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和机器、物质和灵魂之间的关系,几百年来争论不休。
17世纪是思想大变革时代,牛顿确立了现代科学的核心范式——机械论,整个宇宙被看作一台机器,包括动物和人类,但仍将其动力和精神归于上帝之手。然而,更为反叛的科学家和哲学家,则认为生命机器具有内在动能。
现代生命科学就在这两种矛盾的机械论中兵分两路。笛卡儿、玻意耳继承了牛顿衣钵,坚持经典机械论,莱布尼茨、拉马克创造性发展了主动机械论,达尔文的进化论在被动和主动模型之间摇摆不定。由此还催生了理查德·道金斯“自私的基因”说,薛定谔则用颠覆性的量子力学解释生命体能从“秩序生秩序”。
机械论接连引发了控制论、目的论、进化论以及认知科学、进化心理学、人工智能等理论和学科的形成,在社会文化环境的联动下,铺展成一幅气势磅礴、方兴未艾的现代科学图景。在斯坦福大学欧洲史和科学史教授杰西卡·里斯金(Jessica Riskin)所著的《永不停歇的时钟》一书中,作者顺着生命本源问题的脉络,展开了这场“长达四个世纪的争论”。显然,理解现代科学的历史,对于思考当下、想象未来具有重要意义。
以下内容为《永不停歇的时钟》一书的引言《究竟是赫胥黎的玩笑,还是自然与科学界的能动作用》,由出版社授权刊发。小标题为编者所加。
原文作者丨[美] 杰西卡·里斯金
摘编丨安也
《永不停歇的时钟:机器、生命动能与现代科学的形成》,[美] 杰西卡·里斯金著,王丹、朱丛译,中信出版社,2020年7月。
赫胥黎关于“水性”的戏言为人们所津津乐道
1868 年11 月的某个周日晚上,英国博物学家、伦敦皇家外科医学院解剖和生理学教授、皇家矿业学院的博物学教授,查尔斯·达尔文的朋友以及拥护者——托马斯·亨利·赫胥黎(Thomas Henry Huxley)开了一个玩笑,一个半世纪以后人们谈论起来仍然忍俊不禁。
詹姆斯·克兰布鲁克(James Cranbrook),一位变节的牧师,曾邀请赫胥黎来爱丁堡举办一系列关于“非神学话题”的讲座。赫胥黎选择了原生质这一话题,也就是他对外行所说的“生命的物质基础”。他的主要观点非常简单:我们应该能够理解原生质的特征,包括其超常的生存能力,这种生存能力仅仅依靠其自身的组成部分,无须借助任何特殊之物,或任何所谓的“生命力”的力量。
米卡尔神父的一对会说话的头。
总之,赫胥黎指出(这是他的玩笑),水也有其强大的属性,但是我们知道水是由一定温度范围内,特定比例的氢原子和氧原子构成的。我们“不会假定某种‘水性’物质进入并夺取氧化氢分子,继而将水性颗粒引导到它们的位置”。赫胥黎继续道,确切地说,我们目前还无法理解原生质是如何生存的,更没弄明白水的化学成分为何会带来这般属性。但是“我们充满希望,满怀信心,不久以后我们就能够像现在可以从手表的组成部分和组成方式推断出其工作原理一样,设法弄清水的成分与其属性间的关系这一谜团”。
赫胥黎的讲座引发了轰动。讲座内容于次年二月份发表在《半月刊》(Fortnightly Review)头条版面上,该话题的多篇相关文章一经出版立即售空。这本杂志的编辑约翰·摩尔利(John Morley)评价说,几十年都没有出现过“如此振奋人心的文章”了。
关于“水性”的戏言一直为人们所津津乐道,以至于一个半世纪以后仍然时常出现在生物教科书和大众科学作品中。这个玩笑虽只有短短几个字,但浓缩了好几层隐性论点和假设。我们都知道一个原则:玩笑话是不能解释的(人们普遍认为,越简单的玩笑,解释起来越复杂),但杰西卡·里斯金反其道而行之,对赫胥黎的玩笑进行了详细的解释。
首先,这个笑话假定了现代科学的一条基本原则,即科学解释不能将意志或者能动性归因于自然现象:没有哪种主导力量,譬如“水性”,能够占据某种物质并且引导其发展。这条原则禁止将重力驱动钟表摆动说成是因为这个力量想靠近地心,所以钟表才能够摆动;也禁止将蒸汽机里的蒸汽扩散说成是因为蒸汽自己想往上升,所以蒸汽才会向上扩散。其次,赫胥黎的玩笑利用了将禁止能动性的原则延伸到对生命现象的解释所涉及的不确定性和犹豫: 肯定“生命力”并不是比“水性”更有用或更科学的概念。
雅凯-德罗兹的女音乐家。
最后,赫胥黎在阐述观点时没有援引诸如“水性”这样的未知事物来进行解释,相反,他推荐的是机械论者的科学解释,将人造机器,譬如钟表,当作他们的自然模型。《永不停歇的时钟》梳理了禁用能动性原理(这一原理否认科学中存在能动性)的起源和发展历程,以及与之伴随的自然的钟表模型,尤其是这些原理如何适用于生物科学。《永不停歇的时钟》还讲述了持不同意见的人的故事,他们反对赫胥黎的这一戏言,因为这些人接受了相反的原则:能动性是自然核心的、根深蒂固的一部分。
你可能已经注意到了,“能动性”一词是其中的关键词。因此首先我要解释一下这个词的含义。“能动性”和我们通常所说的“意识”有些类似,但是前者更为基础、更为根本,是一种原始而必要的特性。一个东西如果没有能动性就不可能有意识,但是如果没有意识它也可以有能动性。比如,你可以把植物向光性的能力看成能动性的一种,而不是把它看成是植物的意识。你也可以把一定的电现象看成显露出来的能动性,比如电子通过运动维持电荷守恒。
我这里提到“能动性”,仅仅是世间万物的一种内在能力,发挥作用时既无须事先决定,也并非随意。它的反面是“被动性”。读者会发现书中对自然事物各种形式的能动性(生命力、感知能力、必需的体液和自组织倾向)做了科学的解释(和否定)。
机械论是17 世纪中叶以来现代科学的核心范式
所有的科学解释和否定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无论哪种情况,表面的力量、倾向或者能力都来源于事物本身的自然形式。对于一个有能动性的事物,促使其运动的能量来源于其内部而不是外部。一个保龄球被另一个保龄球撞击,开始滚动,这一过程看似被动:保龄球的运动似乎源自外部力量。那么指南针的指针指北呢?芦笋一夜之间穿过房间发出顶芽呢?你可能会想,大自然中很多事物都有能动性:这种力量源自事物本身。
然而,禁止把自然现象归因于主观能动性的科学原理假设物质世界从本质上是被动的。这一原理在17 世纪中期非常盛行,历史学家们也普遍认为就是在那一时期出现了现代科学的起源,也就是发明家们口中的“新科学”。这是机械主义科学论的著名公理。
机械论是17 世纪中叶以来现代科学的核心范式,它将世界视为一个大机器(17、18 世纪的时候,世界被看作是一个大钟表),由惰性物质构成,通过外部力量作用才能转动:比如钟表制造者卷绕弹簧,钟表才能运动。根据这一17 世纪出现的理论模型,机械装置是缺少能动性的,它的制造和运动都依靠外力;自然界作为一个庞大的机械装置,也同样是被动的。假定生命体是自然的一部分,根据这一理论,生命体也必须可以理性地理解,而不是诉诸意志力、能动性、*或者意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