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身边就有很多人告诉我,我欠傅家的这辈子也还不清。
傅家于我,就像天上的太阳一样,不可直视。
但太阳有一天也会熄灭。
是我亲手毁灭了太阳。
1.
我从小身体不好。
五岁那年查出了先天性心脏病。
爸妈从打工的大城市赶回来,围在我病床边,默默垂泪不语。
医生说的那些专业术语他们都听不懂,但是他们隐隐能明白,他们唯一的女儿可能命不怎么好。
如无意外,活不了多长时间。
年迈的姥姥叹着气,粗糙的大手抚过我的脸,嘴上说着,老天爷可怜可怜我的孩子。
晚上隔着一道薄薄的房门,委婉暗示我父母趁着年轻,再要一个孩子。
我拉高被子,假装自己早已沉沉熟睡。
后来我不知道父母经过了怎样的思想斗争。
他们还是没有放弃。
为了方便照顾,他们把我从乡下姥姥家接走,带去了他们工作的地方——
傅家大宅。
那时候我才知道,父母二人已在傅家工作多年。
父亲是傅家的司机,母亲在傅家作帮佣。
傅家太太听说我爸妈带来一个孩子,满心欢喜,说自家也有三个调皮捣蛋不懂事的孩子,刚好可以做个伴。
又听说,我身体不怎么好,只付之一笑,随手找来无数名贵药材,说好好养着就是了。
父母无比感激,对着珠光宝气的傅太太直接跪下,叩了三个响头。
只有我一个人愣愣地呆站在原地,仰头望着贵气逼人的傅家大宅,直白地问:「为什么要救我?」
我当时年纪虽小,知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但也知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
一条命的代价,要我拿什么去赔?
傅太太闻言吃惊地瞧了我一眼,很快恢复成平时调笑自如的神气,说:「小妹妹不要在意,举手之劳而已。」
原来救一条人命只是举手之劳。
2.
事后,父母斥责我不懂事,出言不逊,我自知理亏,乖乖挨训。
完了径直去找傅太太道歉,太太毫不在意地挥挥手,打发我去跟傅家三个孩子一起玩。
傅家老大傅华、老二傅歆、老三傅景。
老大面热心黑,仿佛天生心较比干多一窍。
老二天真烂漫,真不像这个荣华之家能养出来的孩子。
老三心野人不老实,每次闯了祸,不是挨太太训斥,就是被大哥亲自上手揍。
再后来,也许是老天爷也见不得我这祸害白白多活了几年。
傅太太找来的一堆好药,在我十二岁那年终于再无用武之地。
医生说要换心。
可天底下哪有那么多心。
但傅家做到了。
合适的脏源,宛如崭新的生命。
从那以后,我身边的人都或明或暗地提点我:傅家对我的恩情,我这辈子也还不清。
我总是笑着点点头,口上说是,眼中充满浓浓感激之色。
然后温温顺顺陪着傅家三个孩子一路长大。
但凡他们中哪一个受欺负了,我第一个出头打抱不平。
谁饿了、渴了、病了、不高兴了,我比傅太太还担心。
久而久之,背地里多了不少闲言碎语——说我就是傅家从小养大的一条狗。
除了看家护卫之能,还兼备了宠物的知情识趣。
但不管是我还是傅家,都不在意这种说法,也许是下意识忽视,也许是默认,谁知道呢。
傅家人对我很满意,也许是很高兴看到自己的付出得到了恰当的回报。
傅先生高兴了,还会打趣我,「喜欢傅华还是傅景多一点呀?」
好像除了他二人,我不能再喜欢其他人似的。
于是这时候我总会嬉皮笑脸回答:「最喜欢歆姐姐了!」
傅先生笑着骂我小滑头,傅华说我小没良心的,傅景直接往我被窝里扔蝎子,只有傅歆真的信了。
3.
