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她已经死了?”费曾又一次惊叫起来。看那女人,怎么看都是个非常真实的女人,此时她眼睛里闪烁着的泪水,颤抖的头发和嘴唇,那还有假?……莫非这几个人都是神经病?那个医生正堵在通往门口的路径上,眼睛里也忽然流出了泪花:
“德林弟,我实在不是故意的,作为一个大夫能故意让人死在自己手里?何况我们还是朋友。而且这个支架和您没有一点关系吗?这个问题我本来是不想说的,请允许我只说这一次。之所以提到这件事是要向您说明,您绝对不想伤害到尊夫人和您的宝宝,我也一样哦,我也是一门心思全心全意要治病救人的……今天是要算总账的,罪魁祸首就是眼前这家伙——没有他提供我们的劣质支架,我又怎么会用到它?弟妹,哦,还有孩子,又如何受到伤害?”
他又冲过来,食指狠狠地指着费曾:“你们这些狗日的器械商,缺了十八辈的德,我操你十八代祖宗……你们赚得还不够啊?还要把这么劣质的东西包装成德国埃库拉品牌,包装得还不是一般得像啊,你们这些畜牲……”
德林不知为什么,听了医生的话竟用刀子狠狠戳着自己的额头,一副极其悔恨的样子。女人拼命拉住他拿刀的手,使他不能再伤害自己,纵然这样,一道道血还是从德林的脑门上流淌下来,让他的面孔很快变得不易辨认了。
这边,医生的圆环大眼里涨满了泪水和仇恨,一时竟变得血红,费曾感到若是被他抓住,会被他撕成碎片的,于是绕桌子躲闪着。医生又抓起一个铜质落地衣架,朝他疯狂挥动,好似要将他的脑壳砸烂。桌子已经不足以当作阻挡这个愤怒的医生的障碍,费曾只好弃之而逃,逃到了男人与女人坐的沙发后边,处于这样的位置,医生的武器就挥舞不开了。他一边逃,一边同样愤怒地喊道:
“说清楚啊?他妈的你们都疯了?我不卖什么心脏支架、我不卖……听着,听着,我不是你们要找的人……你们他妈的我压根儿一个不认识啊……”
“够了……”女人对医生尖叫着,“我虽然死了,可我得替亲属要赔偿呢。你个傻逼能不能给我住手?”
医生收了手,喘着气抱歉地说:“是啊,除了医院赔偿,这家伙也必须赔偿,少了还不行,幸亏天网恢恢让他今天自投罗网。他赔钱还不行,还得赔命……”
费曾喊道:“都他妈听我说……”
德林盯着被女人夺过的刀子,血还像蚯蚓似的在他脸上爬行,到了下巴处又滴滴答答落到地板上。他冷冷地说:“况思非说的没错,赔多少,你他妈也活不了。涉及这件事的人都得死。”他不知又想到了什么,忽然也极端懊恼地失声哭了起来,歪过身子把头埋进了女人的怀里。女人用手抚摸着他的头发,就像刚才抚摸自己的肚子一样,脸上是爱恋与悲伤在匍匐交织。
猛然间费曾想到了什么。唉,怎么能忘了呢?可能是刚才受惊之下只顾惶恐,却忘了对于摆脱眼前局势至关重要的一件事。他放弃了逃跑的姿态,胸有成竹、不作防范地从沙发后绕过来,走到医生面前。医生反而有些不知所措,攥着拳头(衣架已被放下)歪头鄙夷而纳闷地看他。
费曾用一种平静的语调问医生:“我问你,卖给你心脏支架的人,叫什么名字?”
