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目新闻记者 刘毅 周浩
视频剪辑 马星翔
重庆忠县马灌镇白高村，一个小作坊引发了一场情与法的争锋。
因为卖出150份扣碗类熟肉产品，没有标注产品相关信息，白高村的王女士被买家邵先生以“三无产品”告上法庭，法院二审判决王女士退还4500元货款并给予十倍赔偿，共计约5万元（极目新闻近日连续报道）。虽然两级法院均已经作出判决，但买卖双方的争论还在继续。
4月24日，极目新闻记者走进大山深处的白高村，探访纠纷中的“毛妈妈土特产经营部”。
“了不起的农村人”
一座“马灌电商中心”，出现在大山深处的重庆忠县马灌镇高速路口。
“电商中心建成集电商平台、物流集散、直播服务三位一体，村集体成立公司负责运营管理。拥有超过50万粉丝的电商主播2名，150平米展销大厅上架全镇及县内名优农特产品60余种。全镇电子商务人才超过200多人，多次直播带货使特色农副产品远销国内外，2020年，全镇线上线下销售超过2000万元。”电商中心门口的宣传栏上，充满骄傲地介绍着。展厅里的柜台上，有当地各家电商的产品。
“毛妈妈”的产品也摆放在柜台上，各式风味豆豉、泡菜的包装印刷规范。售货员介绍，很多人走高速离开镇上的时候，会买“毛妈妈”家的产品，销量还不错。
不远处的马灌镇白高村天气阴沉。山间的风雨说来就来，前一刻还微风徐徐，突然间却又大雨骤至。雨点打在毛淑娟家塑料雨棚上噼啪作响，盖过了这位66岁老太太的说话声。
她就是“毛妈妈”，和老伴、儿子、媳妇一起经营“毛妈妈土特产经营部”，制作销售扣肉、咸菜、渣海椒、麦酱、风味豆豉等特产。儿媳王琼是经营部的投资人。
在毛淑娟家门前的路口，竖着一块“毛妈妈土特产”招牌，上面写着“传承农村美食，我们是了不起的农村人”。经营部进门处的简介中写道：“毛妈妈土特产经营部拥有完整的产品生产、互联网销售、客服等体系，是一家具备优秀电商经营理念的农产品加工企业。毛妈妈采用传统手艺加工生产13种具有鲜明忠县特色的农副产品，通过电商销售模式将产品销往全国各地。”
毛淑娟家的经营部开办了五个年头了，在当地小有名气，王琼的名字也曾见诸报端。
《忠州日报》曾发表文章《“毛妈妈”的老味道这样飘出了山》，对“毛妈妈土特产经营部”的发展情况进行过报道。报道称，2017年事业起步阶段，面临招工难、缺少设备和生产场地等问题，王琼和丈夫动脑筋逐一解决。缺人手，全家老少齐上阵，老人指导手艺，年轻人开设网店扩大销路；缺设备，一家人大量收购老坛子，实惠又环保；缺生产场地，就把闲置房屋改造成生产车间；曾因天气太热出现爆瓶，夫妻俩不断钻研，改进技术。通过不断发展，“毛妈妈”传统产品2019年的年产量达30吨，年销售10余吨50余万元，利润25万余元，其中电商上行销售额35万余元。通过务工、收购农产品等方式，还带动了20余个贫困户脱贫致富。
2万元开始创业
王琼今年39岁，在回家和公婆及丈夫开作坊前，曾做过加油工、干洗店员、销售，还开过一个修脚店。对于这个儿媳，毛淑娟的评价是能吃苦，能干，孝顺。
这些或许与王琼早年的经历有关。王琼告诉极目新闻记者，她出生于忠县隔壁的垫江县，早年家中穷困，且家中还有弟弟妹妹，14岁就开始外出打工。起先，她到重庆的加油站做了三个月的加油员，一个月工资才200元钱，可有一次给一辆车加错了油品，最后赔了300元，算下来她打工三个月只挣了300元。
“回家后最开始卖的是咸菜，那是真的‘三无产品’。”王琼打趣道，公公婆婆做的咸菜十分好吃，公婆每年做上百斤。2016年，她偶然将家中咸菜的照片发了朋友圈，结果很多好友很羡慕还要购买，她这才走上了卖咸菜的路。那时她还在忠县县城开修脚店，于是顺便在店里卖咸菜，咸菜卖12元一斤，每斤利润也就三四元钱。丈夫晚上打工回来，就骑摩托车四处送咸菜，因为求购的人很多，一个多月家里的咸菜很快销售完了。王琼说，起初的顾客都是熟人或者微信好友，那时卖咸菜就用个塑料袋一装，生产日期、产品名称什么都没有。店里的咸菜卖完了，公公就把家里的咸菜用背篓装着，坐班车近50公里送到县城。
“农历九月下种，腊月再收，还要晾晒、腌制，几个月咸菜才算做好。”说起做咸菜的过程，毛淑娟老两口一点都觉得不轻松。
2017年年中，王琼关了修脚店，和丈夫孩子一起回村。孩子户口在村里，上学必须就近，她和丈夫不想孩子成为留守儿童，而公公婆婆年龄大了，需要照顾。王琼表示，她喜欢农村生活，也喜欢农村的土特产，想传承公公婆婆手艺，因此回村之后开始了创业，创业之初她和丈夫只有2万元。所有的泡菜坛子，都是收购人家家里的二手坛子，回家之后清洗消毒再用，她觉得只要凭良心做，一定做得好。
回忆创业之初，王琼表示：“那段时间真的累。记得做麦酱的时候，早上四五点就起床，深夜一家人才休息，连上小学的儿子也帮着大人打包。”
极目新闻记者在毛淑娟家中看到，两位老人和孙子住在老宅里。老宅修了已有三十年，还是用砂岩条石做的墙，屋顶是预制板和青砖。
