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作为类型小说的穿越小说,在情节构筑上沿着对穿越者前后两个世界身份存在的单方否定、双重肯定和双重否定而展开,它为穿越者建构了一个可以比照的双重身份和人生世界,因此在回答“我是谁”与“我会是谁”这类人生之根本问题上具有独特价值。穿越能够改变穿越者自我身份中原先那些无法改变之处,为自我价值的实现提供较大可能,因此可视为反抗平庸的一种方式。但穿越者不属于穿越世界,缺乏归属感,且又受到整个穿越世界关系网络的制约,其自我在相当程度上仍是不自由的。《梦回大清》通过女主穿越,提供了一种想象性的满足自我*的方式,但其以“梦”的方式来诠释这一较具逻辑性的穿越历程,实际上是对现代世界生活和身份在否定之否定后的重新认可。
关键词
穿越小说;《梦回大清》;叙述学;网络文学;符号学
在小说中,某些角色(大部分是主角)因为某种原因而穿越到一个第二时空中的故事并不少见。从时间上看有向后(如《步步惊心》)、向前(如《九五至尊》)和平行时空穿越(如《重生欧洲一小国》)的;从空间上来看有同地、异地和架空的;从主角性别和数量上来看有女穿(如《梦回大清》)、男穿(如《新宋》)、单个穿(大部分穿越小说)和多个穿(如《史上第一混乱》)的;从穿越的身体状况来看,有纯灵魂穿越(肉体摒弃、或被他人控制、或对调、或成为植物人),灵魂和肉体齐穿(肉体或损伤或变化)的。穿越模式并非在网络文学中首次出现,可以说《红楼梦》中的石兄便是较早穿越的角色,马克吐温的《康州美国佬在亚瑟王朝》也是一个典型。但如此多的穿越种类,如此多样的穿越小说是在中国网络文学兴盛中出现的。关于穿越小说,很多研究者注意到其建构自我(如马季的《穿越文学热潮背后的思考》),以及由此带来的心理补偿或治疗功能(如陶春军的《“穿越小说”梦回大清的历史想象与心理补偿》,杨林香的《青年青睐网络“穿越”小说的深层原因分析》),也有人从文学性的角度指出目前穿越小说的同质化、粗糙化现象和未来可能拓展的方向(如程振红《“梦回大清”之后:网络穿越小说向何处去》)。这些研究都有一定的道理。但问题是,关于穿越小说的这些研究在很大程度上也适应于整个的网络小说,网络小说中普遍积聚着愿望−情感共同体,穿越和非穿越类的区别何在?假如都是提供一种心理补偿,穿越和非穿越所能提供的又有何不同?
应该说,小说中能不能穿越已经不再是个问题,通过什么方式穿越,穿越到什么时空也不是一个问题。穿越小说的根本在于建构了一个可以比照的双重身份和人生世界,穿越角色不属于这个世界,他与众不同,却又摆脱不了这个世界的桎梏,是庞大的社会群体中的一员,这是自我生存处境的一种放大化展现。这种自我和主体性的悖谬产生于日常生活,但在穿越小说中能以一种更直观形象的姿态来集中展现。从形而下的层面讲,穿越小说的确是获得快感、满足自我的一种幻想手段,但从形而上的层面讲,穿越小说未尝不是对自我主体性可能的一种探讨,关于自由的可能限度的一种尝试。因此就小说类型上而言,它比其他小说在思考“我是谁?我会是谁?”这些人生之根本问题上更为通彻,也带有较强的主体哲学意味。因此,本文尝试通过对一部代表性的穿越小说的情节模式的分析,来理解阐释通过穿越所提出的哲学命题,以便抓住穿越小说之根本。之所以选取《梦回大清》作为分析案例,最大原因在于其奠定了很多穿越小说的基本情节架构。
一、穿越的情节构筑:自我的背景世界挪移
