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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生于光绪二十四年,山东恩县。
母亲生我并不顺利,足足折腾了三天三夜,稳婆换了好几个,个个束手无策,甚至暗示家人准备后事。
母亲也深感凶多吉少,趁着阵痛的间歇,虚弱地传下话去,派人到京城送信,叫我父亲尽早赶回来,许能见上最后一面。
只是说来奇怪,那信使走后不消一个时辰,我便呱呱坠地,折腾了那么久,我竟毫发无损,倒比一般婴儿更加壮实,哭得理直气壮。
母亲本想叫人追回信使,可转念一想,父亲回来看看我也是好的,于是便由着去了。
那时车马不便,父亲回到家中已是七日之后,本是一路风尘心中焦虑,但一进大门望见满院子晾晒的大红褯子,一颗心便扑通落地。
母亲说,那时我早就褪去一身黄疸,也在母乳的滋养下撑开了一脸褶皱,又因为生得像极了母亲,睡在襁褓中,活脱脱的一个小美人坯子。
父亲一见便爱不释手,当下为我取名凤仪,抱在怀里又搂又亲。许是我生性灵透,自此便记住他是我父亲,在他掌上,我不哭不闹,甚是乖巧。
父亲是做大事的人,见母女平安,当夜便要返京。母亲向来不拖累父亲,可我却不依,父亲一松手,我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抱起来便好。
父亲终是心软,哄着我说:“也罢,为父便抱你一夜,明日醒来可莫要再哭。”
只是没等到明日,父亲便接到密报,惊闻在他离京当日,京城就变了天,以太后为首的守旧派发动政变,将当今天子囚入瀛台,并残忍*害维新派人士。
父亲看完密信,仰天长啸:“妖后当政,大清将亡啊!”
母亲看完密信,一把将我抱住,“凤仪我的儿,我还当你生来是讨债的冤家,叫我疼得死去活来,却原来是为叫你爹躲过这生死浩劫,儿啊,你可真是福星下凡。”
父亲将我母女一把揽进怀中,“时不利兮,我凤扬不能为振兴大清贡献一己之力,今后定不再让妻儿受分离之苦。”
多年后母亲说起此情此景,仍是唏嘘不已,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除了她,无人知道父亲那天泪湿了我的襁褓。
变法败了,可无论如何,父亲活下来了。
只是活也活得苦闷,整日借酒浇愁,并在书房悬挂谭嗣同先生狱中所作《绝命诗》: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
父亲本是人中之凤,又怎肯困顿家中做不舞之鹤?
我年满周岁之时,父亲的凤扬镖局也开张大吉。父亲说,纵是无法以身报国,若能三分保人平安,也不枉生为男儿一场。
名为镖局,更像末路英雄的重生之地,任何天下有志之士,若流落到凤扬镖局,定会找到用武之地。
父亲豪爽,但凡仁人义士,皆来者不拒。时日不多,凤扬镖局的名号就闯了出去,五湖四海都给几分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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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记事时,母亲已相继生下凤二、凤三两位妹妹,父亲并不强求男丁子嗣,却也不太将我们姐妹当女儿家看待,看两位妹妹的名字便可想而知。
父亲常说龙生龙凤生凤,又说老子英雄儿好汉,一有空暇便带我们到镖局玩耍,看诸位镖师操练比武,并给我姐妹分别拜师习武,说眼下世道不太平,功夫护身乃是王道。
除了练武,父亲还大力提倡我们念书,恩县的陈公书院,本是富家子弟的读书之所,父亲硬是说服先生收下我们姐妹,与他们平起平坐同窗共读。
父亲说,大清气数已尽,女子无才之说也终将成为过去,德才兼备,才是一个女子受人尊重的根本。
果不其然,在我十四岁那年,大清亡了。孙中山先生在南京宣誓就职临时大总统,改国号为中华民国。
父亲的凤扬镖局一时间更是车马不绝,高朋满座。我私下里听见他们谈话,方知父亲也暗中为这建国大计立下汗马功劳,这些人是来请父亲做官的,却被父亲婉言谢绝。
父亲说:“凤某不求加官进爵,只愿镖局生意兴隆,但只要国家用得着我,凤某与众兄弟出钱出力,在所不辞。”
来人见父亲实在无心朝野,便也不再强求,自此父亲仍是一心掌管镖局。
镖师们有的走了,父亲概不干涉,都是心系家国之人,都有鸿鹄之志,既然时机已到,尽管展翅而去就是;有的来了,父亲也不多问,到这里来的,多是被折断羽翼的雄鹰,尽管安心休养便是。
那一年,镖局来了个年轻男子,器宇轩昂,话不多,自称姓蒲名子玉,老家在蓬莱,此前在京城任武师,后因与人不睦,遂离京前来投奔镖局,混口饭吃。
父亲没有问他与何人不睦,只问他在蓬莱可还有家人,家境如何,他答:“有父母双亲,家有宅邸一处,米铺百家。”
我在一旁听见,心下起疑,既是富家少爷,又为何要到京城去做武师?又怎会屈尊到我凤家来混饭吃?
