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的傍晚，我站在“梅香雪”甜品店的玻璃门前，看店主梅婆婆用竹扫轻轻扫去台阶上的雪。她鬓角的白发比去年更密了，却依然穿着那件绣着梅花的靛蓝围裙，围裙口袋里露出半截褪色的布尺——那是她已故丈夫亲手为她缝制的，布料来自他们第一次约会时她穿的旗袍。
我第一次走进这家店，是在母亲去世后的第三个月。梅雨季的潮湿渗进骨髓，我像片被雨水打蔫的叶子，整日窝在出租屋里数天花板上的水渍。直到那天路过巷口，甜而不腻的杏仁香突然勾住了脚步，抬头便看见木牌上“梅香雪”三个字，被雨水洗得发亮。
梅婆婆正在柜台后调制杏仁豆腐，骨瓷碗里的奶白色膏体颤巍巍的，像盛着半块凝固的月光。“要来一份吗？”她抬头时，眼角的皱纹里盛着笑，让我想起母亲临终前泡桂花茶时的温柔。我点点头，坐在吱呀作响的木椅上，看她用小银勺在豆腐上撒了层碎樱花——是去年春天晒*，花瓣边缘泛着浅粉，像被阳光吻过的痕迹。
“你和我家小百合很像。”婆婆擦着邻桌时忽然说，“她以前也总爱盯着杏仁豆腐发呆，说能看见春天在碗里跳舞。”她指了指墙上的照片，穿和服的少女抱着猫坐在樱花树下，裙摆上落满粉白的花瓣，笑得像个小太阳。“后来她去了很远的地方，”婆婆的声音轻下来，“但每年春天，樱花都会替她回来看我。”
那天离开时，婆婆塞给我一本手账本，封面上贴着褪色的樱花贴纸。“睡不着的时候，就把想念写下来吧。”她说，“字会带着心意，飘到该去的地方。”
渐渐的，我成了店里的常客。每周三傍晚，梅婆婆会在二楼开手作课，教客人做樱花手帕或和果子包装。我笨拙地捏着绣针，看她用那把布尺量布料，尺子边缘的刻度早已模糊，却在她手里像有魔法，总能裁出最匀称的花瓣形状。
“老头子以前是裁缝，”她边穿线边说“那时候我总笑他，说布料有什么好疼爱的，直到他用边角料给我做了第一条围裙。”她摩挲着围裙上的梅花刺绣，“后来他走了，我才明白，原来用心做的东西，都是带着体温的。”有次暴雨突至，我看见她冒雨冲出门，只为收回晾在巷口的几块手作布料——那是她为流浪猫准备的小窝垫子。
手作课上有个叫明子的阿姨，总坐在靠窗的位置。她来学做樱花香囊，说要放在儿子的书包里。“他爸爸走后，孩子总说梦见樱花落进梦里。”明子阿姨的针在布上穿梭，“其实我知道，他是想爸爸了。”那天傍晚，梅婆婆把自己新做的樱花挂饰送给明子的儿子，男孩攥着挂饰笑的时候，我忽然看见阳光穿过雨帘，在他们身上洒下细碎的金箔。
冬至那天，巷口的老樱花树落满积雪，像开了一树颠倒的梨花。我抱着手账本冲进店里，看见梅婆婆正在熬杏仁茶，铜锅里的热气卷着桂花香，把玻璃窗熏得雾蒙蒙的。
“来，暖身子。”她递来粗陶碗，碗底卧着颗蜜渍樱花，花瓣在茶汤里舒展，像重新活过来的春天。我翻开手账本，最新一页写着：“今天给妈妈买了她爱吃的栗子糕，放在墓碑前时，雪刚好停了。”婆婆戴上老花镜，仔细看了看，说：“*妈一定闻到了，她呀，说不定正隔着云朵给你做鬼脸呢。”
夜里打烊时，婆婆突然从柜台深处掏出个铁盒，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信笺，每张都画着简单的樱花。“这是小百合走后，我给她写的信。”她轻轻抚摸着泛黄的纸页，“后来发现，写信时心里就不那么空了，就像给想念找了个家。”窗外的雪又开始飘，落在老樱花树的枝桠上，却有片枯叶固执地挂在枝头——原来冬天再冷，总有些东西在悄悄等待春天。
春分那天，我带着手账本去上最后一节手作课。梅婆婆正在教大家做樱花风铃，竹片上系着晒*樱花和小铃铛，风吹过发出细碎的响，像星星在说话。明子的儿子抱着做好的风铃转圈，铃铛声里，老樱花树的枝头突然冒出了花苞，点点淡粉藏在新绿里，像害羞的小姑娘。
“看，小百合回来了。”婆婆笑着指向窗外，阳光恰好穿透云层，给整棵树镀上金边。我翻开手账本，最后一页写着：“今天学会了缝樱花手帕，针脚还是歪歪扭扭的，但梅婆婆说，这样的手帕才有人的温度。”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用颤抖的手给我织围巾，毛线团滚到床底，她笑着说：“没关系，歪歪扭扭的才是妈妈牌。”
离开时，婆婆往我兜里塞了包樱花种子：“找个向阳的地方种下吧，等开花了，记得来告诉我。”巷口的风带着暖意，老樱花树的花瓣终于簌簌落下，却不是凋零，而是新的绽放——原来有些告别，从来不是结束，而是另一种形式的陪伴。
如今，我的窗台边种着梅婆婆给的樱花苗，细小的枝条上结着花苞。每当我缝制手帕或熬杏仁茶时，总会想起“梅香雪”店里的时光：木椅的吱呀声，布尺划过布料的沙沙响，还有梅婆婆说的，“用心做的东西，永远不会被时光带走。”
原来治愈从来不是突然的顿悟，而是像手作时的针脚，一针一线，把破碎的日子缝成温暖的故事。就像老樱花树年复一年的花开，那些藏在时光里的爱与温柔，终将在某个清晨，带着整个春天的光，轻轻叩响心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