也许命中注定,我家和傅家的缘分真的是不浅。
十三岁那年,我父亲因故入狱,在狱中暴毙。
傅家人心善,在我父亲的坟前发誓,以后我和母亲就由傅家来照顾,绝不让受半点委屈。
我母亲在墓前感动得一塌糊涂,哭成一个泪人。
但好景不长,也许是父亲想念她,我十八岁那年,母亲病重逝世。
傅先生心思细腻,怜我身世凄惨,又怕我触景生情,问我有没有到国外进修的意向。
我没有多犹豫,答应了。
母亲葬礼后,我即刻启程飞往异国他乡。
傅歆学艺术,早年就被傅家送去欧洲留学。
傅景最是调皮,半年前犯了事也被送出去避风头,只是没想到人在外头玩野了,三番两次也叫不回来。
于是在我登机那天,只有傅华一人来送。
我还记得那天坐在傅华新买的跑车上,一不小心从座椅夹缝里,摸出了一只翡翠耳坠。
我拿起来笑话傅华,傅华狠狠瞪我一眼,难得看到他生气。
我说:「我又不是去死,你这么严肃干嘛?」
傅华骂我:「你就非要出去不可?国内什么没有,还不够你造的。」
我说:「我学成归来,好早日辅佐傅大少纂权夺位,早日执掌傅家,这个回答你满意了吧?」
傅华的脸色更黑了。
送我到登机口时,脸上依旧阴云密布,一言不发,站在背后看着我走远。
我头也不回地挥挥手,视身后傅华灼热的目光如无物。
临起飞前,我接到一通电话。
陌生的异国号码。
我接起来「喂」了一声,对面只有静得仿佛听不到的呼吸声。
我心里好笑,轻佻地冲话筒喊了声「傅老三」,对面的呼吸声陡然粗重了起来,接着傅景骂了一声「操!」。
我不以为意,若无其事地继续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傅景什么也没说,火气冲天一把挂了电话。
我不由摇摇头,还是小孩子脾气。
枉我喊了他那么多年哥。
4.
五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
刚好足够一个孤身一人、灰头土脸,来到异国的小女孩历经风霜,在人情世故中摸爬滚打,成长为一个独当一面的体面成年人。
回国前夕,傅歆还在电话里跟我絮絮叨叨,抱怨今年没人陪她一起过圣诞了。
问我:「安安,怎么这次这么急着回去?你不在,我一个人在外面很无聊的。还想着今年你放假过来,我们一起去希腊度假,隔壁系同学说买了条游艇,我把你的泳衣都准备好了……」
我笑笑,「想家了嘛。」
傅歆对我的说法没有多怀疑,好像全然忘了我父母双亡,早已无家可归。
我又说:「而且小景哥前几年也早早回去了,你得空了也多回去看看先生太太,一家人最盼着的还是个团圆。」
傅歆的声音染上了几分喜悦,「你说得对,我是应该回去看看爸爸妈妈了,正好安安你也回去了,我们一家人总算能聚在一块儿吃个饭了。」
转而又毫不忌讳地「咯咯」笑起来,和我提起傅景,「小景他也不是自愿回去的,听爸爸说,是二叔亲自出马把他抓回去的。」
「在外面搞大了好几个女孩的肚子呢,爸爸气得要打断他的腿。」
傅歆笑得一派纯真。
我也陪着逗趣了几句。
话毕,许久不联系的旧日好友短讯呼我,「你回来的时机真巧。」
笑意吟吟道:「傅大少第三任女友新上马呢。」
「大家都在传,你这个归国白月光,不知道要怎么狠狠落对方面子。」
我惊讶,「你哪里听来的谣言?」
又玩笑道:「但凡你敢当着傅华的面,把这个白月光名头安在我身上,他不得生吃了你。」
没想到一语成谶。
5.
当我风尘仆仆走出机场,傅华的车早早等在外面。
车上没有第三个人,傅大少亲自当了司机。
不知道听到了什么传闻,看着我的目光真的像要吃人。
我心里打鼓,脸上不动声色,问他:「大晚上的还跑来给我当司机,这福气我可消受不起。」
傅华闻言,只是抬眼懒懒瞥了我一眼,态度一如既往的随意而轻慢。
好像我和他没有隔着五年光阴,而是刚出门去了趟超市。
他淡淡道:「小景他们闹着要给你接风洗尘。」
我们谁也没说好久不见,默契得像是从未分离过。
我坐在副座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景色,一瞬间竟恍惚升起了时光回溯之感。
高垂的路灯渐次将昏黄的灯光送进车内,狭窄的空间里明暗交替,一切边界都变得暧昧不清。
我偷眼打量傅华,看他线条利落的脸部轮廓被光线修饰得柔和,一双眼睛陷在黑暗中,时不时被来往的灯光照亮,像一根火柴,轻轻嚓一声,点燃了香烟,下一秒跃动的火光就陷在一片烟雾缭绕里,风情迷离,摇曳生姿。
傅华似乎是觉得气闷,不知不觉拽松了领口。
我把目光从他不经意间露出的锁骨移开,伸手摇下车窗。
晚风毫不留情地涌进,吹散了两个紊乱的呼吸。
一路上我们谁也没说话,一臂的距离像是隔着天涯海角。
寂静的方寸空间里,只有晚风吹拂,和两个在无声中纠缠在一起的呼吸声。
呼吸交融,像是一个沉默的吻。
等到了后来,两个呼吸渐渐也变作一个。
原来不知不觉中,我和傅华的呼吸渐渐趋于一致的频率,心跳声重合在一起,好静,好沉。
要下车时,傅华喊住我。
我回头,他神色淡淡,对我指了指脖子上散乱的领带。
我笑了一句,「这么大人了,还不会打领带吗?」
没有多犹豫,凑过去利索地帮他打好了领带。
傅华回答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带着凉意的晚风也吹不去那股扑面而来的热气,我手底下的胸腔也被带着微微震动。
他说:「不是在等你回来教我么?」
随后像是什么也没说一样,抽身离开,走在我前面。
6.