父亲沉吟片刻,转头看看我,向他说道:“小女凤仪,自幼随我手下镖师习武,只是师父另有高就,无法再传授武艺,你既是武师,可否愿意教她些防身之术?”
“练武强身,不论男女,只要凤仪小姐不嫌弃,子玉定在所不辞。”蒲子玉双手抱拳向我,目光炯炯,不闪不躲。
我竟不知为何有些愠怒,当下便使起性子,叫他先练两招看看。父亲轻声训斥我不懂礼数,蒲子玉却说无妨,果真在父亲与我面前耍了一套咏春拳。
父亲对他甚是赞许,我却偏要鸡蛋里挑骨头,“你既是蓬莱人士,何以会这南蛮子的拳法?”
父亲狠狠瞪我,蒲子玉却浅浅一笑,“天下武学是一家,我生在蓬莱,并非一直都在蓬莱做井底之蛙,前些年四处游学,有幸得高师传授几招,献丑了。”
“好男儿志在四方,不错。凤仪,蒲少侠愿收你为徒,你切莫再胡搅蛮缠,赶紧行礼拜师。”父亲命令我。
我知他嘴上严厉,却不会真的对我动气,一转身便朝门外走去,“不拜,他要教便教,不教拉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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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此,蒲子玉便成了我不肯承认的师父。他却不恼我,不用押镖的时候,都会喊我出去练功。
只是这人当真凶狠,我练得不好了,惩罚起来毫不手软,好几次差点将我手臂折断。
天下武夫皆好卖弄,我便越加恨他,终于忍无可忍,趁他出门的时候,叫凤四想个法子好好教训教训他。
凤四在姐妹当中最是手辣,也不说她要如何,只叫我在蒲子玉回来那天,躲起来不要露面。
那天他一回来,几个妹妹一齐跑了出去,我正在房里悠然地喝茶品着点心等着看乐子,却听见外面一阵喧嚣,似出了人命一般。
我赶紧走出去一瞧,几个镖师正抬着蒲子玉走进房内,鲜血滴滴答答流了一路。六妹凤落哭得凄惨,“不关我是事,是四姐叫我*。”
我慌了,叫来凤四一问,这丫头竟在后山林子里挖了多处陷阱,摔了一摞酒碗,将那碎瓷碴子铺在井底,再用枯枝落叶伪装得天衣无缝。
待蒲子玉回来到处找我之际,便叫凤落哭咧咧地说:“大姐带我去后山采酸枣,滚到崖下去了。”
蒲子玉当下便没命地奔往后山,结果可想而知,躲过了两个陷进,却没躲过第三个。
“算他伸手敏捷,只是伤到了脚,这要是一屁股坐在井底,哼哼!”凤四不知深浅,还自鸣得意。
我急了,“挖陷阱便挖陷阱,摔他一跤也就算了,又何必放那瓷片?他是行走江湖之人,若是废了双脚,岂不等于要命一般?”
“是你让我教训他,怎地又调转矛头来骂我?大姐,你最近性情好生古怪,别是中了什么蛊吧?”凤四气哼哼扬长而去,留下我兀自发呆。
我近日当真性情不稳,连她这小丫头片子都察觉了?可我究竟是中了何毒才会如此?我思来想去,唯有蒲子玉。
蒲子玉一伤,竟生生割断脚筋,百日之内必然无法下床行走。
父亲大怒,得知我是始作俑者,罚我日日照料他饮食赔罪。我嘴上不说,心下也满是愧疚,乖乖地每日端了饭菜汤水过去看他。
蒲子玉并不怪罪我,只是掩不住眉眼间的焦虑。我知他与父亲一样,岂能甘心将大好时光浪费在床榻之上?
