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天门山的前一天,张树鹏经历了一次“失败”的飞行。
近10公斤的装备背在身后,高过头顶。一大清早出发,一个多小时的缆车和扶梯过后,还有一段难走的山路要爬,一行人累得气喘吁吁。
天气瞬息万变。谁也没想到,刚到山顶,几乎在一瞬间,整座山被云雾笼罩住,6级大风吹得人走不稳路。旁边的同事劝他等雨停,张树鹏还是立刻决定,放弃飞行,下山。
在他眼里,翼装飞行,是一项不允许出错的运动。
一个月前,女大学生安安(化名)在天门山翼装飞行时不幸发生意外,这项运动因此走进大众视野。
在很多人看来,翼装飞行如同在生死边缘徘徊。但张树鹏说,在有足够丰富经验的情况下,如果遵循规则,做好准备,完全可以安全飞行。
在翼装飞行世界锦标赛中,35岁的张树鹏至今都是唯一的中国人。2017年9月获得2017卡拉宝翼装飞行世锦赛中精准穿靶赛亚军;2018年9月获第七届WWL翼装飞行世界锦标赛穿靶赛季军;2019年9月获2019翼装飞行世锦赛竞速赛第四。
从翼装飞行走进中国到现在,算上爱好者在内,可以完成翼装飞行的只有100人左右。而实现400次低空翼装飞行的人,目前只有张树鹏。“在热爱的同时,也需要对运动抱有敬畏之心。“张树鹏说,“如果说,是好奇心驱使我走进这个运动,那么,是敬畏感才能让我一直坚持。”
那天傍晚,雨过天晴后,张树鹏又抓紧时间上了山,迎着日落,完成了当天唯一一飞。
张树鹏在穿戴翼装飞行服,身后的宣传板上,印着他的照片。 张凌云摄
起飞
张树鹏半只脚已经站在了跳台外,脚下是万丈深渊。
早上天门山刚下过雨,山间的云雾还未完全散去,升腾的雾气扑面而来,只能隐隐约约从缝隙中看见远处的盘山公路,那是他接下来的降落地点。
张树鹏已经穿戴好装备,红色的翼装飞行服是他专门量身定做的,上面印着长城的图案,张树鹏希望把中国元素融入到这项极限运动中。这一套装备已经用了近5年,陪伴他飞了几百次,头盔上的运动相机,也记录了他每一次的飞行轨迹。
此时还不能起跳,尽管已经在此跳过上千次,哪怕闭着眼,张树鹏都能在脑海中勾画出路线。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张树鹏需要等云雾再散开些,直到可以看清降落点。他往回站了些,靠在栏杆上等待。
某种程度上来说,翼装飞行,也算是个靠天吃饭的运动。
跳台外,保安竖起了围栏,拉起警戒线,防止游客因为过于激动而发生意外。警戒线外,人群围了里三层外三层,他们高举起手机,不想错过张树鹏起跳的那一刻。
他们的身后,竖着一块巨大的宣传板,印着张树鹏的照片,上面写着“中国翼装飞行第一人”。张树鹏的照片被贴在天门山许多角落,索道入口、扶梯两侧,他飞行的身影在大屏幕上循环播放,俨然成为这里吸引游客的一块招牌。游客们都直呼幸运,没想到能在天门山亲眼围观一场翼装飞行。
2011年,美国人杰布克里斯身着翼装成功飞越天门洞,从此,天门山在翼装飞行界,名声大振。近乎90度的悬崖峭壁,1400米左右的垂直落差,天门山得天独厚的地形,令全世界翼装飞行爱好者心向往之。
WWL翼装飞行世界锦标赛已在这里连续举办多届,几年前,在张树鹏此刻所站立的鲲鹏顶,参加比赛的选手,就从这里依次起跳。
翼装飞行曾经被称为“最危险的极限运动”:当飞行者起跳后,加速向下方俯冲,张开手脚展开飞行服,瞬间充满空气产生升力,随即进入飞行状态,便可通过调整身体姿态实现转弯、加速、减速。
“抬头看蓝天,低头看云海。”张树鹏说,像鸟儿一样在空中飞翔,对绝大多数普通人而言,这是在日常生活中难以感受到的体验。
更多的人在手机直播里等待张树鹏起跳。人群中,十几个张家界当地的导游主播架起了三脚架。导游宋道红早早占据了最靠前的绝佳位置,把镜头对准了张树鹏,不断向点进直播间的网友科普翼装飞行。张树鹏每次来天门山,宋道红都来拍,在短视频平台上,最高的一条播放量超过了3000万。
人群中,渐渐有人开始小声嘀咕,“怎么还不跳?”距离张树鹏站上跳台已经过去近5分钟,宋道红对着手机屏幕那端,安抚已经些许不耐烦的网友:“大家不要急,张树鹏很快就要飞了!”