一进去包厢,几个礼炮迎面炸开。
可怜走在前面的傅华,刚好帮我挡去了一身的彩纸亮片。
「欢迎回来!安姐!等你老久了!」
「几年不见,安安越来越漂亮啦!在国外过得怎么样?有没有交到几个老外男友?」
「想死你了小安!先让姐妹抱一个!」
认识或不认识的面孔,凑上来嘻嘻哈哈打成一片。
我打起精神一一应对,余光瞥见一个穿着白裙的女孩走到傅华身边。
傅华挽着她手臂入座。
下一秒,在我暗中思量之际,一个轻狂的男音突兀地*进来,「正主都到了,这下可以好好给在座的各位介绍一下了吧?」
一看,果然是老三傅景。
大马金刀地叉开双腿坐在沙发上,两手往后一撑,活像是怕别人瞧不出来,这是个不好惹的二世祖。
傅景开了瓶酒扔给我,与我碰了一下便扭头朝傅华喊话:「哥,不给小安介绍一下嫂子?」
周围陡然安静。
或明或暗的看戏目光,在我和傅华两边来来回回扫视。
我暗自摇头,真是不安分。
傅华老神在在地坐在角落,听见傅景这么猖狂的挑衅也不作声,浑身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场。
紧挨着他坐的白裙女孩子率先站起来,笑声清脆,却难掩紧张和忐忑,「久闻贺小姐大名,今天见了果然名不虚传,比传说中还漂亮几分。我是傅华的女朋友,您叫我小婉就好了。」
我刚想说两句场面话,傅华突然出声打断,「别叫什么贺小姐了,多生分。」
傅景一改之前的挑衅,笑眯眯接口,「就是就是,嫂子直接叫傅安吧,叫安安也行。」
说罢揽过我的肩,哥俩好似的拍了拍。
这个动作像是一个信号发出去,气氛重新活络起来。
我对仍然疑惑地瞧着我的小婉展颜笑道:「我全名贺傅安,小婉你随意,怎么喊我都成,祝你今晚玩得愉快。」
小婉乖乖应下,笑意却不达眼底,暗含一丝敌意和怨怼。
坐回去紧紧依傍在傅华身上,低头认真给他捡些饱腹的下酒菜。
我哂笑,深更半夜,原来傅华还没吃饭。
7.
中途我为了接朋友电话,走去露台。
前脚刚进,后脚小婉就跟了进来。
我挂了电话,假装看了半天风景的小婉怯生生地拦下我。
「安姐,我能跟您求件事吗?」
我温言解释:「我不知道你听了什么传闻,但我可以向你保证,不管是从前还是以后,我和傅华都是清清白白的。」
小婉咬唇,「我和华哥走到一起不容易,我们前前后后在一起算起来也快两年了,比前面他两个女友都要久,所以我相信华哥对我肯定也是有几分真心的。」
「不比你和华哥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都说天降打不过长久陪伴的小青梅,但是我想,说不定,这次我就是那个例外呢……」
小婉眉睫轻颤,说到后来语气已显出了几分挡不住的锋芒,眼睛亮得惊人。
我太熟悉这种眼神了。
这是每个拼命想要往上爬的人都会有的眼神。
我疲惫地叹了口气,轻轻揉胃。
一回来就被傅景逮着不要命地灌酒,什么东西也没吃,就算是铁打的胃也受不了。
「你放一百个心,我回来真的不是要拆散你和傅华的,传言什么的你当个笑话听听就是,何必较真。」我开了个玩笑,「也别老是把我和傅华凑一块儿提了,我和傅景结婚听起来都比和傅华在一起更实际一点。」
说完,我自己都抖了一身鸡皮疙瘩。
推门离开,却在拐角撞见倚在墙上的傅华,手里夹着一根烟,烟灰已经落了一地。
我冲他笑,「墙角好听吗?」
傅华站直了,这时我才发现,他长高了不少。
站在我面前时,我要稍稍仰着头,才能对上他平静无波的一双眼。
傅华伸手帮我调整了下颈间戴歪的项链,我想躲,没躲开。
只听咫尺之间,他没有起伏的声音带上了一些嘲讽,像是回击我前不久的那句话,「这么大人了,连项链也戴不好。」
话音刚落,身后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
不用闭眼,我都能想象出小婉一脸泫然欲泣的动人表情。
8.
