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三年(1508)六月,被贬谪贵州龙场的王阳明,完成了对他一生有着特别意义的“龙场悟道”,为他之后成为比肩朱熹的学术大家奠定了基础。
巧合的是,这一年是戊辰龙年,是王阳明的三十七岁本命年,为他带来好运的地方,正好也叫“龙场”、真是应了一句话: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2024年同样是龙年,是王阳明龙场悟道516周年。这个夏天,特别值得纪念。
“龙场悟道”是王阳明最传奇的经历,也是我们很熟悉的典故。如果王阳明不得罪刘瑾,后者不发配他到龙场守驿站,前者就成不了心学圣人了吗?当然也未必。但是,经过这番顿悟以后,王阳明确实有如脱胎换骨一般,思想境界得到了爆发式的提高。
自从那个神奇的夜晚之后,许多人一定会产生这样的疑惑:为什么不是二十七,不是四十七,而是三十七,是他人生第三个本命年?为什么不是南京,不是北京,不是余姚,不是杭州,为什么只能在龙场?
天才不是一夜就能成就的。通向成功的道路,通常不是用鲜花,而是用荆棘铺成的。王阳明之所以在三十七岁成就“龙场顿悟”,看似偶然,实际上有深刻的合理性。这无疑是他人生体力、智力最成熟的时期。
“顿悟”通俗的解释,就是“顿然领悟”“辗转反侧,豁然开朗”。事实上,它更多的是一个佛教禅宗术语,属于六祖惠能提倡的“明心见性”法门。指通过正确的修行方法,迅速领悟佛法要领,从而指导正确的实践而获得成就。
知识与智慧的增长通常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指望突然“开天眼”式的发展,是不科学也不现实的。所谓的“顿悟”,并不是毫无根基的快速膨胀,而是在长期学习和思索基础上的厚积薄发。用今天的话语来说,就是:
在量变的基础上产生了质变。
一位短跑世界冠军,必然要经过长期刻苦训练,才有可能在某一时刻,让突破人类的生理极限成为可能;
一位绘画大师,必然要经过无数次反复练习,才有可能在某一瞬间,把对艺术的理解升华到更高的档次;
一位学术泰斗,必然要经过长年累月的读书思考,才有可能在某一阶段,把对生命的感悟提升到一个新的境界。
甚至一个普通人,往往也要经历多次失败之后,才有可能深刻领会出工作或者恋爱的规律。
王阳明从十三岁立志做圣人,开始阅读儒家经典,十九岁有过失败的格竹经历,二十七岁在阳明洞静坐修炼,三十四岁开门授课。二十多年来,他手不释卷;无数个夜晚,他灯下苦读。
三十一岁,他就得了严重的肺病;三十四岁,他得罪刘瑾,遭受杖责,危在旦夕;三十六岁,他遭到追*,生命悬于一线;三十七岁,他来到龙场,面对的是极为恶劣、随时宕机的生存环境。
这些经历让他成长,这些痛苦令他奋发,这些磨难使他更加成熟。
成化二十年(1484),是他第一个本命年。他的母亲去世了。十三岁的他,见证了生命中第一个至亲的告别。对于死亡,对于生命有限性,他有了比同龄人更深刻、更痛苦的理解。就在这一年,他还有幸跟随父亲进入科举考场,开始了他“读书做圣贤”的孜孜追求。
弘治九年(1496),是他第二个本命年。他已经成家,却迟迟不能有孩子。他既不愿放弃父母选择的妻子,又在内心深处感到相当遗憾。这年二月,他第二次在北京参加会试,第二次落榜,国子监生涯更成了好事者眼中的笑柄。
而人生中第三个本命年,他留在偏远孤寂的龙场驿站,身边没有想亲近的人,手边没有想品读的书,屋内没有想倾诉的对象,屋外没有想欣赏的风景。一阵疾风刮起,阳明小洞天如冰窖一般寒冷。
对于可能遇到困难,王阳明当然有足够的预判。但他必须承认,问题远远比他想象的还要复杂。每天睡在石棺里,他已经有了随时离去的心理准备。他真的不敢保证,自己一定能活过这第三个本命年。
但是,上天不忍看到这样的天才过早离去,在王阳明没有完成自己的使命之前,还是会千方百计为他搭建表演的舞台的。
客行日日万锋头,山水南来亦胜游。
布谷鸟啼村雨暗,刺桐花螟石溪幽。
蛮烟喜过青扬瘴,乡思悉经芳杜洲。
身在夜郎家万里,五云天北是神州!