毛淑娟的老伴介绍，当年为了办作坊，家中借了20万元低息贷款另建了房子，一楼做仓库，二楼其中一间住人，其余的用作生产。这些钱还了好几年才还清。
极目新闻记者看到，二楼平台上摆放着成捆的土瓷碗和一些空腌菜缸，在车间里还有几大桶正在腌制的咸菜。车间里还有几个大冰柜，上面贴着纸条，写着冰柜里存放的是粉蒸肉、咸菜烧白、喜沙扣肉等，条子上写着品名以及生产日期等。
150碗熟肉
引发争议的官司，源自去年7月一笔生意。
王琼在接受极目新闻记者采访时介绍，去年7月，邵兴向她订购了150份扣碗类产品，说是单位团购。来了笔大生意，她很高兴，因为是现做现卖，她让对方等了几天。不久，她将150份扣碗做好后用真空包装发货，但包装上没有任何标识，她没想引来巨大的麻烦。
邵兴在起诉书中称，他在经营部开设的微店上购买了一批食品，其中包含粉蒸肉、烧白（即扣肉）、风味豆豉回锅肉各50份，合计150份，每份折后单价30元，支付时使用了微店现金红包0.84元，共计花费4499.16元。商品收货地址为重庆市合川区南津街街道某酒店前台，收货人是自己。该商品用于赠送亲友食用，朋友收到该食品后反馈商品有点像三无食品，经过仔细查验发现该食品包装没有标注生产日期、保质期、生产厂家、厂家联系方式、配料表、SC号等基本内容，显然属于三无食品。而商家作为销售者显然未尽合理的审查义务，导致三无食品在市场上流通显然属于明知。邵兴向法院提出的诉讼请求为，判令经营部退还原告货款4499.16元并赔偿他44991.6元，合计49490.76元。
这起产品责任纠纷案在去年11月18日有了一审结果。重庆市合川区法院一审支持了邵兴的诉讼请求。法院认为，这些无产品名称、生产时间、生产经营者名称和地址、保质期等标识的食品属于不符合食品安全标准的食品，对于邵兴要求被告退还货款4499.16元的诉讼请求，该院依法予以支持。
此外，法院还认为，该案被告明知自己生产经营的粉蒸肉、烧白、风豆豉回锅肉应当进行标识仍然未标识从而径行出售，属于生产和经营不符合食品安全标准的食品，故对于原告邵兴要求被告支付价款十倍即44991.6元的赔偿金，该院也予以支持。一审宣判后，毛淑娟一家不服，上诉至重庆市第一中级法院。今年4月7日，重庆市第一中级法院二审判决驳回上诉，维持原判。“我们办理了各种证件，怎么被认定产品是三无产品呢？”王琼不理解，她将经营部办理的营业执照、食品生产加工小作坊证、食品经营许可证等等证件摆了一桌子。
未止的风波
虽然两级法院已经做出了判决，但买卖双方仍旧各自坚持着自己的观点，并开始隔空喊话。今年4月17日，王琼曾发布视频称，称被职业打假人敲诈，且他们的产品并不是三无产品，所有的证件和手续都有，产品也属于散装食品。
此后，她又接连发声，表示要站出来用法律武器维权。王琼在此前接受极目新闻采访时表示，邵兴几年前就“盯”着她了，扣碗也是一开始买3份，还说好吃，后来一次买150份，然后直接到法院起诉。加邵兴此前有过多起类似案例，她怀疑对方是职业打假人。
对此，买家也发出自己的声音。邵兴则说，毛妈妈土特产店出售“三无产品”并非第一次，她卖的食品也没有经过检测合格。邵兴还表示不愿意在道德层面讨论自己的行为，“合法就行。”他称他的目标首先是促进市场安全法的普及。事件当事双方的观点在网络引起巨大讨论，舆论的漩涡至今仍未消散。
4月22日晚，审理该案件的重庆市第一中级人民法院就此事发布了情况通报，表示当事人若对二审判决不服可申请再审。王女士的代理律师告诉极目新闻记者，他们将申请再审。
4月23日晚，邵兴曾联系媒体，称掌握了新的证据，指控王琼并非媒体上哭诉的“普通农民”，其背后有注册资金为100万的食品公司，并发展了200多名下线微商，“涉嫌*”。
近日还有重庆市民反映，判决书上邵兴的地址为重庆市江北区某小区E1-11-1系她家的地址，质疑邵兴造假，对她的生活造成困扰。24日，极目新闻记者联系上邵兴，他表示自己已关注到此事。他说，自己去年租住在该小区E1楼栋的另一套房子里，在起诉时，因为担心被告对自己有不利的行为，所以故意填了另一楼层。
邵兴说，他故意填错楼层的确不对，他也并不认识那套房屋的业主。他咨询过法官，如果此事引发网友对该业主的网暴，他将负法律责任。就此事对张娟造成的影响，邵兴表示道歉。
白高村多位村民接受记者采访时都表示，知道村里的毛妈妈土特产经营部，也认识王琼一家人，但对于这场风波，他们并不愿意谈及。
马灌镇人民政府一名工作人员也向记者透露，该镇有关部门已介入此事，希望通过协调的方式妥善处理此事。“五万元钱啊，大半年的才能挣到这些钱啊！”对于这场官司，毛淑娟也是前不久才知道的，她明白儿子和儿媳是怕她担心才没有一开始就告诉她。说起面临的这些赔偿，老人鼻子抽动，眼睛不自觉地眨了好几下，强行将眼泪收了回去。
（王琼、邵兴、毛淑娟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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