张树鹏经历过许多次类似的场景,游客们误以为他在进行飞行表演,而实际上,这是他再普通不过的一次日常训练。
他只能尽力屏蔽这些声音,此刻,他需要心无旁骛。
云雾还未完全散去,张树鹏靠在栏杆上等待。 张凌云摄
云雾渐渐被吹散开,远处的降落点已经清晰可见。张树鹏重新站在了跳台中间。右手在身后的跳伞包旁来回摆动了几下,他在模拟等会开伞的动作,许多习惯从他最初接受翼装飞行培训时被保留到现在,已经成了他下意识的反应,张树鹏每次起跳前,都要重复多次。
“3,2,1。”他低声倒数,张树鹏纵身一跃。200多公里的时速往前,张树鹏只能听到风擦过身边,呼啸而过的声音。
同一时间,身后响起一阵惊呼,许多人没来得及反应,张树鹏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人们瞬间涌向栏杆处往下探头。飞速下降的张树鹏被凸出的崖壁挡住,十几秒后,他又出现在视线中,开始平稳地飞行,逐渐化成一个模糊的红点,直到顺利开伞。
1分30秒后,在半山腰的公路上,张树鹏安全降落。
“这一跳来得太迟了”
最初,张树鹏也是围观人群里的一员。
2012年,他曾站在同一个地方,看翼装飞行世锦赛。他亲眼看着十几位运动员依次从跳台跳下,在空中划出漂亮的曲线, 张树鹏惊叹不已,彻底被翼装飞行的魅力所折服。
但在这之前,他和大多数人一样,第一次在电脑上看到翼装飞行的视频,直呼“这是个疯子的运动”。
盖上电脑屏幕,张树鹏还是莫名觉得心痒痒,又打开电脑,接着看了下去,就这样,他反复关上电脑又打开,断断续续了几次,最后关掉了视频,没再想起。
彼时的他还是一名滑翔伞运动员,正在国家队进行集训。从2004年开始练习滑翔伞,在他8年滑翔伞的运动生涯里,张树鹏拿过许多冠军,也受过不少伤,他把这看作家常便饭,“在全中国,玩滑翔伞的人中就没有没受过伤的。”2009年,他成为第一个拿到世界滑翔伞锦标赛冠军的中国人。
而直到这场比赛,张树鹏下定决心,也要学翼装飞行。还是小白的他跑去和大神们合影,在心里暗自发问:未来有一天,我能不能也达到这些人的水平?
从天门山回到家,他立刻开始上网查资料,一边找国外最合适的跳伞基地,发邮件报名,一边跑去咨询国内顶尖的跳伞教练。两个多月的时间,他把有关跳伞的书翻了许多遍,朋友送给他100多页的跳伞资料,快被他翻烂。
2012年底,张树鹏飞赴美国,来到亚利桑那跳伞基地。从空中往下看,这片美国西南部的土褐色平原尽收眼底,一望无际,在这里,他开始学习翼装飞行。训练基地200多个人里,他是唯一的中国人。
但想要完成低空翼装飞行,并没有那么容易。低空翼装飞行,只有一个降落伞,开伞的高度也更低,对飞行者而言,意味着更短时间的反应机会和更高的危险程度。
张树鹏需要迈过的第一道门槛,是高空跳伞次数达到200次,而后,高空跳伞和高空翼装飞行的次数累计达到400次,他才能学习低空翼装飞行。
为了在签证有效期内快速刷完次数,张树鹏成了跳伞基地最勤奋的那个人。
跳伞基地跳伞,需要凭票上飞机,张树鹏通常一次买100张票,很快就能消耗完。他一天跳伞的次数最多达到12次,甚至超过了专业队的队员,专业队每次跳完有专人帮忙叠伞,节约时间也节省体力,但张树鹏只能自己来。
没开伞时,自由落体平均下降速度每秒50米,从4000米的高空起跳,自由落体的时间大概需要近一分钟,离地面1000米时,就要开伞。张树鹏通常不会在空中盘旋太久,他总会加快速度,赶着下一跳。
几乎没有休息时间,刚刚落地,他就得迅速叠好降落伞,等着下一班飞机调度,交票给工作人员,再登记架次,如此循环往复。张树鹏通常一早就买好早饭和午饭,在等待上机的时候,随便塞些汉堡、面包。
没多久,跳伞基地的人们都知道有个中国人,为了学翼装飞行,拼了命似地跳伞。教练和他开玩笑,后来给他起了个绰号——机器。很多学员每天见到他的第一句话,问他,“今天跳几次?”
