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蕴 王长福
在《黛玉进贾府及相关肖像描写的合理性》一文中,作者詹丹教授对《红楼梦》第三回中关于“林黛玉进贾府”的一段故事,从穿越古今、观照男女性别审美差异等角度,进行了深度解读,提出了十分独到的观点。例如,对宝玉、黛玉、宝钗等重要人物的出场时机(时间、地点、方式等),特别是小说中描写这些重要人物的肖像时,写谁不写谁、写什么不写什么的合理性,作了新颖别致的阐释。这体现出对经典作品的“常读常新”,为广大读者研读经典提供了极好的示范和引领。
1987年版电视剧《红楼梦》之薛宝钗
2003年至今,《林黛玉进贾府》一直被选入人教版《高中语文》必修3第一单元(中外小说)。笔者作为高中语文教师,带着学生从高一到高三,在每轮循环中认真研学此文,玩味曹雪芹在宏大场景描写、钩玄提要的叙事、诸多人物的刻画等方面的高超技艺。今年,有幸拜读詹丹教授的《黛玉进贾府及相关肖像描写的合理性》一文,颇有感触。
在文中,詹丹教授首先质疑道,“同等重要的人物薛宝钗是在第四回进贾府,为何没有一个与众人特别是贾宝玉见面的开头呢”,然后分析指出,“简单说,薛宝钗进贾府虽有意义,但尚不足以构成小说整体意义上的事件,而林黛玉进贾府才是一个大事件”“薛宝钗进贾府,只是日常的走亲戚。同时,薛宝钗对贾宝玉来说,并不意味着使他的人生和心灵生活有本质的改变。所以,就不需要在彼此间设置一种定格式的正式见面的场合。”反复研读之后,笔者生出了些许疑惑,并尝试着进行“反向论证”,拟移樽就教詹丹教授与诸位方家。
第一,薛宝钗进贾府,在整部《红楼梦》中,其实是一件大事。
众所周知,如果以爱情故事的视角来看《红楼梦》,宝、黛、钗三人之间的情感纠葛就是全书的主体内容。对此,我国现代著名作家、文学评论家舒芜先生曾指出,“故事的中心地位,是贾宝玉和他的表妹林黛玉、表姐薛宝钗之间的爱情婚姻纠葛。宝玉在黛玉、宝钗之间究竟爱谁,贾府究竟选谁作宝玉的妻子,这是一个大问题。”
在《红楼梦》中,林黛玉是在第三回正式出场的,进贾府即如詹丹教授所言“进入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中去”。薛宝钗是在第四回正式出场的——也是进贾府。黛、钗二人,可谓脚跟脚进入宝玉的生活中,并从此形成时好时恼、纠缠不清的局面。直到小说第98回“苦绛珠魂归离恨天”,宝玉“想黛玉已死,宝钗又是第一等人物,方信金石姻缘有定”,而后便是薛宝钗守着“时好时痴”最终“却尘缘”的贾宝玉。这样算来,薛宝钗行走在贾宝玉的生活中,比林黛玉时间更长些,算得上是贾宝玉生活圈中的核心人物。
第二,薛宝钗是随母、兄一起进贾府的,并长住梨香院,而非是“日常的走亲戚”。
詹丹教授在文中指出:“薛宝钗进贾府,只是日常的走亲戚。同时,薛宝钗对贾宝玉来说,并不意味着使他的人生和心灵生活有本质的改变……”对此,笔者不以为然。
薛家在“四大家族”中,是典型的富商。贾、王、史、薛四大家互为一体,这在当时的金陵是公开的秘密。薛蟠犯了人命官司“竟视为儿戏”,完全不放在心上,凭的是什么?一是自恃有钱,“自为花上几个臭钱,没有不了的”;二是贾王史薛“四家皆连络有亲,一损皆损,一荣皆荣,扶持遮饰,俱有照应的”。薛家在金陵有几处房舍,自然非寻常人家。
但是,为何不住在自家房舍呢?从薛家母子三人进贾府的前因后果看,笔者坚信薛姨妈是在得知兄长王子腾“升了九省统制,奉旨出都查边”后,起意长住贾府的。明面上看,薛姨妈的“意”,一是为儿子避官司,恐他纵性惹祸;二是为闺女谋依托。起初,她想让宝钗待选进宫,“充为才人赞善之职”,然终未能入选进宫。这样,女儿能嫁入贾府,也算是待选落选后的最好归宿。从这个结果,反观薛姨妈的安排,也就不难理解薛姨妈为何拖儿带女既不住在自家房舍,也不住到亲哥哥王子腾家里,而是选择长住贾府了。
薛姨妈奔着姐姐王夫人入住贾府,看似为儿子避官司要紧,实际上更主要的是为女儿谋依托。薛姨妈心里很明白,非官宦人家的千金要想有待选机会,必须要有跳板,而薛家最好的跳板就是皇亲国戚、簪缨世家的贾府。此外,她心里还有深一层的考虑:女儿待选不上,怎么办?于是,退而求其次,嫁入贾府就是不二选择。那么,薛家长住贾府就有了第三个目的,让宝姑娘近水楼台先得“玉”。