快到凌晨,局终于散了。
我拿着手机四处加好友,趁乱加上了小婉。
离开时,小婉看向我的眼睛已经难掩怨怼,谁都瞧得出来。
傅景搭着我的肩膀,笑着问我:「你猜猜傅华会不会甩了她?」
我默不作声,心里却想,这倒是你问错了。
应该是,傅华会在几天内甩了小婉。
「哥你放心好了!我送安安回去,保准把她安安全全送回家!」
傅景笑嘻嘻把我推进车里。
像是怕谁听不到一样大喊:「大哥,你和嫂子一路走好啊!春宵一刻值千金呐!」
我若有所思地盯着傅景的右腿。
心想怎么当初傅先生不把他两条腿都打断了。
随手发了条信息给小婉,抬头,刚好迎上傅景鹰隼一样的目光。
他看上去倒是比他哥侵略性强得多。
刚才在席上只不过是心情好一点,才没让人瞧出底下这副尖酸刻薄气。
瞧瞧,现在原形毕露。
「怎么一走就是这么多年?傅安你可真没良心。」
「傅家哪里短了你的?还是缺了你那口饭,一定要往外跑?几年没个音信,你在外面捣鼓什么呢?还是背着我们偷偷摸摸干了什么好事?真是白养你十几年,这么多年也不和我们联系。」
我笑得温良,「还不是怕死在外头了,劳烦你们大老远的过来收尸。」
傅景一噎,转而又阴森森笑道:「这你就多虑了,你就算是死在天涯海角,我也要给你掘地三尺挖出来。」
「你就算死了,也是要作傅家的鬼。」
我轻巧接过这个话题,「景哥说得不错,我就算死,也对傅家的恩情没齿难忘。」
「再叫一句。」
「嗯?」
傅景转头看我。
远处的天空已露出鱼肚白,熹微晨光轻柔洒在傅景俊美无俦的脸庞上,将他整个人照得有如从光中走出,仿佛一位年轻神明的化身。
傅景冲我直乐,「再叫我一声哥。」
我哂然,连叫了他几句「哥」。
傅景的笑意跃上眉梢,眼中神采仿佛比天际朝霞还要夺目。
此时如果叫不知情的人看上,还真以为是一个天真烂漫、不通世事的大男孩。
可惜,我却太早太早地知道了,这副金玉皮囊之下,暗藏着什么腌臜污垢。
9.