从叙述方位上看,《梦回大清》主体部分采用的是第一人称自我叙述,叙述者“我”(穿越前的蔷薇穿越后的茗薇)讲“我”穿越之前后、重点是之后的故事,叙述者和视角人物合一(大部分网络版也只有这部分内容)。图书版的番外篇中也有以主角外的他人作为叙述者,讲述大致相同的故事予以补充,主角外的叙述者有五位,四男一女,四位男性叙述者中有三位是与主角有情爱纠葛的王爷,一位是王爷的贴身仆人,女性叙述者是王爷的福晋。图书版的叙事安排在某种程度上有点类似福克纳的《喧哗与*动》,但所达到的效果全然不同。如果说《喧哗与*动》通过不同的叙述者和叙述视角讲述互相冲突的同一故事,制造出复调效果的话,那么《梦回大清》则是通过不同的叙述者来肯定加强同一故事的同一倾向,增加主角的人格魅力。因此,类似的写作手法,《梦回大清》仍然属于独白小说——我眼中的“我”与他人眼中的“我”是一致的,无论是“自拍”还是“他拍”都是一个美好的“我”。这在抚慰那些通过代入“我”获得满足的读者身上具有较强的肯定意义,但从叙述美学的角度来看,却不能不说是一种缺憾。小说中只有女主的单一主体性,他人是一种辅助性的存在,缺乏独立的人格。这也是大部分穿越小说的弱点,或者说其叙述方位上的乏善可陈之处。
但《梦回大清》在情节构筑上,有自己作为穿越小说的程式特点。由于小说的单一主角设置,使所有的情节都围绕着主角人物展开,遵循着线性结构,简明易辨。小说的起点是穿越前现代世界的蔷薇,穿越后清朝的茗薇是现代世界中蔷薇的对立面,也是对其生存状态的否定,清朝的茗薇构成了穿越后故事发展的逻辑身份起点。情节在这两个对立的基本项之间展开,自我的建构也在其中书写。赵毅衡在分析王小波的《黄金时代》时提出的龙树“四句破”图式(见图1),十分适合理解这种情节构筑模式。
《梦回大清》的整个小说发展都围绕着女主的生存展开,因此,我们可以将现代世界里的女主存在状态作为正项A来理解,之所以选取其作为正项而非负项,主要因其是小说情节展开的逻辑起点。穿越后的茗薇,就成为正项的负项B,身为清朝贵族小姐的茗薇的存在状态否定了蔷薇的现代世界身份。但之后茗薇在古代世界中所有活动的身份依托,都已不再是以前的茗薇,也非纯然的蔷薇,而是介于二者之间,属于既正又反的复合肯定,她凭借这种既正又反的双重身份和偶遇巧合,受诸位王爷的青睐,也成为姿色并不出众却靠气质取胜的一枝独秀。不过身处古代社会关系网络中,被羁绊牵制却不能游刃有余,这种因双重身份带来的傲娇逐渐被挫伤。饮鸩自尽成为情节发展中的关键节点,也成为穿越后第一次对穿越世界的否定。自尽未死,隐居养病的茗薇,避世离俗,是自我的一次重新定位和调整。自我的调整和离群索居,一方面使得她不同于之前带有蔷薇色彩的茗薇,另一方面她的独居方式,作为八爷唯一的爱人与其共处,并掌管其内务,又使得她不同于现代世界中作为职业女性的蔷薇及古代世界里作为丈夫众多女人之一的妻子,即其处于非正非反的状态。
非正非反的状态直至茗薇的死亡,蔷薇的苏醒成为小说的终点。小说的上下两部,沿着这条线索,前进又折回,情节进展逻辑与身份自我建构融为一体。其中推进的动力因素在于女性的自我价值实现,每一种推进都是对之前的否定,方式即如图2所示。故此,把握了这种情节演进方式也就把握了小说的主旨。小说中间环节穿插的种种与诸王爷和女子的纠葛,其实都是填充其中的、为配合实现女主价值而生发出来的事件,它可以多到无限,也可以大幅减少。同理,关于该类小说的任何情节介绍,都是人物列举式的,对其中的脉络发展语焉不详的原因即在此。而在小说最后,蔷薇在现代世界的重新苏醒,表面上看是回归,其实是双重否定之后自我认识达到的新境界。小说的自我书写严密地缝合在了这种情节逻辑之中。
二、穿越前后的身份比照:重新谋划自我
穿越小说中穿越的原因很多,或事故,或做梦,或意念幻想。但穿越者有一点是共同的,即身体可以不穿越,灵魂必须穿越,否则就没有办法说穿越后的“我”就是穿越前的“我”。这种以我的意识连续性来确认自我一致性的方式,正是笛卡尔以来奠定的理性主义传统。自我的同一性在于意识的连续性中,而不是在身体的连续性中。因为意识的连续,所以“我”尽管到了另一时空,仍旧是来自原来的那个“我”。这也正说明,穿越小说表面上看来有胡说八道的嫌疑,但其核心仍是理性的。
