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天蓝得透明,阳光干干净净。江水澄澈似练,舟楫欸乃,沿岸翠峰如簇。田野的气息,像滤过一样清新。乡村掀开了最美的襟怀。
仿佛跟随着一千多年前的田园诗人,回到阔别已久的故乡:远远的村落朦朦胧胧,依依的炊烟飘飘渺渺。深巷里狗在叫,桑树顶鸡在啼。被田亩环绕的草房,榆树、柳树遮掩着后檐,桃树、李树罗列在堂前。门庭里没有了权势的烦扰,空房中有的是闲散的时间。生来就只爱山川田园,从没有迎合世俗的本性,却长久地困于樊笼,遇到过多少蝇营狗苟,目睹过多少作威作福,多少次违心地服从差遣,多少次强作笑颜送往迎来,仕途的忧患,官场的沉浮,行役途中的风霜雨露,而今都归于澹然。一朝归田,如释重负。饱经世态炎凉的长者,将他对往事的无限感慨融入平易的言语,怨与恨已经杳然,写诗明白如话,“田家语”般的诗句,情至深而语至浅。在一个汲汲于“招权纳货”、争名逐利的时代,独不苟合流俗,洁身自好。(参见陶渊明《归园田居》其一)
倾听诗人平白的心曲,时时拨动自己的心弦。
然而我们脚下,是南中国滚烫的经济热土。充满了现代的奇迹和神话。这里开发区的智能化,让千百人的企业悄无声息;这里的机械臂狮舞,高难度的仿真挑战舞狮人的极限;这里的现代通讯设施,可与世界一百多个国家和地区直接通话;这里的货轮可直达世界各地,多条高速与高铁穿境而过,机场就在境内;即使是唱地方戏的女孩,也穿着时尚的衣裙。
只是时光,似乎遗忘了乡村。
悠悠古村落。时间打磨的家族,如同来自远古的河流,流水绵绵不止。石头斑驳的古村,家谱上的文字,浸满中原的风雨。没有繁华的竞逐,只有浑黄的泥墙和深灰的盖瓦,爬满了茂盛的藤蔓,诉说着重重叠叠的往事。
明朝乡道的卵石,早已被琢磨如玉,殷勤地上下盘桓,在幽深的巷陌时隐时现,像一位矜持而忧郁的主人,数点着曾经的辉煌。
古厝的石阶上留着喜庆炮仗的碎屑,门楣上的“双喜”泛着笑意。而门前盘根错节的大树,默默无语,在回忆那一夜的月光?在期盼新的花好月圆?
满脸皱纹的母亲,是古村真正的牌坊。一双昏花的眼睛,演绎了多少慈爱的传奇。石磨一样的等待,沉重了思念的翅膀。一年又一年,寒烟衰草凝绿。一年又一年的风,吹瘦了坎坎坷坷的村路,吹不尽远方游子的乡愁。所有不眠的夜晚,捻着衣角拭泪的母亲,总在梦里徘徊。
远近闻名的龙舟,散发着桐子油的芳香;祥和静谧的老祠堂,积厚流光。坐饮中堂,一杯清茶,沁透了百年沧桑;绿道迤迤逦逦,茂林修竹尽是金镶玉。长椅掩蔽在浓荫中,等待耳热心跳的花前月下;九曲桥下的锦鲤花团锦簇,忽而来去,相忘于江湖;夕阳西下,少年们在晒场赛球,老人们在堂屋抽烟,躬耕田地的人忘归,悠悠长长的深巷中,哪家的女人,挑着担桶,扭动腰肢,不知自己是一种淳朴的风景。
乡村的行走,是一次身体与心灵的返璞归真。古村是有脉搏的生命,触手就可以感到温度。熟悉的烟火气,是乡村最大的魅力。
高速成长的繁荣,没有抛弃生养万物的故土:
崭新的楼群与古老的村庄遥相呼应,争论着文化的高度。新与旧是两种面貌,映照在历史的镜中;古和今是两种修辞,岁月在对比中前行。
此中炊烟老,彼处日月新。
古村是一部教科书。百年的龙眼树,硬朗地立在村道边,苍翠如初;百年的柿子树,骄傲地挂着果实,蓬勃如新妇;百年的老井,依旧像最早的晨露一样清冽甘甜。满壁的青苔,无数的传奇,不一样的内容,千篇一律的形式,从改朝换代,到家长里短,都在这里传播。而主题只有一个:应该在哪里安顿漂泊的心灵。
老井是语言的出口,有一种叮嘱直抵心扉:
即使井台的青石板再也无人踏响,即使井圈的花岗石再也不会增添凹槽,一定要记住第一个无名的拓荒者,怎样捧出了天地恩赐的甘泉;一定要记住无数的后来人,怎样哺育了一代代生命,同时造福未来。(陈世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