傅景问我,当年为什么可以毫不犹豫地说离开就离开。
我当晚就梦到了答案。
那时我十七岁,母亲已经缠绵病榻多年,医生见我来,也是无奈摇头,劝我早作准备。
傅先生傅太太心善,就算母亲已经不为傅家工作,依旧信守着当年的承诺,尽心尽力地照顾着我们孤女寡母。
我和傅家三个孩子依旧同进同出,形影不离,举手投足之间,仿若真的是手足相亲。
但外人可不管真不真,假不假的。
他们只知道傅家三个孩子眼高于顶,凭什么一个异姓人能比他们这些远亲近邻、七大姑八大姨的孩子更亲近一点。
大人要面子,不好乱嚼舌根。
小辈就没有这种顾忌了。
就算闹大了,往大了说,也只能算作年轻小辈不懂事。
是以很多见不得光、上不得台面的麻烦接踵而至。
都说背靠大树好乘凉,却不知道大树底下恼人虫蚁也数不胜数。
有些麻烦我自己处理了,有些傅歆偶然撞见了,气不过嚷嚷出来。
傅华那个黑心眼的,作壁上观都算我谢天谢地。
傅景就更不用指望了,狂得作天作地,没少给我找麻烦。
那时候我也嫩,居然还会同他吵,吵到后来他气不过,口不择言骂我:「你算什么东西,在这里乱吠?!从小吃的、穿的还不是我们家施舍的!你就是我们家养的一条狗而已!连一点寄人篱下的自觉也没有吗?!」
我脆弱的自尊心好像一层泡沫,一下就给戳破了。
在楼上不知道看了多久热闹的傅华这才施施然下来,端着大哥的架子训了几句傅景。
然后转身宽慰我,轻轻道:「小景年纪小,乱说话,安安你不会和他计较的对吧?」
我努力挤出一个笑容,笑得比哭还要难看,「景哥对我的好,我从小到大都记在心里,怎么会和他计较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
傅景站在傅华背后,嘴唇嚅动了几下。
我不知道那时候他是想说对不起,还是得意洋洋地再冲我嚷上几句。
只是到底什么也没说出口。
后来时过境迁,再回想起这些口头纷争,也只得付之一笑,当真算作鸡毛蒜皮了。
至于那些没有说出口的话,也就不在意了。
10.
后来又过了段时日,母亲脸上颓色越重,我日日夜夜往返于医院和学校,无暇他顾。
再多的精力也只给了勉强维持的学业,疲于和周围人打交道。
他们脸上的同情或幸灾乐祸或鄙夷,于我都成了过眼云烟。
在死亡的阴影下,一切都变得无足轻重。
直到某天傍晚站在教室门外,我才恍然,自己并没有如愿想般变作一潭死水,原来还是会愤怒,会心痛。
隔着薄薄一道门,教室里传来肆无忌惮的笑闹声。
熟悉或陌生的话语声,统统围绕着一个人。
「景少哪里说错了?贺傅安不就是傅家养起来的吗,搁在古代也就是个通房丫头。」
「是啊,景少玩过她没有?肯定有吧!什么时候玩腻了给兄弟们爽爽。」
「别乱伸手,好歹名字里也带个傅字,哪里轮得上你?」
「这么说来,华少他……」
刚想推门的手就这么愣在了半空。
那时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门口站了这么久,久到腿脚发酸,久到如噬咬般的苦涩阵阵漫上心头。
脚却像是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非要像自虐一般躲在门外,任由门内的淫词浪语一句一句剜过心底。
我刚想离开,耳畔却忽然多出一个温热的呼吸。
一个虚虚的怀抱拢在身后。
带着笑意的声音轻轻滑过耳边,「为什么不进去听听?」
骨节分明的手先我一步推开门。
门内的话语声戛然而止。
被围在中间的傅景脸色煞白,眼神始终不敢与我对上。
我如往常一般露出礼节性的微笑,掉头即走。
身后早已空无一人。
11.
母亲下葬后的第二天,傅先生在书房问我,要不要去国外。
我毫不犹豫,当场应下。
傅先生挑眉,颇有兴味地问我:「怎么这次这么爽快?」
我盯着傅先生那张斯文俊气的脸,恍惚想到傅先生三个孩子里,傅华其实是最像他的,其次是傅歆,最后才是傅景。
在回答傅先生的前一瞬间,我心里划过很多东西。
平日里佣仆的闲言碎语,周围同学的异样目光,傅家亲戚脸上不屑的神气。
无数思绪如同风起云涌,潮涨潮落,大浪拍打在岸沿,终究还是化作一阵弥天大雾,在大雾里传来一个幽幽的声音——
为什么不进去听听?
是的,我想听到更多,想看到更多。
这样最后才能毁灭所有。
傅先生耐心地等待着我的回答,像是平日闲来无事与我手谈时,耐心地等着我的落子。
于是我说:「我觉得,太太会喜欢我离开一段时间。」
素来镇定的傅先生到底还是变了脸色。
但回想起彼时,我依然无法确定,这着棋我是否真的下对了?
唯一能确定的是,时至今日,这盘棋局仍在继续。
关于故人往事的梦就像是发烧时,抵在额头的冰袋。
又冷又沉。
大梦醒来,只觉头脑昏沉,肿痛不休。
手机「叮——」一声响,是傅先生发来短信,言简意赅,温和关心我之余嘱咐我不要忘了明天的入职。
我打起精神着手准备,第二天在傅家旗下的一家小公司报到。
从最底层员工干起,就像从前和傅先生约定好的一样。
12.
