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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上两篇:
《领悟司马懿:智慧三境之“后天境”》
《领悟司马懿:智慧三境之“中天境”》
青年司马懿还完全未曾卷入那乱世权斗前,已深陷其中的司马家的世交、“除曹贼”的参与者、神医华佗,在就义之前,将自己毕生心得所创的五禽戏,传授给了司马懿。五禽戏,其实是全剧最大的寓言。
后来,还未入仕的青年司马懿无意中崭露头角,被曹操看中,欲募他入府。那时的曹操司空府深陷权力角逐的漩涡中心,步步凶险。为了避开这场劫难,司马懿驱马车自己压断了双腿。其后家人推着他春游时,于河边捡到一只乌龟,便养了起来。这只取名为心猿意马的乌龟,其实才是那个高人辈出的时代,其中的最高明者。
五禽戏,相传为东汉末年神医华佗所创,从庄子“熊经鸟申”的二禽戏演变而来,是一套流转最久、最广的道家导引命功功法。全套功法分虎戏、鹿戏、熊戏、猿戏、鸟戏,便是从模仿这些动物的动作而来,久习可强身固命、益寿延年。剧中的司马懿,便是凭着习练五禽戏,活到了73岁,熬死了曹操、曹丕、诸葛亮、曹真、曹叡等等对手,而最终登上了自己人生的巅峰。能熬,能走到最后,的确本身就是一种高明的智慧和战略。
龟,便是“寿”的象征,却不止如此。司马懿之所以为那只乌龟取名心猿意马,是因乌龟行缓而意定,从不心猿意马,乃是为了提醒自己不要心猿意马,要能忍、善藏、明屈伸、知进退。剧中的司马懿,自始至终都在打着五禽戏,也自始至终都带着这只乌龟。即使是战争中跑路,也什么都可以不带,但必须带着这只龟。垂垂老矣之后,他说,这只龟是他的朋友、家人、恩人和老师,他从这只龟身上,所悟太深。
五禽戏是最大的寓言,这只乌龟是最高明者,所寓为何?高明何处?便正是上一篇结尾所留下的那个悬念:先圣所秉而早已失传的一种智慧,那最高的智慧,叫做先天境的智慧。
这智慧其实谁都听过,便是那四字:“道法自然”。只是没有几人能真正领会。古圣之言,从来都是这样,你以为你明白,你不同的阶段有不同的明白,却看不到这明白的尽头在哪里。不到那个程度和境界,终是不明白的。
老子说:“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合为一句,便是人法天地自然。所谓自然,自其所然,自然而然。我说人们不明白,便因明白皆是人意,皆是后天。而老子所直指,乃是天意之先天。这天意与先天,并不在明白里,但有明白皆是从先天落在后天,差之毫厘而谬以千里。所谓刻意,刻意便不自然,又谈什么法自然?它只能靠“悟”,悟之门,则正在一个法自然的“法”字。道法自然,法自然之法,很多人只作修辞看,便叫门外汉。入门乃知,“法”实有其事,正是古圣第一心法。
所谓“性命双修”,命者身,性者心,道家便是从修命入,佛家便是从修性入。道法自然之“法”,人们骂人喜欢以狗字,道家与禅宗则皆有个狗之悟,揭破的便是其中玄机。
道家云:“修道不修道,学个狗睡觉。”“有道无道,学狗睡觉。”道家很重睡,因睡是天赋收敛息养之法,而涵存修炼亦重在收敛息养,所以道家命功便有专门的睡功,陈抟老祖更是因善睡而人称“睡仙”。狗睡觉是什么样子的,谁都见过;学狗睡觉,则恐怕谁都没有过这个心。这是讲睡觉的姿势和状态,其中的道理是,狗是最没心机的,最没心机之下所展现出来的形态便是最合乎天然的。学狗睡觉,便是从顺应这种天然之形态,而引导化入天然之道境。命归天然,则性亦在其中矣——古德讲“饥来吃饭困来眠,只此修行玄更玄”,有几人能做得比狗好?