巨大的运动量使得张树鹏的体重迅速降至62公斤,体力消耗让他特别容易觉得累。去美国时,他特意带了一些藿香正气水,他怕自己累到虚脱,每天下午三四点喝一些。飞机上升到4000米的高度,通常需要15分钟左右,张树鹏总会趁着这段时间稍微眯一会儿,再让旁边的人把他叫醒。
一周只有一天的时间休息。到后来,张树鹏甚至希望哪天会下点雨,通知取消飞行,这样,自己在歇下来的时候,才不会产生愧疚感。
一个半月的时间,张树鹏就完成了208次跳伞,正式拥有了学习翼装飞行的资格。而这个过程,对于一般零基础的人来说,通常需要两三年。后来,教练詹姆斯对着媒体称赞张树鹏:“这是当时世界上唯一一个在两年内从零基础到掌握高空翼装飞行、定点跳伞和低空翼装飞行的人,他创造了一个属于中国人的世界纪录。”
很快,张树鹏就迎来了自己第一次翼装飞行。激动和兴奋包裹着他,那一刻真正来临时,张树鹏忘却了一切紧张的情绪,“自己早已经做好准备,而这一跳来得太迟了。”
独行者
从学习翼装飞行的第一天起,张树鹏的目标始终明确:拿冠军。
私底下的他,沉默话少,笑起来甚至有些害羞腼腆。但当他的身份切换成运动员,张树鹏浑身上下,一股子冲劲儿。“从我最初接触翼装飞行,全球还只排得上一万多名时,我想在这个比赛中拿到冠军,也许那个时候别人会觉得我狂妄,但我的想法从来没变过。”张树鹏觉得,自己不是天赋型选手,勤奋才他的是捷径。
他因为翼装飞行去过很多地方,湖北、湖南、云南、瑞士、意大利、迪拜,他从直升机上起跳,也爬过大桥、悬崖。
张树鹏在国内的第一次低空翼装飞行,在湖北四渡河大桥,桥面距离谷底470米,360度的开放空间,让这里成为绝佳的翼装飞行点,许多高手在此挑战。张树鹏在这里飞了十几次,每飞一次,最后降落在河滩上,他得举着伞包趟过河,再爬一小时的山,到达桥面重新起跳。
2016年,张树鹏第一次参加了翼装飞行世锦赛。算得上主场优势,天门山成了张树鹏平日里训练最频繁的地方,最多的一年,张树鹏去了39次。他笑言,这几年去张家界比回老家的次数还要多得多。
张树鹏通常会从图中最高点的鲲鹏顶起跳,降落在左侧的盘山公路上。 张凌云摄
更多的时候,张树鹏是个独行者。他习惯穿着一身黑,背着翼装飞行服、降落伞和头盔等装备,在天门山反反复复地起跳、降落、叠伞、坐缆车上山,一次飞行只需要几十秒到2分钟,但每一次完整飞行通常要花费50分钟。
凡是训练的日子里,只要天气允许,张树鹏通常5点多就起床,赶最早的一班缆车,一直要飞到日落。每回到张家界,总是有不少朋友要请他吃饭聚聚,但他一般都会推掉:吃一餐饭的时间,对他来说,就意味着少了一次飞行的机会。他在天门山的飞行纪录,一天12次。
“当我的身份是一个翼装飞行爱好者时,我可以一天只跳两三次,然后可以和朋友坐下聊聊天欣赏风景,但当我是运动员时,我就得专心致志地投入在这一件事上。”张树鹏说。
在天门山,他飞行的次数累积超过1060次。每次到天门山训练,短则三四天,长则一周。之前,他总会提前很久制定详细的行程计划,后来发现计划赶不上变化,天气多变,为了提高训练效率,几乎都是提前两三天确定,赶着风和日丽的天气去天门山训练。
张树鹏很享受独自一人训练的过程,专业上的收获让他充满成就感,偶尔也能激发出他额外的灵感。2017年,张树鹏首次在天门山挑战移动靶,这是他在训练中偶然冒出的想法。起跳后,他以200公里的时速,成功击穿行驶中汽车上方的靶标,穿靶而过,而靶心距离车顶只有5米。
风吹日晒让张树鹏的皮肤变成了的小麦色。他身高180cm,体重常年保持在70公斤,全身都是肌肉。对于同级别的运动员来说,在身材相似经验差不多的情况下,更高的体重可以让他在飞行时更好地控制身体。
张树鹏的理想体重是80公斤。在平时不飞的时候,他保持每周4到5天的锻炼,一到训练的日子,张树鹏严格控制饮食,远离碳水化合物。大量的体力消耗在来来回回的负重爬山中,增重对张树鹏来说,却成了件异常困难的事。
为了让自己能快速提高,早期,每一次飞行后,张树鹏都会记笔记,记录下这一飞的起跳动作和速度,每一个多余的动作、手脚的晃动和起跳的角度,都可能对飞行产生影响。他习惯在每一次比赛后回看所有选手的动作,逐个视频揪着细节分析。
张树鹏会定期出国,或是自费请教练专程来到国内,两三天的时间里,飞上四五次,每一次飞行时,教练在上方和他同时飞,全程航拍张树鹏的飞行动作,一对一帮他做飞行指导和数据分析。
但比赛总有残酷性和运气的成分在。2018年的世锦赛,前一天,张树鹏刚刚收到的定制翼装服不合身,他连夜找了张家界最好的裁缝改制,最后在竞速赛中,只获得了第9名。
成就感和挫败感共存,张树鹏觉得,没拿到冠军,他就想一直飞下去。
敬畏心
张树鹏习惯把危险想在最前面。在学习翼装飞行之初,他向教练咨询的第一件事,是飞行时,最糟糕可能会遇到什么情况?
