这已经是元和十四年(819年)的事情了,适逢大赦的韩愈刚在潮州安顿下来不久,又被调任袁州刺史,每到一处都大兴教化,袁州有以子女抵债的陋习,从小就生活在社会底层的韩愈想方设法筹措赎金,让每个沦为家奴的孩子得以回到父母身边。
佛家常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仅韩愈到任袁州的半年时间,他就已不知救了多少人命,这样的人难道不正是所谓的在世活佛吗?
而在韩愈外迁的一年多时间里,庙堂之上的斗争也已经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昏聩的唐宪宗在后宫与宦官的策划下突然暴毙。
这位靠宦官势力政变登基的皇帝又死在了宦官势力的手中,作为他一生最大成就的“消灭藩镇割据势力”,也随着他的暴毙而再度死灰复燃,强行续命成功的大唐又重新进入了死亡倒计时。
唐宪宗元和十五年(820年)冬,韩愈重返长安,于唐穆宗长庆元年(821年)被任命为兵部侍郎,卷土重来的藩镇势力再度在唐帝国的版图上此起彼伏,为了保留朝廷势力,使百姓免受兵灾之苦,已经54岁的韩愈于次年又一个人孤独地向正在造反的镇州出发。
韩愈孤独的背影让所有人都想起了一个人,那位在唐德宗兴元元年(784年)死于淮西节度使李希烈手中的颜真卿,同样是藩镇造反,同样是代替朝廷宣旨,同样是文官清流,同样是以一人之身深入数万敌阵。颜真卿的鲜血还在眼前未干,所有人都为韩愈捏了一把汗。
连时任宰相的元稹也叹了一口气说:韩愈可惜了。这是一场几乎等于送死的行程,连唐德宗都慌了神,以数道旨意叮嘱韩愈不要深入险地。
镇州乱,*田弘正而立王廷凑,诏愈宣抚。既行,众皆危之。元稹言:“韩愈可惜。”穆宗亦悔,诏愈度事从宜,无必入。——《新唐书·韩愈传》
“文臣不畏死。”韩愈的身上有着儒家经典所要求的圣人的每一个品德,他接过天子圣旨,然后义无反顾地走入了敌阵。见惯了战场厮*,过惯了刀口舔血,当造反的兵油子们看到韩愈这个已经54岁的老家伙时,本想在讥笑中将他折磨致死,却在转眼之间被韩愈的正气与道理所折服。
“自古以来,作乱者从无好下场,归顺者而得功名利禄。”宦海浮沉数十载,韩愈因自己说真话而几番贬谪,但在听惯了空头支票的造反兵卒听起来,韩愈的话没有套路,他说的是真心话。
仿佛神迹一般,剑拔弩张的镇州随着书生韩愈的到来突然画风突转,一场足可以再度引发天下混战的兵变就在韩愈的三寸不烂之舌中化为乌有。书生能敌百万雄兵,看完韩愈的人生后才明白,古人诚不欺我。
愈曰:“以为尔不记先太师也,若犹记之,固善。天宝以来,安禄山、史思明、李希烈等有子若孙在乎?亦有居官者乎?”众曰:“无。”愈曰:“田公以魏、博六州归朝廷,官中书令,父子受旗节;刘悟、李祐皆大镇。此尔军所共闻也。”——《新唐书·韩愈传》
镇州归来的韩愈距离人生的终点只剩下了两年光景,他从吏部侍郎做到了京兆尹,继续用他打破政治默契的出格举动打压军队势力,震慑宦官集团,就像个永不停歇的战士在庙堂江湖之间,对所有侵蚀帝国生机的蛀虫开战。
长庆四年八月(824年),操劳一生的韩愈罕见告病,所有人都知道刚毅的韩愈一定是到了病入膏肓的地步,否则如他这般为国为民的人物又怎会离开?果不其然,四个月后,韩愈辞世,临终前未留一言。
韩愈没有什么要说的了,因为他所有想说的话都在人生里。
三岁成孤的寒门子弟以礼部尚书的身份离开人世,这是韩愈留给天下寒门子弟最好的激励;30岁就以一己之力推动古文运动,最终奠定宋明理学基础,这是韩愈留给文坛最好的遗产;终年57岁,一生几度不畏强权,置生死与度外,这是韩愈留给大唐最好的礼物。
那么韩愈有没有给自己留下点什么?没有,从初入江湖,初登庙堂的那一刻起,韩愈就从来都没有想过给自己留下点什么。就像是他在给孟郊的那首诗里说得那样:吾愿身为云,东野变为龙。
就这样做个陪衬,做后进的引路人,做帝国的牺牲者,做文坛的光复者。什么都不要,只要我的存在能让周围人变得更好,能让国家黎民免遭浩劫,能让文道传承再添华彩,那于韩愈而言就已经足够了。
吾愿身为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