只是穿越和不穿越有一个区别,穿越后因为新的身份,有更大的自我重塑可能。因此,穿越后面临一件重要事情——重新认识自我。“自我必须在与他人,与社会的符号交流中确定自身,它是一个社会构成,人际构成,在表意活动中确定自身。而确定自我的途径,是通过身份。在具体表意中,自我只能以表意身份或解释身份出现,因此,在符号活动中,身份暂时替代了自我。”穿越后的自我能够是什么样,依赖于穿越后的新身份。因此,穿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判断自己的新身份。认知的获得既需要通过自己的观看,也需要通过他人的告知,它是一个基于自己原有经验之下的符号学习阶段。于是,在很多小说中就出现了照镜子(或是水中倒影)这一场景,《梦回大清》如此叙述:
心里纳闷万分的我决定先找到小秋再说,回身想出门,眼光不经意一扫,我一愣。左手墙边放着的一个铜镜里映出了一个身影,应该是我。走近前看看,没错就是我,可是这长辫子是谁的呀?我一低头,抓住辫子狠狠地扯了一下,妈呀好痛!眼泪顿时流了出来,我和镜子里的人影大眼瞪小眼了半晌,没错,除了这张脸没换,头发、衣服这都不是我的……我低头看着衣服样式,是清朝的没错,好在没去别的时代。相对而言,我对清朝的人物、历史还熟悉一些。可我还是不明白,我这是整个人过来了,还是借尸还魂?
照镜子是个重要的隐喻,也是一个人确认自我的重要阶段。“镜像,是一种释义者与发出者具有同一身份的自指性元符号。简言之,镜像是’符号自我’的基本形式。”“镜像”是确立自我和主体身份的一个重要途径。镜像是确认“自我”的重要凭借,人通过照镜子的行为,建立一个自我形象。但在拉康那里,镜像阶段发生在婴儿期,“从表面上看,主体的建立依赖于自我的异化;但事实上,自我的建构既离不开自身也离不开自我的对应物——他者,而这个’他者’就来自于镜中自我的影像,是自我通过与这个影像的认同实现的”。婴儿通过认知特殊的“镜像他者”来确立自我,这是自我意识觉醒的标志之一。
不过,不管在何种穿越小说中,穿越者都具有觉醒的自我意识,他们已经不再处于不能识别“镜像他者”的婴儿阶段。然而,他们仍然需要依靠镜像来辨别穿越后的自我构成。这就是穿越者身上才可能出现的人的“第二镜像”阶段。因为有了第一镜像阶段的经验,处于第二镜像阶段的穿越者能够更加娴熟地内化面前这个“镜像他者”:脸和以前的相同,头发、衣服不同。穿越后的“我”面对镜中之“我”的衣服,很快调整了自我认知——这是一个清朝的“我”。认知自反是对自我以及相关社会文化资源进行内在审视定位的问题。铜镜中的形象这一像似符号(icon),为穿越者提供了一个新的身份认同起点。作为“他者”的镜中人的服饰符号是清朝的,借由这个他者符号,主体也将自己的新身份定位于清朝。清朝的历史知识恰是主体已有的知识体系中较为熟悉的,意味着有较大的人生便利。镜像属“自反性元符号”,具有元符号的评价功能,并且也是个体自我定位于社会文化中的标记方式之一。经由第二镜像阶段,“我”逐渐领悟了自己新的身份处境。这既是经过自我内心对话获得的,也是经由对过去和现在的审视做出的判断。其中,对自己身体的观察和判断对自我认知起到了很大作用:“身体被看成是一个符号象征系统、话语途径,作为一种表意资源和言说方式,身体与语言构成同质的符号网络,生产抽象的意义并赋予社会行为者特定的社会地位。”虽然脸未变,但身体的其他符号,如头发和服饰作为符号象征系统,却在帮助穿越者认知自己的身份处境中迅速地发挥作用。
