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在夏季的最后一天,或是秋天的第一场雨里,看了从白天到黑夜持续放映的露天电影。
两个并列的舞台,时间衔接像电影放映一样准确。七块屏,一片大草坪,无论在哪个位置,只要脸朝向屏幕,就能清晰地看见歌手。人群聚拢在中间,摊位、餐车和帐篷三面围一圈。场所的地形简单,路很好走,不下雨的时候席地而坐也没人会来赶你。移动厕所很多而且干净。
这种清清爽爽,不消耗大量体力的音乐节体验很久没有过,上一次还是多年前在西班牙的某个金属音乐节上。
一个简单生活节的夜晚,回到多年前的一些夜晚。2014年它刚来上海的时候,大家还讨论过“音乐节”和“生活节”的区别。最初几年的简单生活都在世博公园,后工业时代做生态改造的场地,和这个台湾来的生活节非常合拍。钢铁结构里铺开市集,有人在帐篷里对谈,有人在舞台上唱歌。场所和品牌精神里,都包含人在大刀阔斧地征服自然之后,作出的反省和调整。
那些黄浦江边被灯火点亮的夜晚很璀璨。似乎每个角落都有摊位,食物的香气很足,市集好逛。台湾来的店主用软糯的口音,慢条斯理地介绍他们的商品。有很多手工制品和文创,故事和商品一起渡来。环保、自然,秩序,手工劳动的价值,个体价值的确认,这些根植在简单生活节精神里的东西,在不同的年景里有不同的表现。
当时觉得,哦哟,是不是太清新了一点。但有信心,“做喜欢的事,让喜欢的事有价值”这种奢侈的贵族精神,会越来越深入人心。
年景好一点,差一点,简单生活节在大陆坚持下来了。和早年的丰盛相比,今年的上海简单生活是简版。生活节缩回音乐节的基本。
来过节的人,看着也老了一点。最后一晚陈绮贞唱到过半,天空开始飘雨。人群往外散去,很多人都没有回头再看一眼舞台。蔡健雅说抱歉,自己吸到一口烟就会唱破音的时候,身边一个男生说:“和迷笛好不一样哦。”
简单生活节刚来大陆的时候,她的观众也会去草莓或者迷笛。到今天,除了重度音乐节爱好者,目标受众已经泾渭分明。迷笛彻底下沉,继续撞死在泥泞里也没有关系的铁头精神。草莓在音乐和网红的两性里摇摆,观众总是年轻美丽。简单生活和现实世界的潮汐最相连,天气好,就在草地上晒着太阳享受音乐。阴冷落雨,赶紧回家,要避免感冒,还有连续七个白天的工作日在等待。
一阵雨后,蔡健雅唱“乌云乌云快走开”时跳着舞的人们,这时不见了。人群稀疏,安保变显眼。他们会从奇特的角度关心你,担心你坐在湿滑的草地上“容易跌倒”,或者“被别的滑倒的观众撞到”。抬眼看,四周空无一人,年轻的安保说着自己也笑了。
蔡健雅和陈绮贞,多年不变的蔡健雅和陈绮贞。瘦的手臂,潇洒的台风和讲话时的平易亲切,提醒我们好久不见的台湾女歌手的魅力。
这些燃起过我们的想象的女歌手们,一直是简单生活节的招牌。张艾嘉、林忆莲、许美静、刘若英、范晓萱、梁静茹、万芳、关淑怡、黄韵玲……都来过。她们走红的时候,华语乐坛港台不分家,区别还是有。在台湾发展过的女歌手,更有机会被发掘,或被允许展现出更鲜明的个性。
最好的时候,每个女歌手都是独一无二的自己,有自己的声音,自己的歌和自己的态度。她们经济和思想独立,到处旅行,对爱情的态度千变万化,但个个都有随时可以转身出走的勇气。她们的美,更受到女性的欣赏。她们是从审美到态度都影响过我们的人。
这些女歌手和唱片公司及幕后创作者的关系比较平等,自己创作的空间也更大。她们的歌,概括出深度城市化阶段最令人向往的部分。
夜灯,冷汤,在街巷相遇,天涯海角的思念,对青春校园的回忆经常让人裹足不前,物质的丰沛又令自由移动唾手可得。孤独和失恋可以当作消遣,厌倦和疲惫都在刚刚好的范围,像一支烟一样轻微有害,但是氛围漂亮。
穿森系刺绣连衣裙的蔡健雅,白T黑裤钢带手表的陈绮贞,重新带回这样的她们和这样的想象。因为我们也已经在这个阶段,旅行过也恋爱过,看着她们从磁带变成真人,暂时不能见面又重新见面。被时间轻触过的歌,听起来也不一样了。
女歌手是想象,李宗盛是镜子。他选了一些上海演唱会上没唱的歌,更加直白和私人,对镜照自己,还带解说,请大家观看。
他很勇敢,明明可以首首金曲大合唱,偏要选冷门不讨喜的歌。有些创作者更擅长为他人量体裁衣,观察世风和人情,然后切中要害。写袒露内心的作品时,反而逊色一筹。李宗盛大概是这样的创作者,不过也应理解,写歌人想把每一次精神活动的产物都跟大家分享的愿望。
大哥唱完之后,节日就散了。后来发现很多老朋友也在,当时一个也没有遇到。可是想到大家都曾在一个时空,都必须冒着踩踏的风险,挤出那个由安保人员围出的下坡窄道才能离场,明年又老一岁,或还能再见,仍是一个愉快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