“失控。比如降落伞打不开,或者在空中被降落伞缠住。”或者后来他总结道,“绝大部分飞行中所遭遇的失控,归根结底都是人为因素。”
翼装飞行在诞生之初,由于技术不成熟、设备不健全等原因,事故多发。但在各项设备技术都逐步完善的当下,翼装飞行的事故率是千分之五。
很多风险都能在真正飞行前避开。2013年,一位匈牙利的选手因为对天门山的地形不熟,全速试飞时撞到山谷,不幸遇难。这几年,总会有朋友发现他们眼中适合翼装飞行的地方,推荐给张树鹏。每一个地点,张树鹏都会去仔细勘察地形和周边环境,结果,大多数的地方都没法满足飞行条件。
父母也曾经反对张树鹏飞滑翔伞,“我还是偷偷去飞,直到他们慢慢发现,我可以按照规则科学安全地训练,一步步提高,也渐渐飞出了成绩。现在,他们的态度变成了既不支持,也不反对。”张树鹏的家人们,从未在现场亲眼看过他飞行,“只是偶尔在电视上看,他们都把这看成是一项普通的职业。”张树鹏每次起跳瞬间,他工作室的同事还是会紧张到揪心。尽管他们已经在现场看过多次,尽管他们知道张树鹏都已经做好万全准备。
降落后,张树鹏通常要花20分钟左右的时间,仔细叠好降落伞。 张凌云摄
张树鹏做事细致。刚开始学叠伞的那几个月,教练示范时,他特意拿着相机在旁边拍了一个多小时,回去反复看视频。即便到现在,动作熟练到已经可以快速盲叠,张树鹏依然会慢条斯理,将伞衣一幅幅叠好,将操纵绳一根根理清防止打结,全程20分钟全神贯注。每一个细节都为他的生命做保障,一旦发生意外,在最后关头,降落伞便是他们的救命伞。
但张树鹏也经历过年少轻狂的时期,飞滑翔伞那几年,“自信心一度到了膨胀的程度,觉得自己无所不能。”脊柱、腰、腿、脚踝伤了个遍。有一次飞滑翔伞时,张树鹏突然飞进涡流中,风速突然加大,瞬间伞没了一半,没等到他反应,连人带伞,以七八十公里每小时的速度撞到了土坡上,整个人昏了过去,土堆被砸平,张树鹏的腰也直接骨折。
但这些年,在极限运动上,张树鹏的性格收了很多,变得越来越谨慎,他在很多场合和采访中都反复强调,“永远不要去做超过自己能力范围之外太多的事,要正视自己的经验和技术,给自己留有足够的安全余量。”
在美国跳伞基地,张树鹏见过90后的年轻人,刚刚掌握跳伞技能就不可一世,也见过70多岁的老人,走路颤颤巍巍,但在每一次跳伞时还依然淡定稳健。“即使是这项运动里的顶尖高手,在每一次挑战前,都会做足准备才上场。“张树鹏说,2011年,杰布克里斯在飞越天门洞前,在头盔中装了软件,模拟天门山场景,做过多次针对性训练。
有不少人找到张树鹏,向他咨询翼装飞行,甚至有人想拜师。张树鹏从来不带学生,他对自己的定位很清晰:翼装飞行运动员。
几个月前,张树鹏和团队去河南拍翼装飞行的视频,他决定从一座大桥上起跳。每天凌晨1点睡4点起做准备,但天不遂人愿,他们等了3天,4级的风也整整刮了3天,最后还是决定放弃。
“在可飞可不飞的时候,宁愿选择不飞。”张树鹏说,比起纵身一跃的勇气,对于一名成熟的翼装飞行运动员来说,很多时候,更需要做出的,是背包下山的决定。
毕竟,在张树鹏看来,“没有危险的运动,只有危险的人。”
栏目主编:宰飞 文字编辑:宰飞 题图来源:新华社 图片编辑:项建英
题图:2019年9月4日,中国选手张树鹏在张家界天门山试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