道玄禅亦玄,禅道不两言。对于参禅,人总有种种的猜度,却全是背之而驰。真参禅的状态,禅悟会在什么状态下发生,黄檗禅师说得最好:“只如个痴狗相似,见物动处便吠,风吹草木也不别。”诸位可用心体会下这个状态:狗见物动便吠,这就是天性,正是自性起用。不辨是真有人来还是只是风吹草木,便是去意,意皆属后天,人最会分别是真是假,自以为聪明,恰恰才是最蠢。你只有进入狗的这种状态,才可能契入天性,才可能悟得天机,这里才是道、禅。禅宗古德常讲悟道必须“如痴呆汉相似”,如何一个痴呆法?正如一条痴狗。
这所开示的,就是真正的道法自然——所谓的“法”,不是脑袋中的办法,而是行为上的法则和效法,乃实实在在之法,而不是玩虚的。道法自然是终极之境,而抵达之途,正是反过来:自然——法——道。以行为体态对天地万物之真实效法,来契入和悟得自然之道。然后以天道而观于人道,以大而驾驭于小,以深而运作于浅,自然无往不利、无有其咎。下等智慧,是效法于豪杰,如世人对成功者的亦步亦趋。中等智慧,是效法圣贤,先成人,再成佛。最上等智慧,正是道法自然,而大势、法则、天道,全在自然之中,全从对天地万物的效法中见与得。这一路,不必脱离世间,而正在世间。所以上一篇的结尾说,先天化境,不是只有出世一途,亦有入世一路。
这一层意味,如今还有几人晓得?如此法,才是法自然、法先天,如今的人则早已与天地万物远矣,所法人世种种,皆是法后天。人之根本退化,就是从先天落在后天。人之根本堕落,就是从天意掉落人意。所以我说,这个境界早已失传。
古圣第一绝学,便在这里。中华文化,易为大本大源。易是怎么来的?“古者包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这伏羲画卦,痴人以为只是神话,只是摆谱。唯达者方知,此是中华文化之第一源头寓言。
老子说“上善如水”,人们只作比喻。老子从“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坚强;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而悟得“故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人们只作比喻。老子言“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累土”,人们只作比喻……却没看到,正是老子对此的亲身示范。
庄子爱讲寓言,寓言中多少山海、草木、鱼虫、鸟兽,人们也只作寓言看。一样没看到,其正是庄子法自然而得,亦是庄子之亲身示范。道法自然,乃寓言中的寓言。推而广之,凡大智者,皆善说譬喻,根源亦是皆在道法自然。
庄子又说“与天为徒”与“与人为徒”。所谓与人为徒,便是曹操、司马懿这样的拘于成败者,与荀彧、诸葛亮这样的拘于我德者,终眼中还有我他是非之对待,而困于不得大化通流的局中。而与天为徒,则只是顺从和化入那大化流转、因缘生灭、无边无际、无终无穷。一切都是天道运化,一切都是造化自然,人只是泛舟于海者。这里无生死、无成败、无是非、无去来,无英雄亦无奸邪,一切只是阴阳相依、转化、流转,一切只是道通为一。我就是天,天就是我,谓之天人合一。居于这里,便是上帝视角,反之才困人情与取舍。入此境者,可安至穷,可驭至达,皆是游戏。
欲至此境,唯有眼观天地,心许万物,真实效法,以见天意、明天命、得天道。人世亦属自然,却须跳出,方免遮眼。
司马懿达不到这个境界,然任何有阅历的人,成过事的人,因领教过太多缘起缘灭,而皆能对此有所感应。所以剧中司马懿因新政而得罪光了宗室,和重重忤逆了曹丕,而被罢官返乡前,对夫人张春华说的那段话,我是完全相信的:“夫人你还记得吗,那年我断了腿,你抬我到司空府,曹司空看着我,对我说:‘司空府前,驰然高卧,正所谓古歌中的,帝力于我何有哉。’可我后来,还是进了朝堂,为了帝王,劳碌半生。你看这心猿意马,咱们在许都捡到它的时候,它就优哉游哉地爬着。现在我们千里迢迢到了洛阳,它依旧优哉游哉。等回了温县老家呀,它还会优哉游哉。它才是,帝力于我何有哉。”张春华笑着说:“以它的境界,去到哪都能逍遥自在。”
而庄子也有一只宁愿“曳尾涂中”也不愿“藏之庙堂之上”的神龟,大概就是心猿意马的前生吧。前生后世,又有什么是不变的,却终是有个不变的。司马懿以五禽戏与心猿意马,无意中触摸到了这条路,却以人意领受而用之人世,注定一场幻灭。
全剧最后,衰老不堪的司马懿,驱马车到了河边,把心猿意马放归自然。这才是心猿意马的归宿,他终于懂了。心猿意马回头看了司马懿一眼,便游进了水中。这一眼所看穿的,就是人间。生命最后的司马懿,于河边最后打了一套五禽戏,伴随着自己风起云涌之一生的回顾。打完,他垂下了自己运筹帷幄一生的头颅,离开了人间,仍热闹着的人间。
人间依旧热闹,永远热闹。人间依旧迷离,终是迷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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