《梦回大清》的主角茗薇具有两个世界的身份:一个是现代社会中的普通白领女性蔷薇,从事会计职业,工作繁忙,年龄25;一个是清朝康熙四十年间户部侍郎、正白旗英禄之嫡长女雅拉尔塔·茗薇,年芳16。来自两个世界的“我”,性别一致,但在出身、朝代、年龄上差异都颇大。从个体在其所植根的社会群体中的结构性地位来看,穿越到古代去,茗薇的社会身份明显提高了,普通女子变成了贵族小姐,需要自食其力变成了坐享荣华富贵。从年龄上看,穿越后的心理年龄远超其身体年龄,心智更为成熟,身体却依旧年轻。再考虑到穿越所关涉的两个时代的关系,我们会发现穿越者更是占尽了历史的便宜。她对历史人物的命运谙熟于心,穿越后对社会的把控度远超穿越前。于是,穿越后这种身份处境及个人能力的提升,或许能为自我实现提供更为广远的可能。
相较之下,穿越前的自我,在既定身份的限制下,可选择性有限。除却庸碌的上班生活外,“我”最大的意义来源就是游览古建筑景点。在这种社会结构中,追寻自我可能只是一个虚空的口号,谋生之人生重负便将自我圈进一个狭小的牢房。由此,自我的充分实现,需要依托于一个不用为维持低层次生存而耗费大量精力的新身份。穿越正是达成此目的的手段。
穿越后的“我”之所以是穿越前的“我”,关键在于意识的连续性。小说中关于自我的认识,可以说是笛卡尔和洛克式的理性认识。蔷薇的意识被移植到清朝的茗薇身上,穿越前的蔷薇和穿越后的茗薇因为有了意识的连续性,于是具有了同一性。这种同一性在《梦回大清》中也表现在身体的连续性上,但在有些小说中已经仅仅表现为一种意识的连续性上。也就是说,意识的连续性是确立同一自我的必须条件。这种关于自我的认识正是笛卡尔以来所奠定的将自我意识视为个人同一性的传统。小说所叙述的主要事件都发生在穿越到清朝后的茗薇身上,选秀、与诸王爷之间的纠缠、嫁于十三王爷、被赐死、被营救、生子等等,但这个茗薇已经不是以前的那个蔷薇,虽然身体一样。通过穿越,原先的“我”逃离现代社会结构中强加于“我”身上的种种渺小,逃离了卑微的处境,进入到一个新的社会网络中。这是从自我的意识的连续性来看“我”的改变。然而,从身体的角度来看,“穿越”可能并非我们所想象的那么荒诞不经。茗薇的身体并没有发生任何改变,只是大病一场后,她的性情变了,她再也不是以前的那个她,她开朗、乐观,具有一种独特的气质,更重要的是她更富魅力和对未来的判断力。这难道不是每个人身上所希冀的一种良好的转变?所以,从自我意识的连续性上来看是穿越,而从身体的连续性上来看,则是一种脱胎换骨,重新做人,是一种美妙的想象。
假如穿越只是为了逃离,进入到之后的非凡人生,那是对穿越小说作简单化的理解,因为穿越的要义不在于到了穿越后的世界,而是在于带着穿越前的思想意识在穿越后的世界中追寻自我。制造非同寻常的人生几乎是大部分网络小说都极其擅长的,穿越和非穿越的区别在于单一世界身份和双重世界身份。在前一世界中形成的世界观和自我意识,在后一世界中继续发挥作用,并且影响其在后一世界的人生抉择,影响其自我追寻,这才是穿越之特异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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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编辑:唐亚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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