为了能堂而皇之地长住贾府,薛姨妈私下里对姐姐说:“一应日费供给一概免却,方是处常之法”。从小说中不难发现,薛家人乃至日后娶的儿媳妇、收的丫鬟仆人等都是长住在贾府的。虽然后来因迎接元妃省亲需要,薛家一干人等从紧捱着王夫人的梨香院,搬到了东北角的院落,但仍与贾府有角门相通,连成一体。薛家人最终还是没有住进自己的房子里。
诚然,薛姨妈与王夫人是同胞姊妹,但贾府属于簪缨世家,有权有势,薛家虽属富商却已开始走下坡路。如此背景下,长住贾府就不是简单的“日常的走亲戚”。熟悉《红楼梦》的读者都知道,宝、黛、钗三人的爱情悲剧,就是“木石前盟”与“金玉良缘”的冲突。而作为这场爱情纠葛的当事人之一薛宝钗,真真地是取林黛玉而代之,做了宝二奶奶。这也是薛姨妈退而求其次想要的最好结果。面对贾府的提亲,薛姨妈“十分愿意,只说蟠儿这时候不在家……得和他商量商量再办”。不得不说,薛姨妈的应承拿捏得也是十分恰当,不能过于爽快地答应,好像他薛家早就巴望着似的。
“金玉良缘”既成事实,这个婚姻变故对贾宝玉的打击之大,笔者在此不作赘述。翻阅《红楼梦》第96、97、98回中的相关描写即可知道,薛宝钗进入贾府之后形成的宝、黛、钗关系格局,特别是她做了宝二奶奶之后,对贾宝玉的人生和心灵生活,产生了非常大的影响。
第三,曹雪芹没有为薛宝钗设置“定格式的正式见面的场合”,恰是匠心独具所在。
如上所述,薛宝钗在贾宝玉的私人生活空间,乃至在贾府的未来发展空间中,都是举足轻重的人物。但对于如此重要的女主角,曹雪芹为何没有像描写宝黛初见一样,进行精雕细琢呢?笔者认为,避免叙事手法重复、避免故事情节平庸是一大原因。
黛玉、宝钗相继进入贾府,均浓墨重彩地渲染初见的情景,高明的作家如曹雪芹是不会这样做的。笔者略举一例证之:在第三回中,王熙凤和贾宝玉出现在林黛玉的面前,都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但曹雪芹对此做了精巧的设计安排。王熙凤是在笑语声“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和丫鬟仆妇们的敛声屏气中,现身黛玉眼前。而贾宝玉,是在他的“一阵脚步响”和丫鬟的笑说“宝玉来了”之后,出现在黛玉面前的。两个主子一是威严,一是平和;奴仆们一是惧,一是乐——王熙凤、贾宝玉的个性,由此形成鲜明对比。所以,曹雪芹不可能接着也给薛宝钗安排一个“定格式的正式见面的场合”,不想给读者造成雷同感和审美疲劳。
其次,曹雪芹着力写宝黛初见的场面,是线性叙事结构水到渠成、自然而然的合理呈现。对《红楼梦》第二回、第三回的内容稍加梳理,即可看到一个按部就班展示出来的完整故事。特别是随着黛玉进贾府后的行踪变化,贾府三代主子、较为重要的丫鬟奴仆等,悉数登场。詹丹教授的“第三回写林黛玉进贾府,还是最接近小说情节意义上的开头”这个评价,笔者是赞同的。具有揭幕意义的重量级人物林黛玉来了,其他一些重要人物该来的都要来了。
除此,薛宝钗进贾府,她的某些内敛性特点不适宜在初见时呈现,在日常生活中逐步刻画才更合理。在宝钗正式出场前,作家运用全知视角,采取插叙手法,侧面对她作了介绍:“生得肌骨莹润,举止娴雅”“读书识字,较之乃兄竟高过十倍”。宝钗的这三个特点,或许只有“举止娴雅”能在初见的场合中给宝玉及在场者、读者留下印象。但是,贾家的一众姊妹,有几个不是举止娴雅呢?如此说来,所谓的举止娴雅,便不能成为特点。而肌骨莹润的特点,在装束严整的情况下,也难于刻画。
因此,作家的设计很是高明,在日常生活中创造机会让宝玉,也让读者见一见宝钗的肌骨莹润。第28回“薛宝钗羞笼红麝串”的情节中,宝钗因宝玉要看红麝串,褪左腕上的那一串,而露出“雪白一段酥臂”,让宝玉“动了羡慕之心”,并让他“忽然想起‘金玉’一事来,再看看宝钗形容,只见脸若银盆,眼似水杏,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比黛玉另具有一种妩媚风流,不觉就呆了”。比之宝黛初见的定格式,宝玉这瞬间如呆雁的精妙场景,毫不逊色,妙趣横生,也更为合理。
(作者李蕴、王长福系安徽省寿县安丰高级中学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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