遇到上学时的熟人,午休在茶水间闲聊了一会儿。
对方俨然一位海归精英的气派,侃侃而谈间令人如沐春风。
老同学打趣,「这么多年了,来来去去你还是没离开傅家。只是没想到会在这儿碰见你。」
我明白他的言下之意。
不知道多少人像他一样,以为我一回来便会跻身于公司高层,没想到像被傅家流放一样,扔到底层不闻不问。
「叩叩」两声敲门,傅景倚在门框,脸色不耐烦。
老同学识趣离开。
我问:「你来干什么?」
傅景没好气,「来看你和别人眉来眼去。」
我避重就轻,笑他手上的保温饭盒,「你这副居家良夫的样子,说出去不知道会让多少人大跌眼镜。」
「所以就劳烦你为我保密啦。」傅景懒懒地晃悠了一下饭盒,「报酬是顾姨的拿手好菜。」
顾姨是在傅家工作了十几年的老人,看着我们四个孩子长大的。
我一边吃饭,一边听着傅景有一搭没一搭的碎碎念。
他跟我讲我离开这些年傅家发生的事,又挑着说了最近几件趣事,着重强调了傅华的两个前女友。
「对了,那个小婉你还记得吧,大哥把她送给黎家兄弟了。走的时候依依不舍,敲够了竹杠才舍得离开,大哥烦死了。」
黎家,傅太太娘家不知道哪门子远亲。
傅家的餐桌上素来讲究食不言,强调用餐礼仪。
这时我却忍不住问傅景:「那你呢?过去你玩了多少女人?」
傅景脸色微微变了。
我自顾自圆场,「下辈子你还是投胎成蜈蚣算了。」
傅景知道我是在打趣傅先生曾经打断了他的腿,立即恼火,给我夹了半碗的西兰花。
我从前就讨厌吃西兰花,现在也没变。
我老实吃完,傅景心情转好。
刚才提过的扎嘴话茬,便就这么过去了。
临走,傅景有意无意嘱咐我,「少跟些不三不四的人来往。」
午休结束,邻座同事试探问我:「你和小傅总很熟啊?」
她挤眉弄眼道:「都带饭来看你了。」
我笑,「不太熟,长辈交情好一点而已。」
后来,工作上少了很多为难,轻省不少。相反,虚伪的笑脸多起来。但我亦游刃有余。要论名利场相争,傅家可不就是那个最大的漩涡吗?
只是翌日,刚刚还在和我闲聊的老同学就被调离到异地。
走得匆忙,连声再见也来不及招呼。
13.
及至下班,傅景来接我。
最新款的跑车大剌剌地停在楼下。
众人火热的目光扎在身后,如芒在背。
傅景问我笑什么。
「你还记得十六岁时,你从我这里抢走的情书吗?」
傅景不以为意,「鬼记得,不长眼的东西那么多,要不是我帮你出头,你不知道还要被那些不三不四的人纠缠多久。」
一副快谢谢我的样子。
我失笑,脑海里浮现出十六岁那年,傅景在吵闹的课间休息,不顾我阻止,从我抽屉抢出数封情书。
当时年少,傅景仍处在变声期的嗓音沙哑低沉,却带着说不出的味道,很适合讲情话,傅景带着它在校园花草茂盛的小角落,与小女生细语厮磨。
他站在讲台上,像朗诵什么正儿八经的致辞一样,缓缓念出:「……亲爱的贺同学,请原谅我今天的冒昧……我难以忘记你走过长廊的倩影……如露清晨,你徘徊在湖边,手执书卷,清风吹起你耳边的鬓发,那时我是多想代替那阵风……我还记得第一次遇见你是在……」
一室的哄堂大笑。
陌生少年人真挚羞涩的情意,就这样被肆无忌惮地袒露在众人的哄笑中。
念完,傅景戏谑地朝我眨眨眼。
我在看客各异的目光中,无地自容,却还要勉强大方一笑。
傅先生从小教导我们四个孩子,不管姓什么,只要走出傅家这道门,在外人面前都要知礼仪,懂分寸,守规矩,明进退。
天塌下来也不能失了风度和体面。
哪怕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收过一封情书,走在校园各处,众人视我如洪水猛兽,唯恐避之不及,我仍要挺直了背脊,面不改色地走过各色目光。
14.
