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9.19-2021.09.21）
中秋节第一天，一大早就以大哭一场拉开了节日序幕。
王老师出院整五天。术后尽管身体基本康复，能力状况还是大不如前。于是很多问题就提前摆到了我们面前。加上王老师常年自以为是的孤僻性格和无法与家人容融（这个词是我造的，意思是不能尊重包容别人的习惯一切只能以自己的意志为主。从年轻就除了钱什么都不肯付出，老人孩子、你们最好谁都不要来麻烦我，但我有需要的时候你们得立刻马上帮我做好）相处又不自知的各种习惯，令王老师后续选择哪种方式生活变得非常棘手。
回到家的王老师总以顾左右而言他的态度拒绝直面问题。
回家先休整两天。之后每次跟她说你不能总这么坐着看电视你得起来溜达溜达…我们除了加强营养还得循序渐进地恢复体能，恢复体能靠看电视不能解决，得动…半年没下楼了下楼走走吧接接地气，我陪着你……无论摆事实还是讲道理，或者只是以陈述的方式跟她分析她面临几种选择、各有什么利弊，她都要跟我急，她只想愉快地沉浸在在医院还没看完的电视剧里，并异想天开地以为说不定过几天我就都能行了——生活就能重回上一单元。
五天来，不对，是后面三天吵了好几架。每次我没说完她就发火，恶叨叨的。我跟她解释的结果就是“就你什么都对，我说一句你说一堆、叨叨叨叨。”哪管你说A她搅B，自己在混淆着逻辑。许是岁数大全麻确实损伤大脑，想了一夜终于想起来一个词用来打击我：你更年期了吧。
她在医院的时候答应得好好的事情，出院就反悔。
比如电话里我说，“我们得提前打算，你回家自己不行的话就得请保姆了”，她自信满满地回答“我觉得我自己啥都行”。“那好，我把假期凑得长一点，你表现给我看。你得真行我才能放心走，否则还有很多后续的事情要处理”。
回家两三天，王老师依旧想延续着无它、除了吃饭睡觉就是看电视剧，或边吃饭边看电视剧的医院养成模式。连起来走路走得都没有在医院的时候多。跟王老师说请假不易假期有限，你可以无限制地回避、我不能无限制地等你。她一急眼就不讲理起来了，“谁让你回来的？我让你回来了吗？”
当初电话里我说，“以后你自己住不行就跟我回哈尔滨吧。”她坐在医院病床上忙着看电视剧，心不在焉地答“行”。爸爸去世七年多，之前每次回来说起“跟我走吧”她都拒绝得特干脆，这回答应这么爽快我还以为摔一下害怕了真的转了性。赶紧趁热打铁说我家房子没有电梯，你可不能偷懒，过来要自己爬爬楼呀。咱实打实才不到79岁呢，不能就此放弃自己从此家里蹲了。她说“那我就扶着楼梯慢慢走”；“你以后就不能像在家那样要求人人都听你指挥、按你的习惯行事了，大家在一起得互相体谅…”“行，那我不指挥，我忍着。”忙着看电视嘛，回答得痛快是痛快，也听得出声音里更多的是敷衍。
可出院到家第二天，早上指挥我煮稀饭的时候发现一个灶眼里面不够干净——大概是五个多月前我煮粥扑了锅没及时处理好，时间久结了痂——就非得先擦干净灶眼了才能开火。让王老师忍着？那绝对不能够。
至于下楼，今天拖明天，明天再明天，到了明天又说我刚喝完水有点撑肚子不舒服。吵了几架之后，终于在第四天不情不愿下楼了。是的，除了不情不愿，更现实的问题是走几步就胸口闷气儿短。走一趟不到一刻钟，回来哎呦哎呦地，要气急败坏半天。至于爬楼梯那更是想都不要想了，人家说我早就不爬楼梯了，爬楼梯膝盖不舒服，进单元门都走无障碍通道。好嘛，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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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她是没让我回来，是我自己欠儿欠儿地急着回来的。
之所以急着接她出院，除了她外伤已愈具备了出院条件，更因为她不愿意吃医院的饭→营养不良贫血→吃治疗贫血的药、喝保证大便顺畅的饮剂反胃→呕吐得更吃不下饭→愈发营养不良贫血。无论医院的饭还是护工出去买的，都“不好吃”（这三个字要用地道的虚线话恶狠狠地念出来）。又没人能给她做饭送饭，即使做饭送饭也难保她不说“不好吃”，于是就陷在如上的死循环里无法自拔。
这也是为什么接她出院的时候她会脸色蜡黄。
本来心脏就不好供血就不足，贫血又令供血不足雪上加霜。多待一天对她都是摧残，迟回一天对我都是折磨。尤其是每天做饭的时候，想起王老师还在医院挑剔得只能吃馒头蘸酱，就会觉得无比对不起她。
回来之前很多天就开始想方案。后面安置王老师有哪几种方案？每种的利弊都是什么，她接受了这个方案后续我要做什么。想到一点就补充一点，甚至做了个详细的表格可供一目了然地比对。
如果王老师选择跟我回去，利弊都是什么。毕竟王老师够挑剔，与其路上受不了反悔或者抵达后不满意抱怨，不如厘清责任丑话说在先。如果王老师不肯跟我回去，后面是要请钟点工还是住家保姆？利弊又是什么。她自己能做哪些事、人家需要完成哪些事、条款怎么拟、报酬多少如何支付都要考虑。选择居家养老要换新什么电器、添置什么电器？卫生间的浴缸拆不拆？拆了还得再安一个安全把手、买一个洗澡专用的椅子；洗菜盆下水管漏水要记得维修、暖壶不保温得再买一个、安全起见还得通网安监控……再统筹规划，每件事做起来都需要时间。时间有限，逃避不是办法。知识分子不好糊弄，我需要先让她清清楚楚，然后设置一个她必须做出决定的时间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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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得不说，即便标榜“知识分子”也一样重男轻女得无法免俗。
