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阅读一本小说》的作者福斯特说:“故事一直在我们周围飞翔,我们只需伸手摘下一片就是。”
小说就像我们触觉的延伸,帮我们靠近、凝视并理解环绕周围的现实,无论是写作还是阅读,都在拓宽着生命的厚度。单读希望持续提供这样一个空间,让写作者摘下的故事得以停靠,也为读者揭开世上另一方幕布。
今日单读分享一篇短篇小说《决定性瞬间》,来自一位在哈尔滨城史文物馆工作的写作者。从八十年代末的哈尔滨到疫情结束后的春天,视觉的每次洞见都是对生命的一次新的召唤。相机成为人的眼睛,记下每一个“决定性瞬间”。
决定性瞬间
撰文:杨伟东
梅大岭忘不了窗外街口的那个核酸检测亭。做核酸的那段日子,他很快活。
八十年代末期,梅大岭搬入“安字片”。安字片大多分布在道里区新阳路的西侧,东侧曾经是电视剧《人世间》里的“光字片”和少部分安字片。安字片是清一色黄乎乎的七层板楼。烟气足、市井生花,火气旺、摩拳擦掌。
梅大岭的名字让街坊和同事觉得他是南方人,其实不是。梅大岭的外貌让人觉得他是诗人,其实也不是。中等身材,挺括的双肩让他的上身有点倒三角的形态。梳前进头,也不是很前进,发尖搭在眉心,有时甩一甩,有时下唇兜起哈气向上吹一吹。微微内陷的双眼常常笑意连连,像电影《谈谈情跳跳舞》里的李察·基尔。梅大岭是学历史的,大学毕业后失业了一阵。最后接到的报到电话却是档案馆打来的,让他秋天去。闲下来的那个夏天他想过得有点意思,他决定去近郊野游。打小他就喜欢下各种决定。不过很多决定往往到了后来被现实击得粉碎。
电影《谈谈情,跳跳舞》
想得好好的:长岭湖、凤凰山。临了去的最多的地方是太阳岛米妮阿久尔餐厅。草地上躺一会,租个船划一会,清爽。一天中午,他仰卧在草地上,双手遮眼,十指逐一分开,像上下抽拉的百叶窗。
“小伙子,江心岛上的圣母修道院怎么不见了。”一位戴着宽边大框眼镜的长者微笑着立在梅大岭的身旁。梅大岭一脸疑惑地站了起来。“圣母——院?”
长者是日本牙医。1930 年代在哈行医二十余年。回国之后的三十年里,他一直放不下心里的一个决定——回“家”看看。梅大岭给长者当了半个月的向导,他很认真地描述着记忆中七八十年代的哈尔滨。长者一边拍照一边讲说着他久远的东瀛遗梦。长者回国的那天上午,梅大岭正巧去单位报到。中午他按长者的嘱托去宾馆,宾馆前台递给他长者留下的一个包,打开一看,是长者那架佳能新 F1 相机。梅大岭激动了,激动得要流泪。相机的价格是当时万元户连想都不敢想的。
档案馆工作不忙。梅大岭闲暇时与相机为伍,与城市为友。——拍人、拍景。一边拍一边琢磨着长者挂在口上的那些专属名词:快门、光圈、对焦、仰拍、俯拍。
这一拍二十几年过去了。
梅大岭上班后没几年谈过一个女朋友,是单位同事的表妹。女的生得结实,像篮球运动员,衣襟内的两个小陀螺很翘,宣腾腾的富有弹性。她说话声大,讲起什么事情总是绘声绘色。和梅大岭认识之前,她开了家小发廊。梅大岭常常被她的情绪所感染,有她在身边,他成天有使不完的劲,觉得人活一世,值。没过多久,梅大岭把自己房子的外屋倒了出来,“租房子不划算,等房子到期来这里吧。”女的双臂向外一翻,做了个小蛙泳的姿势,大声说,“好。”——“取个新名字吧,用咱俩名字的谐音。”女的睁大双眼,随即一个狐疑般的坏笑,说,“那可不行!叫‘领袖’不但拿不到执照,还容易把我们抓起来。”女的叫林秀。发廊后来取名:秀岭。
安字片,宋文勇摄影
发廊很红火,在安字片也有了小名气。林秀剪完头,拍背。在客人的肩背处,“劈劈啪啪”,很有力道,也很有节奏。林秀喜欢唱歌,嘴里还经常随着录音机哼唱一段小曲,唱得最多的是叶倩文的《潇洒走一回》,有时脚跟随着节奏一抬一抬的,持梳握剪的双手一拉、一翻,很是俏丽。窗外路过的行人总是向里张望,他们会觉得屋里很热闹,不但有歌声,端坐一旁的客人都带着喜出望外的神情。起初梅大岭冲完胶卷,忙乎完手头的杂事,愿意出来坐一会。时间久了,他感觉到发廊似有了几个固定的回头客。有一个中年男子特别喜欢和林秀唱二重唱。还有两个男的愿意来洗头,巧的是他俩的时间总是错开的,像是约定好了似的。其中一个小瘦子总是坐在理发椅上死死盯着林秀的双峰峻岭,他的目光有时停滞,像若有所思,有时随着林秀的走动而转动,像迷星寻找苍穹。要说发廊最古怪的客人是一位白发飘飘的长者,他进来的第一句话是固定的,“忙着呢,丫头。”他有一点强迫症,每次从兜里掏出带来的一盘盒带,有昆曲、有黄梅戏、有诗朗诵。“丫头,听听这个。”每到兴起,他站起来鼓掌,连声说,“好!好!”有时随着朗诵者,共同进入尾声,“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说完,起身,走人。他好像没在这里剪过一次头。
安字片多有小商小贩。发廊门口的左侧是农杂、日杂,右侧是北京烧饼豆腐脑、水果店。要说热闹还是路边摊。有一位枯瘦的独眼龙开卦摊,长得不算道风仙骨,却也自觉深藏千机。地上的大绒布立着卦筒,卦筒里*挂签。他孤傲谦敛的面容和卦摊两侧一对常来讨饭的母女,还有热闹的茶水摊,形成了一幅十里桑田、一步苍烟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