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梯门在五楼一打开,护理主任小杨就笑着远远地招呼:“不孝儿女”又来啦?
她看我公众号文章,用这种方式对暗号。我听了,会心一笑。
这时,大厅里所有人都望向我,使我身上仿佛自带追光灯效果,那个亮啊,简直光芒万丈。
老人们刚刚吃过饭,正在桌边坐着消食。立夏已过,他们都还穿着棉服。白居易有诗:“老人秋向火,小女夜缝裳。”人生这把火到了晚年越来越弱,变成了小火苗了,怕冷。
以前大厅里除了我父亲,都是女性。老爷子都在房间吃饭,老太太们都在大厅吃饭,护理员都是女的。然而今天,大厅里多了轮椅大叔。
轮椅大叔穿一身体面的深蓝色珊瑚绒家居服,腿上盖着薄毯。他脸色苍白,目光炯炯,头剃得光光的,即使这样,我仍然能隐约看出年轻时高大帅气的影子来。如今看见王阳胡歌那些男神,人们可能想象不出他们的老年。你也不知道,养老院里坐在轮椅上的白发苍苍满面皱纹的老太太,年轻时是绝色美人。衰老和疾病真是一对残忍无情的魔鬼,如果可能应当让它们有多远滚多远。
大叔爱说话,问我:你是他女儿?
我说:是的。
他说:你这女儿多好呀,懂事,年轻,还漂亮!
我愣了一下。因为漂亮这个词是我在颐年第一次听见,大妈们的赞美我已经让我的耳朵听出茧子来了。就回问:大叔,您有女儿么?
他说:有哇。有一个女儿。不小了,都四十多岁了。
我说:有女儿好呀,有福气。儿子总是粗心,女儿最贴心了。
他说:你有女儿么?
我气馁地说:没有,我运气不行,生了个儿子。
大叔安慰我说:不要急,女儿慢慢就会有的。早晚能生的。
我当时没明白大叔的意思,以为他有些糊涂了。
带父亲下楼,在凉亭小坐。父亲先是问:无牙上班了?然后提起他亲家两口子要来颐年的事,带着满怀希望说:他们明年来。转而又有些忧心地说:但是人家不一定收呢!
我没好气地说:您儿子忙着挣钱呢,没时间来。等挣够一个亿,专门建个养老院,雇二十五个人专门侍候您一个人儿。
父亲听了没有表情,我自己倒乐倒在他肩膀上。
院子外面,车水马龙,专门有一些车拐到栅栏边来倒车。院子里,只有我们父女二人。院子内外,根本是两个世界。夕阳给云彩遮住了,风中透着一丝凉意。
只坐了片刻,父亲就要上楼。可是电梯扣被人带走了,我们上不去,门卫师傅又不在,只好等。这里,王妈的女儿来了,我们也等来了电梯扣,就一起上楼。
王妈一看见女儿来了就笑,露出一排假牙。这时我忽然明白了轮椅大叔的意思。因为王妈的外孙来过颐年。大叔的意思是,下一代不是女儿,下下一代也许会有女孩出生。
是呀,只要我们的后代同意生,现在还允许他们生三胎,总会有女孩出生的。我甚至还读出了大叔更多的表达。即使我们的下一代下下一代不是女孩,下一代下下一代的配偶是女孩呀。大叔生病前是医院院长,退休了也不闲着。现在生病了,只能坐轮椅,但他如今有哲学家精神和教育家精神。鼓励诸如我这样面对衰老终日无病*的矫情患者,特别用了“漂亮”这个词。
我离开时,把路上买的还有些绿的香蕉藏进父亲房间的柜子深处,不然他会在夜里把一大串香蕉全部吃掉。而我刚离开,我弟无牙就到了父亲房间。
白居易还说:“四个老人三百岁,人间此会亦应稀。”颐年养老院里何止是三百岁,应当是一万岁了。他们过去的人生里,不知藏了多少智慧与功绩。而我,其实不只藏了香蕉,还藏起了轮椅大叔送的“漂亮”勋章。因为知道和那些客套的“美女”称呼不同,它一点也不虚情假意。它是一个老人家对我的奖赏。如此,顶风骑车上立交桥时再艰难,我腿上和心里就会有那么一股子劲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