王老师打心底其实是不想跟我走的。即使知道儿子现在工作忙得打转顾不上她，知道儿子一家为了孩子上中学开启的租房模式后续还有五年不能回同一个小区的家，也还是想跟儿子近一点。更不要说王老师一直以来都是一个思维&行为模式固化到极致的老太太，不想也不能有一点点改变。不说从年轻就晕车晕船晕一切交通工具了，单就是现在下楼没走两步就憋闷得喘不上来气，也只能拖王老师做出大改变决定的后腿。
但是，别看王老师惯常对我凶巴巴（尤其近两年），对儿子（尤其是当面）真的是不敢怒亦不敢言。可能是爸爸病后我太惯着她了，觉得她照顾爸爸受了委屈吃了苦，帮不上忙的时候只能哄着她抚慰。十多年来，感恩她哄她满足她，她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逐渐成了习惯。最后，所有的体谅和迁就，都化成了她不在乎我和敢欺负我的底气。
总不肯面对现实也不是办法。中秋假期前一晚，儿子下班专程先折回来边晚饭边跟王老师面谈。儿子当然是希望老娘可以跟我走实现三赢的；鞭长莫及的时候只能牵肠挂肚我也愿意以自己的辛苦换个心安。
最好的兄弟姐妹关系，我的理解就是互相帮助、扶持，该分担的分担、能分享的分享。另外切记，离得远的那个回来只有尽力多做事的份儿，千万不要对留在身边的这个有任何指责——因为换了你也未必能做得比他好。
但显然王老师不想去。写到这忽然想起比我大几岁的某同事一句名言，“…在家从夫，夫死从子…”很多年，已经忘记了当时的语境，但同事当时说出这话的时候，和同事们一起哈哈大笑之余，我也是惊呆了。但这可能也是王老师内心深处的真实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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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觉醒来，王老师把在儿子面前的不敢怒不敢言，端到我这里找了个平衡。
可能之前的半年，被医生护士管被护工约束，已经到了王老师忍耐的极限。所以这次回来，但凡我有半点不同意见，只要说出来，王老师就能跟我吵起来。
那天的起因是暖水瓶的摆放顺序。
“怎么不保温的满满一壶水还没用，保温的那瓶全都用光了？” “你不知道这两个壶哪个保温哪个不保温吗壶都是你买的你年年回来都用。” “我每天烧多少水用多少水我习惯了，让我变通什么变通！”
“让我不要只考虑自己也为你们考虑考虑，我自私你们不自私！” “他，就是不想管我了，就想把我推给你！你说是不是的吧！” “你，出了这个门就什么事都不用操心了，就想跑哪玩跑哪玩去了…”
这些年事无巨细做了这么多，她歪躺在沙发上以我纠正都纠正不过来的姿势翘着脚竟然这么说。我分辩这半年到后来连做梦都是吴勇医生有没有微信找我，做梦都在给她联系缴费的时候她竟报我以冷笑，和嗤之以鼻的满脸不屑。
眼泪止不住，而且立刻上头上得麻到指尖。
人心不足。
爸爸病着不听话的时候，次次都是折腾儿子回老家为她解难。
自己这个做不了那个不能做，有事只会哭天抹泪&打电话给我要死要活。全款给他们买了合肥这个小房子让他们跟儿子只有一碗汤的距离，不用折腾儿子来回跑，她自己心理上也能有个倚靠，以致我自己错过了换房的最佳时机。而她，光抱怨卫生间太小就抱怨了两年。
爸爸病情稳定一点她笑话爸爸病中的异样，病情糟一点她就打电话跟我说不想活了。大夏天帮爸爸洗澡她不能做，要等儿子下班。一身水一身汗帮爸爸洗完澡，老头只赏他一句“滚吧”。多年以后，再被当妈的这样说，儿子不寒心么？
这么多年我把所有的休假都贡献给了她，爸爸在的时候爸爸不在的时候。她每次急用钱都舍不得自己定期存款没到期的利息，好，我给，损失我的利息；买药、买保健品、买生活必需品（尤其网购方便的近些年），带她体检、白内障手术陪护、疑似子宫内膜癌立刻请假飞回来到家发现是一场虚惊、再带她体检、摔倒置换髋关节手术陪护。女儿上学就暑假带着女儿回来；女儿大学后就自己回来，没事或春或秋回来就为供她使唤做她需要我做的所有事，有事随时回来让她不会觉得自己难。回到哈尔滨也是一周至少两个电话，只报喜不报忧没话找话，即便每次搜肠刮肚也要当任务完成通话。她这样说，我不寒心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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莹莹说，由着她们就是孝顺、对老人不能管太多。可由着她下去，人生的下坡路就会走得很快很急。
可不由着她，又能怎样呢？
不再在她看着电视发表幼稚看法的时候分享给她不一样的观点；不再在她看电视坐得太久姿势不健康的时候提出警示；不再在她发号施令的时候违拗她的意志；不再建议也不再要求她下楼接地气；不再在她以习惯的方式固执地跟自己作对的时候跟她说其实可以换个方式解决问题……嗯，果然你好我好大家好，中秋节最后一天，气氛一片祥和。
爸爸病重的时候，也曾后悔自己少不更事走了太远的路。
而今却庆幸了。 千江月，万里云。 无悔爱过的人，无悔走过的路，无悔做过的选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