为给他宽心,我便主动求他为我指点拳法,并给他一把戒尺,若练得不好,任他责打。
他被我逗笑,扔了戒尺,说若想得他原谅,只需每日为他煮一碗面便可。我大喜,当下便飞奔厨房,求厨娘传授我煮面技艺。
蒲子玉卧床百天,我便给他煮了一百碗面,怕他吃得腻味,我缠着各位镖师,学会了南北风味近四十种面的做法。
蒲子玉笑言我不用再练拳习武,等他脚伤痊愈,我好去开面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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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脚伤好了,我也满十五岁了,面馆没开成,我却要嫁人了。
那天我给蒲子玉端来一碗阳春面,父亲也跟进来,待他吃完,父亲便说:“大夫交代,子玉今日便可下床走动,我有一事与你二人相商,你们听我说完。”
我万万没想到,父亲竟当面提出,要将我许给蒲子玉为妻。
我羞得恨不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可蒲子玉却欣然接受,大大方方地拜谢父亲,说正有此意。
“你何时生了此意?”我气得当场质问他。
蒲子玉笑笑,“自打第一次见你开始。”
父亲不听我二人斗嘴,站起来拍拍衣襟,“既如此,你若方便,就回老家去张罗娶亲事宜,若不方便,我凤家出房出钱,为你二人成亲便是。日后生个一儿半女,凤仪掌家,你也可安心闯荡天下,成你大事。”
父亲一番话说得叫人羞臊,可蒲子玉却上前一步跪倒在地,“子玉谢过岳父知遇之恩,我蒲家虽算不得显贵,但定当给岳父长脸,风风光光迎娶凤仪。”
“如此也好,如此也好,哈哈哈哈……”父亲笑得爽朗,似乎对自己的安排颇为满意。
我却觉得委屈,也没个媒妁之言,父亲就如此草率地将我嫁了?况且,那蒲子玉大了我十岁之多。
我去找母亲评理,母亲也眉开眼笑,“你父亲是江湖之人,不拘这个。你是他的长女,你的婚姻大事他岂能草率?这蒲子玉生得仪表堂堂,且功夫了得,一看就不是泛泛之辈,自古英雄惜英雄,放心,你爹不会看走眼的。”
听完这番话,再看蒲子玉,我便心生几分敬佩,不再将他视为鲁莽卖弄之徒。
蒲子玉见脚伤痊愈,便急急告辞回蓬莱去了,临走时千叮万嘱,叫我等他前来接亲。怕我不应,竟将他随身携带匕首赠送与我。
我怒极反笑,从古至今,尚是头一次听说以利刃定情的,果然江湖儿女不拘小节。
他走后,我闲得无聊,将那匕首拿出来把玩,被一位见多识广的镖师看去,我这才知道这匕首乃是千年之前的御赐之物,想是蒲家的传家之宝,真是吓得我不轻。
如此看来,蒲子玉对我当真有心。
父亲也对我殷殷叮嘱一番,说当今时局动荡,急需英雄豪杰平定天下,那蒲子玉乃是成大事之人,叫我嫁过去了,要做个贤内助,不叫他有后顾之忧。
“他能平定天下?”我无意冒犯父亲菲薄蒲子玉,只是深知天下之乱,便是大总统都无力掌控全局。
父亲目光深邃凝重,“平天下者并非都是将相王侯,更多的是草莽英雄。凤仪,你夫君是随时可以为国捐躯之人,这对你来说或许不公,但你要切记儿时父亲对你教诲,有国方有家。”
我不语,父亲深明大义,我也懂得有国方有家的道理,只是哪个待嫁女子在婚前便要接受将来与丈夫定会分离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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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子玉的接亲队伍如期而至,我身披大红嫁衣坐在帷帐当中,等蒲子玉为我穿上新鞋。
待他用健硕的手臂将我抱起走向花轿那刻,我俯在他耳边问:“将来你会抛下我吗?”
