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选择的是人性,而我选择的是生存。」
这句冷酷的话,是刘慈欣12年前说的。
如果拿这句话来评论《流浪地球》电影,很容易就会发现电影的设定与刘慈欣原著设定之间的矛盾。
▲《流浪地球》电影海报。电影大年初一上映,至今累计票房已破25亿,成为现象级话题。
电影里所展现的,不仅是科技的胜利,也是人性的胜利。甚至应该说,是人性胜利之下的科技胜利。
在地球要被木星吸住并毁灭的时刻,地球上的人类没有放弃希望,努力自救。在棋差一着的最后时刻,吴京出演的英雄父亲刘培强驾驶空间舱撞向地球发动机火焰,拯救了地球。
而刘慈欣的原著里,没有木星危机,但有人类叛乱:屈服于软弱、黑暗人性的人类,*死了地球的英雄。
地球通过木星加速,成功逃逸太阳系后,人类发现太阳日复一日,依然正常,并无爆发演变成红巨星的迹象。于是,人性幽暗面开始如野草蔓延,人类开始怀疑这一切都是阴谋,是联合政府为了统治人类而制造的阴谋。
叛乱开始了。很快,连政府军也加入其中,要从联合政府手里夺回地球发动机,重返太阳系。
最终,叛乱的人类成功攻占联合政府,并把为地球发动机正常运转而坚守的最后5000人,残忍地扔到零下一百多度的冰海面,冻成冰雕。
胜利反叛的人类在岸上高唱《我的太阳》,然而,5000个人类英雄被处死后一个小时,太阳开始氦闪,开始熄灭,开始走向末日。叛乱的人类全傻眼了。
小说和电影的结局一样,英雄死了,人类活了。
但刘慈欣的原著,是一个非常残忍的故事。故事里,人性是不可靠的、忘恩负义的、*死英雄并制造绝望悲剧的。
人性的结局是灰暗的。
而在电影里,人性是高尚的、带着希望的,英雄为人类而死,是主动的、壮烈的。
人性的结局是光明的。
用不着意外,这是贯穿刘慈欣多数科幻作品的人性观。
在《三体》里,拯救人类的英雄罗辑,面壁五十四年,与三体世界对视五十四年,震慑了三体世界五十四年,为人类争取了发展时间;然而,人类的回报却是,在新任执剑人与罗辑交接后,无人感激罗辑,反而立即指控他「世界灭绝罪」,将他拘押在国际法庭接受调查。
这时的罗辑101岁,其中超过一半的生命用于守护地球文明。
刘慈欣笔下,人类多么黑暗。
而且愚蠢。
三体人眼里,罗辑的威慑度曲线像一条凶猛的眼镜蛇,在90%高度波动,而托马斯·维德则是魔鬼,在所有外部环境参数下,他的威慑度全顶在100%,简而言之,毫无人类弱点可言。
如果托马斯·维德成了人类面壁计划里的执剑人,那么三体人只能屈服。但人类最终选择了最道德同时也最无威胁的程心:程心对三体人的威慑度在10%上下波动,像一条爬行的小蚯蚓。
结局可想而知。程心成为执剑人之后十五分钟,三体人成功入侵地球。
越是人性,越是弱点。
多么冷酷。
▲《三体》英文版封面
当然,这只是刘慈欣的思想实验,将人性放在宇宙背景下衡量,放在「走错一步,地球文明就完蛋」的宇宙设定下审视。
在刘慈欣眼里,宇宙不是童话。地球上的人类道德才是童话。
宇宙时代,地球文明要生存,科学是唯一可靠的力量。地球上的道德,不说被抛弃,至少要被修正。
因为,他的立场是整体人类。所以在面临生存选择时,他拒绝单个个体的道德考虑,只服从于理性。
因此,只能依赖于科学提供的力量。
他信仰科学:
「只要科学技术在不断地发展,人类就有光明的未来。就这一个条件,不需要别的条件,什么人的道德提升啦、人有精神寄托啊,都不需要,只需要这一个条件,就够了。」
他说:
「如果技术达到了那一步,我想不出任何问题是技术解决不了的。我认为那些认为科学解决不了人所面临的问题的人,是因为他们有一个顾虑,那就是人本身不该被异化」。
所以,《三体》里,还出现了「思想钢印」的技术。迷茫的人,绝望的人,畏惧徘徊的人,思想上打个钢印就能变得对人类未来充满乐观,问题解决了。
▲刘慈欣,中国当代科幻作家2015年,《三体》获雨果奖最佳小说刘慈欣成为首位获得该奖项的亚洲人图片来源:New York Times
既然信仰科学,人类的自由意志不过是人类拒绝异化的表现之一而已。
虽然是科幻作品,说到底是一场思想实验,但显然在刘慈欣心里,科学技术确定并且完备,而人性则是模糊的,从古到今一直在变动,不可靠的。
亲爱的学友,你能同意吗?你会同意吗?
