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子君
“芦苇!”表姐亦男一声惊呼,欣喜地奔向水边的芦苇荡。河岸有坡度几许,表姐突然奔跑,实在吓坏了我们,连忙喊“小心点小心点!”要知道,表姐七十八岁了呢。
表姐却已站在河边,手握一枝芦苇拢在胸前,笑脸如花。
表姐来京,我请她去奥林匹克森林公园一游。清洋河边,树木高耸,忍冬木红果晶亮,空气清悠舒畅。表姐却一眼看见了河畔的芦苇。表姐痴痴地望着芦苇,喃喃自语道:“我最喜欢芦苇。”她的声音很轻,但那话里饱含着的深浓情感,“咕咚”落进我的心。
表姐是我姨妈的二女儿。她出生在湖南邵阳,自小和姐姐、母亲跟随祖父母一起生活,十岁又随祖父母去武汉定居。她的祖父、父亲都是教育家。祖父李剑农,为拯救苦难的中囯,1906年就加入中国同盟会,远赴异国求学,既是一个伟大的爱国者,也是著名史学家。父亲李琮池,是生物学家、昆虫病毒专家,美国康奈尔大学博士毕业后,于1939年毅然回到战火纷飞的祖国,践行他教育救国的理念。亦男表姐和我大表姐,都受祖父、父亲影响,投身教育事业,且颇有建树。表姐的一家是真正的教育世家。表姐后来做了省示范中学的校长,治校口碑不错,正直开明、坚忍不拔。
表姐回武汉后,发来了她在奥森公园的照片。照片中,那芦苇的紫红花穗迎着光,表姐笑靥如花,明艳而优雅。
我问表姐,你为什么“最喜欢芦苇”?
表姐说:我喜欢芦苇始于少女时代。最早接触它时还是幼年。那时父亲不在身边,母亲坐在窗前织毛衣时,常哼唱“望穿秋水,不见伊人影”,曲调有些哀婉。当时不懂何意,但日子久了我也会唱了。大学读《诗经》时才知道它出自那首《蒹葭》,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芦苇。我打小酷爱旅行,尤爱山林水泽。实地接触了太多的不同季节的芦苇,发现它生命力极强。水边、沼泽、山坡、盐碱地、湖边……不择地域,自生自长。苇秆细细的,高高的,柔柔的,却很有韧性,即使临风也不易被折断吹倒,且摇曳生姿。我喜欢它的形象,喜欢它的性格。联想到自己的一生,可以说是历尽苦难,但不曾被折断压垮,像极了芦苇;联想到为人处世,就该有芦苇那样坚韧坚强、自尊自爱的性格……
表姐嘱咐我,再去奥森公园时拍几张芦苇照发给她。
我去了奥森公园。天气晴好,那芦苇,花穗已经绽开,枝叶变成明亮的黄,雪白的花絮如白云落在清洋河两岸,连绵不已,云、树、水、芦苇,影姿重重叠叠,秋色纯净无尘。
受表姐的影响,我对芦苇也格外留意起来。每次走到清洋河边,就想折一枝芦苇渡水到小岛去。“谁谓河广?一苇杭之。”在诗经《河广》中,浪漫的诗人站在一根芦苇上可以渡过浩荡宽广的黄河,我为什么不能凭一枝芦苇渡过小小的清洋河呢?
没过多久,北京突降大雪。隔天,我去看雪后的芦苇。
清洋河边,前两天还有着浓密的枯黄叶片的芦苇,大部分倒伏了,厚厚的积雪压在它们身上,乍一看,枝干折断,叶枯花败,凄迷凋零。但是,也有许多没有被压伏、带着芦花的芦苇仍在风中飘摇,低下、倾斜,就是不倒下,不折断,风一停,它们又挺立起来。红红的晚霞把芦苇染成橘褐色、暗红色、褐黄色、金黄色,有一种浩渺、魔幻、魅惑的斑斓光彩。它们舞蹈着,成为这个即将万物凋零的季节的绝美画面。
我拍了照片发给表姐,表姐激动不已。
“壮美!壮美!悲壮而不屈!看到没?风狂雨横,冰雪摧残,芦苇它就是不折腰,不倒伏,兀自昂然挺立!”
表姐是个坚韧如芦苇的人。在那个特殊的年代里,表姐本该像芦苇花开一样的青春却黯然失色。在祖父和母亲与世长辞后,最懂她的爱人又突然去世,成为永远的痛……但她像芦苇一样,痛而不语,仍勇敢而美丽地前行。
我们每一个独自奋斗、艰难前行的人,谁不是表姐,谁不是芦苇呢?在芦苇般起伏不定的生命旅途中,我们一次次被风吹雨打,一次次被雪压霜欺,承受着孤独寂寞、坎坷凄苦,但是我们从不抛掷自己的信仰和尊严,一直激励自己不蹉跎、不堕落。我们挺起腰杆,向上向善向美。
这一夜,我仿佛梦见了芦苇,梦见了表姐,梦见我们和芦苇倾心欢谈,相挽而舞。
牵挂着芦苇,第二天下午,我去看它们。
真是奇迹呀,几乎所有的芦苇都直立起来了,而且看上去比任何时候都高大密实。叶子全变成了金黄色,在晚霞的映射下,金光灿灿。多么奇妙的芦苇呀,越是深秋,越是壮阔!
我靠在一棵树上看芦苇,看了很久。云彩不想分散我的视线,凝住不动。
心境明净清澈。
眼前的芦苇,是具象植物,又仿佛一个柔软而庞大灵魂的象征。
我看见在春天,万物复荣,自由生长,水面波光耀眼,湿地被芦苇和其他水草点缀得一片绿油油;我看见整个奥森公园的水系,因为许许多多这样的芦苇伴生而欣欣向荣;我也看见祖国万千江河湖海、溪边池边的芦苇,茁壮繁茂,生生不息……
《光明日报》( 2022年03月18日14版)
来源: 光明网-《光明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