蒲子玉的脚步稍有迟疑,并没有回我。一阵风掀起我的盖头,我正看见喜婆掀起的轿帘,那八抬大轿深不见底,像极了我未知的后半生。
一路车马辗转抵达蓬莱,拜完堂,蒲子玉并未将我送入洞房,而是牵着我的手来到屋外,掀起我的盖头。
眼前一道石阶不知通往何处,我甫一抬头,只见一座青石塔高耸入云,我愕然,“这是哪里?”
“蒲家后院,澜台,既是观景瞭望之处,也是祭天祭祖之所。你是蒲家新妇,我该带你登上澜台,敬告列祖列宗。”蒲子玉说罢,一弯腰将我背起,一步一步登上澜台。
我站在澜台之上,头顶是秋日艳阳与朵朵白云,似乎一伸手,便能采下一朵来。放眼望去,身前波澜壮阔,身后青山巍巍,蓬莱仙境尽收眼底。
蒲家竟有如此观景胜地,真是叫我叹为观止,蒲子玉笑笑,“这澜台始建于大明,却似是为你而建。”
“为何?”我不解。
蒲子玉揽住我肩膀,“老祖宗怕是早就料到我蒲家今日有凤来仪,是以早早修建澜台供你落脚。”
那时新婚燕尔,蒲子玉的每一句话都像掺了蜜糖。公婆都是开明之人,留于我俩独处的光景也多,每日里耳鬓厮磨,如胶似漆,当真甜蜜。
蒲子玉也带我前去米铺走动,说是认门,也叫那些掌柜的和伙计们认认我这位新主,蒲家的大少奶奶。
蒲家米铺有百余间,遍布蓬莱大大小小的街道,说是一手掌控蓬莱百姓的饥饱也不为过。
我更是不解,蒲子玉在蓬莱如此风光,为何要去京城做武师,又为何要去凤扬镖局做那押镖的苦差?还平白遭我戏弄断了脚筋。
他说:“并不是平白无故,断了脚筋,娶了你,我赚了。”
我对此答复并不满意,他便认真地扳住我的肩膀,“你该知道,岳父大人不只是个开镖局的武夫,那些镖师,也并不是真的为了混一口饱饭而已。”
“所以,护镖只不过是个幌子?”我问。
蒲子玉再次带我登上澜台,指着四下里无限风光说:“你看这天下大好河山,若是毁于炮火战乱,或者叫人外瓜分了去,是否叫人痛惜?”
我深深点头。
打从前朝开始,我泱泱中华已有多少良田沃土被人割据,又有多少风景名胜毁于硝烟战火,怎么不叫人惋惜?
我虽不知父亲与蒲子玉究竟是何党何派,可既然他们做的都是保家卫国之事,我便无条件支持。
那年除夕,我吃过饺子,突然吐得一塌糊涂,蒲子玉吓坏了,忙叫人去请大夫,却被婆婆拦了下来。
问清我并无别处不适之后,婆婆笑吟吟地对蒲子玉耳语几句,蒲子玉当下大喜,一把将我抱了起来转了三圈,又小心翼翼放下,跑到澜台放了一挂炮竹。
我还当他失心疯了,谁知他竟扯着嗓子大吼一声:“皇天后土,列祖列宗,我蒲子玉要当爹啦!”
我心下一沉,蓦地想起父亲当日所言,蒲子玉有后了,今后便可随时以身报国了吧?