“你小子……你不是叫费经吗?费经,你少给我绕圈子,说说赔人家多少吧?我说至少五百万。”
费曾轻声笑了起来。他还笑着看了看那对夫妇。女人讨憎地看着他,他冲她摇摇头,从提包里摸出身份证,递给女人:“请看。”
“什么意思?”女人说。
“看我是费曾,还是费经。”
女人仔细看着身份证,不一会儿神色变成了迷茫。医生把身份证抓过来,看了一看,说:“这是假身份证,你们造假还不拿手?埃库拉都能造出来。别上当,他就是费经。”
“我有个孪生兄弟,叫费经。”费曾沉着地说,“我们的区别是,他戴隐形眼镜,我不戴;他习惯于留平头,我是分头;他的右腮帮下部有一颗疣子,上边还有一根毛,而我没有。喏,你们看看。我们最大的区别是,他从事医疗器械批发,而我从事广告业。”
医生又歪头打量着他。
“发型可以改变,疣子也可以做手术割掉,不过是个小手术而已……
“事情的原委现在我已经全明白了。这位大夫给这位尊敬的女士做冠心病支架手术,采用了造假、劣质的心脏支架产品——这种产品是由我弟弟费经的渠道提供的。这位女士受到了损害,女士的丈夫也就是这位德林先生要惩罚作孽者。医生大人是直接加害者,在万分不利于自己的情况下,要找到费经来减少自己的罪责,可是情急之下他却乱认人,把费经的兄长费曾——也就是本人——当作了他要找的人。我认为,费经确实有罪过,医生大人也有罪过,谁也脱不了责任,该承担什么责任就承担什么责任。但遗憾的是我不是我弟弟——也就是那个混蛋费经。我和费经早已经不来往了,因为他不务正业,而且总是向我借钱……”
他没有说他认为的另一种可能,就是这几个人全是精神病,他们因为一点小小的事故纠缠不清,也可能是那位德林对朋友爱之深而责之切吧,当然他追责的方式也是精神病式的。
德林哭泣完,继续冷漠地看着费曾和医生。费曾知道从这个疑似重度精神病患者那里是打不开突破口的。他要诉诸女人的同情心,以及医生那猪头里尚存的理智。他取出手机,口中念着号码:
“你和费经熟悉,应该知道这是他的电话号码。我可以拨给他吗?”
“谁知道你是不是拨110?”医生说。
“好,你来拨。”费曾把手机交给医生,给他看屏幕上确实是他所念的号码。
医生看了看德林夫妇,犹豫着拨了出去。费曾已经明智地提前设置在免提上,因此几个人都能听到电话拨通后的音乐声。那铃声是The Vamps组合所演唱的Somebody To You。费曾在默默祈祷。电话通了。
电话里很吵,有歌声、乐音,似乎在KTV里。
“哥啊?啥事?”电话里有人大声叫着。
“费经吗?”医生说。
“你谁呀?”
“你是费经吗?”
“你谁呀?用我哥电话?我哥朋友?”
“你是费经吗?”
“我他妈是啊,你他妈谁呀?这么啰唆?有屁快放,哥玩着呢。”
“我况思非。”
“谁?”
“况思非。”
“见*的鬼了。消遣本爷?”
“你在哪儿?”
“在你老婆的床上……”
倏地,电话挂了。医生愣在那里。费曾取过电话,对几个人说:“对不起,我可以走了吧?”
医生无奈地看着他。德林看着刀子发愣。女人忽然粗着嗓门叫起来:
“不能走,他弟弟来之前,不能让他走。”
德林突然站起来,手里攥着刀子,直扑费曾。费曾离他只有两步远,此时没有什么提防,便被他揪住了衣领。男子力道非常之大,衣领被揪得紧紧勒着费曾的脖子,费曾脸涨得通红,简直喘不过气来,一颗心沉下去,像是停止了跳动,变成了一只冰凉僵硬的铅球,全身皮肤都像受惊的刺猬一样紧缩着,意识混乱而绝望。
但是德林拎着他一路走到门口,打开门,他的屁股上挨了重重一脚,似乎德林把所有的力气都集中在了那一脚上。
费曾摔了个狗啃泥,皮包里的东西摔了出来,嘴唇蹭在水泥地上磨破了。但他顾不得抚摸伤口,爬起来飞快地整理了皮包,都没朝身后看一眼,迅速窜进楼梯门,顺着楼梯一路跑上二十层,哆嗦着掏出钥匙打开房门,钻进去迅速关上门,并用钥匙将锁反锁上,这才走到沙发边坐下,全身还是抖个不停……
刚才,有这样一幕德林、医生和女人都没有看到:他的皮包摔在地下,几个内含心脏支架、导丝、气囊的全套支架包装盒已经露了出来。只是他迅速用身体遮掩住了,只是他们未发现有异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