余姚格竹催生的病痛,阳明洞修炼引发的孤独,午门廷杖带来的屈辱,贬谪龙场导致的愤懑,这些都是生命中的一部分,无法抹去,也不用抹去。那些不能毁灭你的,终究要使你变得强大。
那一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这肯定是无数王学研究者苦苦思考的问题。而那些天里,王阳明当然也在苦苦思考。
我是谁,我来自何方,我的归宿又是哪里?
而这三个问题,恰恰都是哲学上的终极命题。
朦胧之间,他似乎看到了一个仙风道骨的身影。这不是孟夫子吗?王阳明急忙上前,鞠躬请教。孟子也不谦虚,为他讲起了格物致知。听着听着,王阳明不觉大声叫好,声音在空旷的洞中非常刺耳。
他醒来了,世界还是原来的样子;但他,已不再是从前的他了。
王阳明翻过《周易》很多遍,差不多都能默写了。“文王拘而演周易”,周易讲述的道理,不就是天人合一吗?
所谓格物,不就是格这个物吗?
所谓致知,不就是致这个知吗?
不必思索言语行动是否得当,那什么是得当的?
不必勉强为人处世一定合理,那什么又是合理的?
总不能超出本心吧。
正因为是本心,行动的得当性无需考虑,为人处事的合理与否,也不必勉强。
如果舍弃了自然的本心,而去追逐别人教你的看法,就算想得到,做得来,也不过是从支流取水,最终无法抵达江海。你的知,也仅仅是一事一物的知,而不是原原本本的知。你试着做出改变,却觉得有障碍,由不得自己做主。必须得按孔子说的,能“从心所欲不逾矩”,这才是最好的自省。不去体验,就无法得到真切的感受,盲目体验,又让你走入歧途。
你一回回的格物致知,一次次的探究天理,一遍遍的默坐澄心。却真的不曾意识到,致知岂能格尽天下之物?
经历磨难,经历荣辱,经历生死,为什么总参不透其中的奥秘呢?
天理,难道不在你的心中,而在你的心外?
突然间,王阳明从石棺中一跃而起,放开嗓门,大声呼喊。
圣人之道,吾性自足,不假外求!
圣人之道,吾性自足,不假外求!
圣人之道,吾性自足,不假外求!
重要的事情说三遍!这喊声在空旷的洞穴中特别尖锐,特别刺耳,特别瘆人。三个仆人从梦中惊醒,吃惊地看着他们的主人,手舞足蹈,非常快乐,三人警惕地交换下眼神:
少主人这是天天睡棺材睡疯了吧?
可他们哪里知道,王阳明一夜之间参透了生死,对死亡的担忧再也不会困扰他。而他,也从此奠定了自己的宗师之路。
为了强调龙场顿悟的重要性,我可以举三个类似例子:
公元前590年前后,在伽耶(菩提伽耶)的一棵毕波罗树下,三十五岁的古印度净饭国王子乔达摩-悉达多长久静坐,终于达到“顿悟”境界,被信徒尊为“释迦牟尼”,创立了对整个亚洲都影响深远的佛教。
公元30年左右,在巴勒斯坦沙漠,三十岁的犹太青年耶稣经过四十天禁食修行,认为自己得到了上帝的启示。并从此开始在罗马占领的加利利省传教,被信徒称为“基督”,当然也是基督教创始人,直到被钉上十字架为止。
公元610年左右,在麦加附近的希拉山,四十岁的阿拉伯青年穆罕默德继续着他一年一度的斋戒打坐。这一次,他似乎听到了天使加百列传达的真主安拉指令。目不识丁的穆罕默德,居然口授出了一部《古兰经》,并成为伊斯兰教创始人。
世界三大宗教的创始人,都在三十多岁的黄金年龄,在体力、精力与思辨能力最强的时期,都在自虐式的苦思冥想之后,产生了与王阳明类似的“突然觉醒”,这应该不是简单的巧合。
但是,必须强调的是,王阳明的“龙场顿悟”,与佛教大师的顿悟有着根本不同。
佛教是一种出世的宗教,讲究的是放下,就这一点而言,它与中国本土的宗教——道教是一致的,但显然与儒家的追求南辕北辙。“为天地立命,为生民立心,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些漂亮辞藻背后,隐藏的正是儒家对功名的极度渴望。
求名求利并非不道德,相反,那种舍我其谁、责无旁贷的使命感,正是两千年来,一代代读书人能够对中国历史产生深远影响的终极原因。简单粗暴地笑话或者指责他们热衷名利,无疑是不公允的。
(节选自拙作《心学圣人王阳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