那是民国二年,没出正月,家里便来了生客,与蒲子玉一番密谈之后,蒲子玉连夜向我与公婆辞行,去哪里,做什么,只字未提。
我也不问,只是在他打点行装之际,亲自下厨为他煮了一碗银丝面。母亲说过,团圆的饺子送别的面,丝丝缕缕缠在他心头,叫他不忘妻儿不忘家。
蒲子玉三两口将面吞下去,连那面汤都咕嘟嘟喝个精光,摸摸我的脸颊,再摸摸我的肚皮,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他走了也好,不然我总担心他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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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这一走,再无音信。
当年三月,上海又出大事,临时政府的农林部总长遇刺身亡。事后没多久,父亲到蓬莱看我,见我身怀六甲,脸上表情不知是喜是悲。
公公与父亲一见如故,二人躲在房间密谈,隐约之间提到蒲子玉,我甚是心急,躲在窗下偷听,这才得知他竟与刺*案有牵连。
而且,在他二人对话当中,竟谈及当年的百日维新,原来公公此前也是维新派人士。
难怪父亲一听蒲子玉是蓬莱蒲家后人便对他如此信任,只是他卷入如此惊天大案,生死未卜,下落不明,真是叫我心急如焚。
父亲并未过多逗留,与公公彻夜长谈之后,翌日清晨便匆匆告辞,只给我留下巨额银票嘱我好生安胎。
那日吃过早饭,公公将我叫到书房,交给我大大小小几百把钥匙,拍着那一口口箱子,挨个告知我哪里装着银钱,哪里装着账本。
我见他一夜之间生出华发,脸上神色凝重,惊问他为何突然要对我交代这些。公公说:“凤仪,你是凤家长女,蒲家长媳,腹中还怀着蒲家后人,这个家,理应由你来当。我已年迈,余生想用来游历天下,你婆婆和蒲家上下,就辛苦你了。”
我扑通一下跪倒在他膝下,“公公可是要去上海寻访子玉下落?若是,请带凤仪一同前往,儿媳早已打点好行装。”
“万万不可,眼下兵荒马乱,你一个女儿家本就不便出门,再加上有孕在身,切不可犯险。子玉一人生死事大,蓬莱百姓生死更大。偌大一个家业,倘落在歹人手里,不知要饿死多少穷苦乡民。凤仪,你肩上担子沉重,委屈你了。”公公将我搀起。
我接过那一把硕大的钥匙圈,就像接过整座蓬莱岛一般沉重。
公公走后,我日日登上澜台眺望官道,每当有马蹄卷着灰尘飞奔进城,我便祈祷那是蒲子玉归来。
只是直到我生下孩儿,蒲家父子依然杳无音信。
婆婆抱着那大胖小子,轻抚我的手背,“凤仪啊,你切莫恨这孩子他爹,他流落在外,定有不得已的苦衷。”
我轻笑,我岂能不知他有苦衷,也或许他早已不在人世也未可知。我不怪他,当年我娘生我时若不是命悬一线,父亲也不会赶回来看望。
是我生来爱慕英雄,怪不得谁。
我将孩儿唤作蒲归,兴许念着念着,蒲子玉就凯旋而归了。
许是英雄不够,天下未定,局势反而更加乱了。到了民国三年,我中华子民竟在东洋成立党派,并与东洋鬼子组成联军攻打济南,当真是人神共愤。
蓬莱百姓一度陷入恐慌,更有图谋不轨者趁乱起事,蛊惑一家米铺掌柜哄抬粮价。百姓怒不可遏,一把火烧掉那条街三家米铺。次日清晨蒲宅家丁打开大门,竟见台阶被泼了污物。
我查清事件原委,当机立断做出应对,不但没有追究财物损失,反叫人在那道街放粮三天,弥补蒲家米铺无法营业带来的不便。
那黑了心的掌柜,叫人查出他种种恶劣行径,直接报官,送进大牢。
几日后,米铺另租门面重新开张,我特地在门口设了邮筒,若当地百姓发现店内有短斤少两,以次充好,无端涨价等行为,揭发一次,重赏百银。
如此一来,总算挽回蒲家声望,其余掌柜见我雷厉风行,也不敢造次,都规规矩矩的,没再出过什么岔子。
报纸上说,济南战火纷飞,无数百姓遭难,我与婆婆商议之后,请来凤扬镖局的镖师,秘密运了二十车粮食送往济南赈济百姓。这事儿镖师们做得轻车熟路,不会走漏半点风声,我放心。
7
蒲归一天天长大,三岁了,五岁了,上学了,尚没见过他父亲。
我也只是在梦里,才能与蒲子玉相见,他有时胖了,有时又瘦,眉头深锁,满脸沧桑,我便知道他仍是壮志未酬。
一日,镖局突然来人,说是凤二嫁人,父亲叫我回去送别。我没有多想,当下便带着孩子跟了回去。
凤扬镖局一切未变,二妹的婚礼甚是排场,接亲队伍浩浩荡荡。父亲特地吩咐我去给那些轿夫送些喜糖,但不要与他们攀谈,以免失了仪态。
我逐一送过,到了最后一位,霎时惊呆在那里。
那身穿粗布衣裤,以帽檐深深遮面的轿夫,竟是我日思夜想、苦等不归的蒲子玉。他比我梦中还要憔悴,胡须潦草,一脸风霜。
可是这都没有关系,没有关系,只要他还活着,便是好的。
我捧着喜糖的手抖抖索索,被他一把握住,只是少顷,又松开。我谨记父亲叮嘱,不要说话,哪怕面前站着的是我丈夫。
我与他四目相交,旋即又匆匆转身,拉着蒲归来到他目所能及的地方站着,兀自说笑。
我说:“当年你爹也是这样风风光光迎娶娘的。”
蒲归问我:“那爹一走多年,娘后悔吗?”