傅景不改本色。
把我送回公寓后,他哼着调子走向车,不知道今晚又要泡在几个会所里。
从背后看,傅景身姿修长挺拔,一身低调的奢华品牌,从头到脚散发着吊儿郎当的花花公子气息,很有玩弄小女生的资本。
我忍不住说他:「不要老是在外面晃,多回家看看爸妈。」
傅景嘁了一声,「你都不回去,我回去干嘛?」
我莞尔,「都长大了,自然要搬出来。你和我不同,你终归还是傅家的孩子。」
点到为止,却像是激怒了傅景。
「有什么不同?都是从小一起长大,还分个你我,你这就没意思了,傅安。」
他咬牙切齿,「你在外面躲了这么多年不回来,就是因为这个?」
话不投机半句多,傅景一脚油门轰鸣离开。
半夜,小婉给我发来信息,「果然像你说的那样,我在这里蹲到了景少!!!」
我回道:「加油。」
想了想,又附上一些傅景平时的兴趣爱好,很少人会知道的癖好习惯之类的,一并发给小婉。
小婉信誓旦旦,恨不得冲出屏幕对我表忠心,「你放心,我一定不会辜负你的希望!」
「傅景可不是那么好骗的,他看起来是个草包废物,实际精着呢,你自己小心。」
小婉发了个笑脸表情包,「我知道,之前我被傅华那副人模狗样的精英外表给骗了,后来才知道傅家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我也想通啦,不求登门入室的名分,我捞一笔就走。」
「不要贪心,后路我为你安排好了,事情结束就走,千万不要贪心。」
我难得忧虑起来。
在过去,我不知道对傅家兄弟身边多少个女孩子说了不要贪心,可有几个能听得进去?
豪门算什么?
一张吃人不吐骨头的巨鳄之嘴罢了。
多少女孩子以美貌、韶华、身体为进场券,奋不顾身投进这个漩涡,却只落得个被绞个粉身碎骨,落寞离场的结局。
胜者为王,可胜利的代价又是建立在多少人的失败之上?
谁能豪赌,自己就是那个笑到最后的人?
此后,小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给我回信。
15。
一段时间后,我等来了傅景。
他约我去海边度假。
我说:「您行行好吧,我工作忙着呢,哪有时间陪你瞎闹。」
刚爬到公司中层的位置,晋升速度之快,令周围同事咂舌、眼热之余,不免多了些是非。
我大部分精力耗在这上面,更不想搭理傅景了。
傅景孩子气的一面开始作妖,「我不管,就算天塌下来你也得给我过来。」
像是无理取闹,又像是撒娇。
我笑他,「又抱到什么美人?一定要跟我炫耀这个。」
傅景难得含糊其词,「不是这回事,总之你给我过来,还有个消息告诉你。」
「大哥他要订婚了,你知道对象是谁吗?」
我搜罗了下脑子里的名单,道:「不是沈家就是刘家。」
「刘家涉及行业与傅家部分重叠,不太可能是他们家,那就只能是沈家。沈家这辈人丁不多,前些年送出去几个深造,拔尖的也就那位沈璐小姐。」
我笑道:「郎才女貌,门当户对,恭喜啊。」
「你跟我说恭喜有什么用?有本事当面对大哥说。」
傅景乌鸦嘴。
当晚傅家家宴,我就在餐桌上撞到了这位沈小姐。
沈璐气质温婉,眉目间不乏飒爽英气,穿着一身略显正式的浅色西装,大大方方和傅家男女主人打了招呼。
连夜赶回来的傅歆打着呵欠从楼上下来。
还没开席,几人闲聊。
傅太太似真似假对我抱怨,「小安啊,你平时帮我多管教一下小景。心野成什么样了,连饭都不回来吃。」
我嘴上答应,心里却好笑,我这个当妹妹的,怎么有资格去管哥哥?
说来也是奇怪,我明明比傅歆大一点,却要管三个孩子中排序最小的傅景叫作哥哥。
真是奇怪的长幼顺序,不是吗?
但好像又不奇怪。
因为傅家人喜欢,在这个家里,只要他们喜欢,好像什么都不应该奇怪,反倒成了理所当然。
傅歆也许是没睡醒,聊天中居然嘟囔了一句,「我还以为和大哥结婚的会是小安」。
傅华轻飘飘瞥了她一眼。
傅歆吓得立马抱紧我的手臂。
傅先生笑道:「说什么胡话!小安最讨厌你大哥了,说来也怪我,小时候老是抓着小华严格要求,让你们三个孩子和小华生疏了不少。」
傅歆天真道:「没事没事,爸爸也是为了大哥好,而且再怎么样我们也还是一家人嘛。」
于是气氛又归于一团和气。
16.
