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密的针脚里，像要把夏天所有阳光都锁在被子里......】
入伏以后，阴雨刚过，母亲就拿出被子在院里晒了起来，一边晒，一边自言自语“六月应该拆洗被褥了，可惜老了做不动了啊”。我在一旁笑她“娘，现在谁家还有拆洗被褥的，都是旧了换新的了”，“也是啊，还是觉得少了点啥”，她站在那里没有动弹，呆呆地一直盯着被子，目光好久没有收回来。我知道，母亲一定是想起了从前晒被子做被子的时光。
过去，农村大多是夏日里做被子。主要是夏天天气炎热，用不着盖厚厚的被子，地里农活也告一段落，闲暇的时间多了一些，白天又长，女人们就开始忙活着拆洗被褥。母亲说做被子还是有讲究的，被子一般双月份才做，单月份不吉利的，所以每年一到农历六月份，家家户户的女人们张罗着拆洗被褥、做新被子。
儿时的记忆里，大清早，母亲就把被褥抱了出来，在院子的树荫下开始拆被子，哪床被子要续棉花，哪床被面要缝补，哪床褥子里子要换，一大家子的被褥，在她心里清清楚楚。我们小孩子觉得好玩，也帮着母亲拆线，把剪断的被面上的线，一根根小心翼翼地抽出来，然后被面、被里一层层拿下来，再把里面硬硬的、一团团的棉套小心地卷起来。过两天，趁着天好，母亲就赶着把泡在盆里的一床床被面、被里子洗出来。总看着她忙忙碌碌、出出进进，一天到头有干不完的活，有使不完的力气。
烈日下，院子里的晾衣绳上、临时搭起的竹竿上，到处晾晒着花花绿绿的被面、被里。这一下，孩子们就有了好玩的去处，穿行在被单里面，躲在棉絮下面，孩子们的笑声，夹杂着大人的呵斥声，又乱又热闹。炙热的太阳，洒落在色彩斑斓的大花布上，被面上的荷花、牡丹、梅花，一下子新鲜、明亮起来，生动得像一块块画布，盛开的花儿栩栩如生，心情也灿烂了许多。 晒干了的被面，吸足了日光，散发着温暖阳光的味道，还有肥皂好闻的香味，不由得我屏住呼吸闻了再闻。
棉被盖的时间长了，里面的棉花自然会变硬、板结，尤其我们小孩子的被子，老是被踢腾得不像样子，中间的棉花滚到了四周，不再均匀暖和，这就更需要把里面的棉花翻新一遍。那些年，家里条件不好，没钱买新棉花，母亲就把拆下来的旧棉芯套子，一点点拉长，尽量让棉絮变得蓬松、柔软，然后把收拾好的棉絮一片片重新铺排、连接起来，经过这样的加工，被芯就松软、暖和了许多。
盛夏的清晨或者傍晚，母亲趁着凉快开始做棉被。她打扫好院子，在地上铺上一床竹编的凉席，凉席不够宽，周边再接上几张干净的化肥袋子，上面铺一层干净的床单。我们小孩子可以在一旁，帮她使劲拽拽被面、被里，然后坐在上面压实，还会帮着引针、穿线，觉得好玩、有趣。
开始缝合被子时，我们帮着把被面的四角拉直、扯平，背面朝下，平平展展地铺在垫子上。如果有风，还要捡几块干净的石子把被角压住。把棉芯放正、铺好，然后拉起被里子覆盖到上面，被里要比被面宽出一些，这样被里的周边才能包裹住被面。用引线嵌住周边，再把被被面朝上翻过来，从右边的一个角起线缝起。母亲头上顶着一块毛巾，中指带上顶针，熟练地飞针走线。扎针时，一手托着被子的底部，一手用针向上送，大拇指和食指捏紧针慢慢把针线向上拉，松紧有度，间距适中，每一行穿线都缓缓有空，留有余地，到边缘了才把虚线拉紧，把线打结。然后把被子卷起一些引第二道线，再卷起些引第三道线......手顺针势，针随心走，一行行、一列列，密密麻麻，做完一床被子要好几个小时，到最后我的母亲总是汗流浃背，湿透衣衫，直不起腰来了的。母亲的确很辛苦，可她母亲缝出来的被子，针脚匀称、线路笔直、平整均匀，那些细密的针脚里，像要把夏天所有阳光都锁在被子里......
我喜欢躺在刚做好的棉被上，有时候在上面打个滚，有时候静静躺着睡着了，梦里温暖的阳光照进来，像躺在柔软的云端里，被一簇簇白云轻轻托起，漫无边际地飘啊飘。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要结婚了，那时候时兴“四铺四盖”（四床褥子、四床被子），为此母亲早早托人从城里买回了绸子的被面，坚持给我做“六铺六盖”，比当时的标准高出了一截。按照风俗，她物色了心灵手巧、儿女双全的婶子、嫂子帮忙做囍被，看着那龙凤呈祥、鹊上梅梢、百年好合，新鲜喜庆的被面煞是好看，婶子、嫂子们都打趣地对我说：“你娘对你真好，可不要娶了媳妇忘了娘啊”，我随即发自内心地说了一句“没齿难忘娘恩啊！”
母亲一辈子做过多少棉被，恐怕她自己也记不清了，大的、小的、厚的、薄的、自家的、邻家的，从年轻到年老，母亲弓着身子，匍匐在花团锦簇的棉被上，一针一线缝制着。她总是把针脚缝得细细密密，有时针用钝了，放在头发上蹭一蹭，让针尖沾染上些头油，重新变得尖锐；有时不小心针尖刺破了手指，她把出血的手指头放到嘴里面吮吸几下，便不再理会；有时累了，她自己用拳头敲打几下僵硬的腰背，将散落到额前的一捋散发别在耳后，继续埋头做被子，一针一线，一年又一年，用她那辛勤汗水不断地缝制着生活中的温暖。
如今条件好了，被子也各式各样，丝绵被、太空被、羽绒被、羊毛被、蚕丝被......真可谓层出不穷，五花八门，但与母亲做的厚重被子比起来，我却觉得还是母亲做的棉被更舒服更温暖，也许是里面充满着阳光和母爱的气息吧！（常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