“你爹是英雄,娘不悔。”
蒲子玉目光紧紧追随我们母子,直盯得两眼发红,却连眨都不舍得眨一下。
凤二上轿,迎亲队伍远去,我私下里去问父亲,得知二妹嫁妆中藏有军火,蒲子玉此番是来接头的。父亲提前见到名单,才急忙派人接我回来见上一面。
下次再见会是何时,父亲也不知,但我仍是感激。
因为在那短短的相聚之时,蒲归正好将手上陀螺掉落在蒲子玉脚下,蒲子玉俯身为他拾起,蒲归向他道谢,蒲子玉伸手摸了摸他的发顶,蒲归说大叔真是好人。
“你父亲也是这样的好人。”我当时如是回答蒲归。是以他们父子俩,也算是见了面的。
我当日便踏上归程,偌大一个蒲家,我要替蒲子玉管好了,等他回来。
这一等,又是十年。
这期间,公公寻子未果,客死广州,直至同乡捎回信来,我才匆忙赶去,将他老人家遗骨请回,安葬祖坟。
大饥馑来时,我站在澜台之上,见遍地饿殍,掩面失声。下来之后,我便叫人搭设粥棚,开仓放粮,蒲家的大半家产就这样在我手中散了,但我无愧列祖列宗。
凤扬镖局常有人来运粮,我在他们口中听到关乎蒲子玉的只言片语,都甚觉欣慰。
民国二十年,蒲归年已十八,有勇有谋,时常参加罢课游行。婆婆担忧孙儿安危,叫我好生看着,毕竟是蒲家独苗。
我看着白发苍苍的婆婆,这位和蔼的老人,曾经也是极力支持丈夫与儿子精忠报国,如今她终是老了,心中牵挂的,只剩自己儿孙。
而我呢?十年、二十年之后,我是否也与她一样,终日吃斋念佛,将天下兴亡与儿孙平安,都寄望与菩萨垂怜?
但所幸我尚年轻,我期冀这场血雨腥风终结在我丈夫这一代人手中,如此,我的儿孙便可安居乐业,享盛世太平。
若不能,便由我儿子他们这些初生牛犊再战一场又如何?
是以,蒲归告诉我他已宣誓加入中国共产党,并向我辞行说要北上执行任务的时候,我并未阻拦。
民国二十六年,蒲归写来家信,说他在抗日战场上,遇见当年二姨出嫁时抬轿的那位大叔,他竟是国军高级将领,还是抗击日军的名将。
“我原也不敢相认,只觉得面恍,可他听闻我是蓬莱人士,竟主动与我攀谈,亲切得很,一点都没有官架子。后来我才知,二姨出嫁当日,他竟还为我捡过陀螺,真是有缘,他还叫我问您好。”
蒲归的信上,说得清清楚楚。我的丈夫与儿子,竟在战场上再次重逢,虽然依旧没有相认,但还好还好,二人此时在同一战线上,不是敌对方。
我在回信中告诉蒲归,若是再遇见那位将军,跟他说,等击败了日军,请他来澜台做客,吃我亲手做的面。
蒲归在战场上的第二封来信却像晴天霹雳,他说:“将军叫孟凡,他妻子叫田英,是国军最高长官侄女。”
寥寥数字,顷刻间击垮我二十多年的坚强。(原题:《凤仪澜台》,作者:风月青鸟。来自:每天读点故事APP<公众号:dudiangushi>,下载看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