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某些人谈某些事,我们常说对牛弹琴,意思是对方不懂,说也白说,因此自讨没趣了。 (视觉中国/图)
(本文首发于2019年7月18日《南方周末》)
对牛弹琴听起来像个笑话,和安徒生童话里的国王光屁股在闹市昂首阔步差不多。试想一位褒衣广袖的士人,面对席地而卧悠闲嚼着干草的牛,一板一眼地弹着《广陵散》或《独弦操》,是什么样的喜剧场面。对某些人谈某些事,我们常说对牛弹琴,意思是对方不懂,说也白说,因此自讨没趣了。大多数时候,倒不是说对方蛮横,不讲道理。秀才遇强盗,强盗当然不讲理,而且说理直气壮地不讲理,可是我们从来不说和强盗讲道理是对牛弹琴。如果非要类比,那是对虎弹琴。
爱画山水和蔬果的大画家石涛,画了一幅《对牛弹琴图》,画面正是我想象中的情形:弹琴的高士容貌端正,仪态高尚,双目平视,口中如在吟哦,很是怡然自得。一牛全黑,长角弯弯,头微昂起,做默然听琴状。画上除了朋友的题诗,还有石涛自己的两首七古,分和两位友人,其中第二首写道:
“非此非彼到池头,数尽知音何独牛。此琴不对彼牛弹,地哑天聋无所由。此琴一弹轰入世,笑绝千群百群里。朝牛暮犊不知音,一弹弹入墨牛耳。牛便倾心寐破云,琴无声兮犹有闻。世上琴声尽说假,不如此牛听得真。听真听假聚复散,琴声如暮牛如旦。牛叫知音切莫弹,此弹一出琴先烂。”
是愤世嫉俗的意思。阳春白雪世人不识,只好弹给老水牛听了。两首诗的第一首是唱和曹雪芹的祖父曹寅的,内有这样的句子:“有声欲说心中事,到底不爨此焦桐。牛声一呼真妙解,牛角岂无书卷在。”古人勤奋学习,书挂在牛角上,边牧牛边读书,石涛说,陪伴了名人读书的牛,自然不是凡牛,算个知识人了,因此能听出乐中的妙意,一声长鸣,胜过千言万语。他说,我固然默默无闻,牛也不屑为了讨好人就学说人话啊。
石涛后来的出入进退,与此图关系不大。曹寅感叹他“一笑云山杜德机,闭门自觅钟期子”,不过一时的激愤之行罢了。石涛后来其实是很风光的。
对牛弹琴典出东汉牟融的《理惑论》,故事说,过去公明仪为牛弹《清角》之操,牛不顾,照常低头吃草。牟子解释,不是牛听不见曲子,是曲子不合它的胃口。改为蚊子的嗡嗡声,或者小牛犊的叫声,它就立刻摇动尾巴,竖起耳朵,很专注地听了。
石涛画牛是说反话,钟子期死了,伯牙按传说是把琴摔了,并没有去找一头“听得真”的牛,“一弹弹入墨牛耳”。王勃《滕王阁序》有句:“杨意不逢,抚凌云而自惜;钟期既遇,奏流水以何惭?”令人想起孔子关于“失人”和“失言”的话。孔子说,“可与言而不与言,失人;不可与言而与之言,失言。知者不失人,亦不失言。”不失人,不失言,这是做人的很高智慧,一般人做不到。做不到,除了学养,心理素质,还有患得患失的功利之心。失人,不过错失了机会,问题不大。失言,对不恰当的人说了不恰当的话,小则尴尬,大则可能招致灾祸。所以,如果难免疏忽,宁可失人,不要失言。
有些人的失,不是因为患得患失,而是因为胆小或单纯,知道不该说,还是忍不住说了,或不好意思不说。这种人,倒霉起来是很冤枉的。
要说对牛弹琴也等于一种失言,当然是比较无害的一种,没有什么损失,徒费言辞而已,顶多丢失一点脸面。古人相信祸从口出,如崔瑗《座右铭》就反复强调:“无道人之短,无说己之长”“慎言节饮食,知足胜不祥”。阮籍就靠在一些关键事情上装糊涂不表态躲过了*身之祸。言多必失,沉默自然最高。有时候,知道言说不济事,干脆不说,以不攻为攻,不守为守,反而让攻击者无所措其利齿了。知堂最喜欢倪云林的故事,倪云林为张士诚的弟弟张士信所辱,绝口不言,有人问起此事,倪云林说,“一说便俗。”倪云林有洁癖,据说整他的人,就故意把他拴在马桶上。张士信如何羞辱他,我们不知道。这种事,事后追叙,情何以堪。
一个更极端的例子是《水浒》第七回,林冲刺配沧州,解差董超和薛霸被收买,要在野猪林结果林冲的性命。林冲被绑在树上,董薛拿起水火棍,说道,明年今日就是你周年。林冲哀求饶命,董超道:“说甚么闲话?救你不得!”金圣叹批道:临死求救,谓之闲话,为之绝倒。
这岂是对牛弹琴能比拟的。
张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