我不能同意。
我同意科学的极端重要性,但不同意刘慈欣的设定,将人类生存的关键点,设定在对科学的信仰上,并因此轻视人性、贬低人性。
恰恰相反,因为科学太重要了,所以必须信仰人性。
说得再具体些。只有人类拥有对「自由人的信念」,对人类生存极端重要的科学能力才有可能会出现。
这是一个必要命题。
也就是说,有了对「自由人的信念」,人类也未必能发展出对人类生存极端重要的科学能力,但如果没有对「自由人的信念」,人类的科学能力一定不会出现。
理解这样的命题,需要先追问:人类的科学能力从何而来?
人类的科学能力,毫无疑问,出自于人类的创造能力。这一点,刘慈欣也同意。
但是,人类的创造能力演变为科学能力,这事情是怎么发生的?
这是一个历史事实问题。
显然,人类历史虽有数千年,但真正形成现代科学能力的时间不超过500年,并且不是遍地开花式出现,而是率先出现在英国,然后才扩散开来。
牛顿的天才物理学发现,在约一百年时间里,只有英国人自己认真对待,欧洲人并不在意。
瓦特的蒸汽机,在发明之后的五十年里,只有英国人自己在用,欧洲人并不在意。
为什么?
从思想上说,影响英国的是培根的实验主义,而影响欧洲大陆的是笛卡尔的理性主义。
追随笛卡尔的人,会重视数学、逻辑,但轻视实验;追随培根的人,会去设计精密的仪器、机械,对科学原理进行验证。比如,关于真空的探讨,在英国是波义耳针对真空的大量实验成果,在欧洲则是真空是否存在的形而上讨论。
▲波义耳设计的空气泵示意图
毫无疑问,实验性的科学知识更容易在英国出现并得以积累,现代科学体系的雏形,亦发端于英国。
从宗教来说,在欧洲,对待新知识的态度,无论天主教还是新教,不外乎禁止出版、火刑伺候、投入牢狱;而英国则采取了罕见的宗教宽容。但是,在欧洲大陆,新知识的扩展毕竟难以阻挡,相比较而言,笛卡尔的理性主义更好对付,因为天主教不仅有经院哲学的底子,还是逻辑辩论的高手,能跟上甚至影响理性主义的论证。但强调实验科学的培根以及牛顿的物理学,天主教无从抵抗。
所以,实验科学很难在欧洲大陆立足。但因为英国的宗教宽容,实验科学更容易在英国扎根。
从社会经济结构来说,波义耳的真空理论、牛顿的力学,能被手艺工人汤玛斯·纽科门(Thomas Newcomen)、詹姆斯·瓦特(James von Breda Watt)吸收,并由此发明转换为蒸汽机这样的工业品,不仅需要自由的思想市场(科学成果出版、大学研讨会、皇家学会等),从而瓦特这样的工程师也能随时获知最新的物理学进展;同时,还需要约翰·罗巴克(John Roebuck))、马修·博尔顿(Matthew Boulton)这样的企业家愿意投资,承担一次次实验失败的经济代价。
▲詹姆斯·瓦特(1736-1819年)。瓦特得到企业家约翰·罗巴克的资金支持,研发改良蒸汽机。罗巴克还曾建议瓦特申请专利,瓦特也获得了他的第一项蒸汽机专利。后来,罗巴克因为经营不善*,没能继续支持瓦特研发,另外一位企业家马修·博尔顿慧眼识珠,投资支持瓦特。最后,当瓦特的改良蒸汽机获得成功后,博尔顿也得到了高回报。
企业家为什么愿意投资?
如果没有对企业家财产权的保护,没有对他们投资科技成果的保护,没有一个自由交易的市场消化他们的产品,无法想象瓦特可以连续研发20年直到最终成功。
为什么英国人的财产保护的比较好?
因为英国自大宪章以来,就有意识的限制君王权力。
为什么英国能成功限制君王权力?
因为英国是一个岛国,只有对外拓展贸易的海军,没有常备陆军,所以议会与君王发生矛盾动武力时,都需要雇佣军,等于比拼财力。而争端、战争的起因,就是君王没钱了,要压榨老百姓,议会不干。
结果是,君王没钱,所以要打战,打战又需要钱,所以君王败了,权力被民选议会限制了,于是社会的财产权得到了有效保护。
还可以追问,蒸汽机对生产效率的提高显而易见,但为什么要过了近五十年时间,欧洲才开始引入使用?
这又要说到英国的经济结构与欧洲比如法国经济结构的不同。英国人工贵,煤便宜;法国煤贵,人工便宜;早期的蒸汽机耗煤高,法国用不起。要到了英国的煤开始变贵,英国人因此设法改进蒸汽机效率,法国才能用得起。
那为什么英国人工贵?
因为,同样是农业经济,英国被经济史学家称为「高级有机经济」,比同期欧洲各国的农业经济效率高。
为什么呢?
因为英国大量使用畜力、风力等。这又与英国的历史传统有关。历史传统又要说到一千年前英国人就有的现代经济观念等等。
这样的问题可以一直问下去。
结论只有一个:没有一整套的人类现代化体制,人类无法系统地将创造力有效转化为科学成果。
这套人类现代化体系,不必然出现,但人类很幸运,现代化体制在英国开始萌芽并最终成型,最后带动了全世界,形成现代化的世界大势。
刘慈欣所信仰的现代科学,扎根于人类的现代化体制。没有人类社会的现代化体制,就不会有现代科学的成就。
这套现代化体制里,有最基础的特点:宗教不能干预科学、干预自由思想,不能干预经济自由、不能干预政治;政治不能干预经济自由,不能干预宗教,也不能干预科学与自由思想等等。
简言之,政治、宗教、经济、科学以及思想自由,互相分离、各不干涉、各自独立。
而能联结这些分立领域的,只能是独立的司法、健全的个人主义。所谓健全的个人主义,指的是基本人权为个人私域所有,公权力由个体私域让渡到公域而成。
可见,如果整体人类的科学成果是一列火车的话,能成为火车头的,只能是自由人组成的自由社会,或者说民主化国家;非民主国家,就算GDP再高,也注定是火车厢的命运。
非民主国家在科学发展上可以偶有所得,但要能为人类整体提供持续、长久的科学成果,要能将人类的创造力整体动员起来、形成人类的科技实力,形成关键时刻左右人类生存的实力,只能是民主国家。
这也符合数百年人类科学发展的历史记录。最重要的科学家、最关键的科学发现,几乎都出自率先现代化、率先民主化的国家。
以诺贝尔科学奖为例,一百多年了,非民主国家贡献了几个像样的科学家?
只有自由人的自由社会,才有最大的科学创造能力。这更应该取代刘慈欣对科学的信仰,成为我们的信仰。
科学是我们人类的底气与力量,但最基础的信心,不是来自科学,而是对组成自由社会的自由人的信念。
无论未来宇宙给人类带来什么样的危机,都该如此,都是如此。
赞曰:
问汝平生功业,自由民主科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