饭毕,傅先生借口身体不舒服,提早去了书房休息。
傅太太打着呵欠,让司机安排车子出去。
傅华和沈璐挽手走向后院花园。
我被傅歆抓去衣帽间,一套一套礼服试过来。
我不好意思笑笑,「又麻烦你了,歆姐。这阵子工作太忙,都没留意大哥订婚礼快到了。」
傅歆随手扔下一对搭配的钻石耳环,不以为意,「何止是你,我也没料到大哥这次订婚赶得这么急。」
她环过我的腰身,掐了掐,「小安你是不是又没好好吃饭?瘦了这么多,专门给你设计的衣服都不合适了。」
「不要紧,你以前给我做了那么多套衣服,我从里面选一件合适的也够了。」
傅歆气鼓鼓,「不行!那是旧衣服!这次说什么也不能让你穿旧的!」
转而又忙活给我贴身量体起来。
我垂下眼皮,不发一言,习惯性的任由傅歆抬手抬腿摆弄。
傅歆从小就喜欢玩过家家,喜欢给洋娃娃换衣服,这些爱好长大也没有改变,后来也自然而然走上了设计的道路。
而我,一如既往的是她手中最喜爱的那个玩具。
每年跨洋寄来的大量手工衣服,一定要反馈的照片,一年定时几场的时装秀。
傅太太说,傅家人长情,既是好事,又是坏事。
我盯着傅歆和傅太太相似的面孔,不由回想起小时候,我们四个孩子不管是一起出去玩,还是待在家里,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必须要穿傅歆给我挑出来的衣服。
傅歆品味好,眼光准,但我依然不开心。
母亲劝我惜福。父亲只会对傅家更多感激。
等到长大,我能自己选择一两套衣服了,却无处不带着傅歆的影子。
傅歆突然惊叫一声,「糟了!我预定的那款花冠不知道能不能赶上,我得去催一催。」
「别急,肯定还有其他能代替的。」
傅歆展现了她难得一见的固执,「绝对不行!那顶花冠和你即将穿的礼裙不能更配了!我绝对不能容忍自己的作品出现一丁点的不完美!」
于是一阵脚步声过去,偌大的衣帽间只剩下我一人。
我无所事事地发呆,脑海里无数思绪沉浮。
17.
不知过了多久,门突然被推开。
我以为是傅歆回来了,没有理会。
直到身后突然伸出来一双手,轻轻拢住我的下颌两侧。
娇笑声从头顶传来,「不愧是傅家闻名的漂亮人偶,长得可真不赖。傅老三真是艳福不浅。」
一双纤纤素手以不容我抗拒的力道将我转向落地镜一侧。
倒映在镜中的沈璐倚在我肩上,眼中不乏惊艳和赞叹,双手在我脸上不断游走。
眉眼、鼻尖、下唇、两颊。
如果我的脸是一张画皮,恐怕沈璐会毫不犹豫地撕下来带走。
沈璐笑着问我:「*妈一定长得也很好看吧?」
我也笑,「为什么不能是爸爸帅得惊天动地?」
沈璐调皮地眨眨眼,「因为爸爸死得早?」
我的笑容僵住了。
——沈璐的言下之意是,父亲死得早,那我和母亲两人本没有继续留在傅家的理由。
「开个玩笑,不要在意。哦,对了,如果你想死的话麻烦提前跟我说一声。」
「为什么?」
沈璐的手停了,若有若无地拂过我的眼睛。
「因为你的眼睛很好看,我想加进我的收藏品里。」
我迎向沈璐坦坦荡荡的笑容,在她的眼中不出所料地看到了和傅歆如出一辙的「纯真」。
「又一个玩笑,不要在意。你好像挺禁吓的,怎么一点也不带怕的。」
她捏了捏我的脸,好像我真的是一个任人蹂躏的玩偶。
「因为我听说沈小姐是远近闻名的大家闺秀,断不会做出像你口中这么残忍的事。」
沈璐嗤了一声,丝毫没有了刚才在餐厅里的温婉贤淑,像是对大家闺秀这个词极为不屑。
我继续火上浇油,「婚后的话,沈小姐应该也会像其他太太一样忙于家庭吧……」
话音未落,沈璐一把提起我的头发,头皮瞬间被挣得生疼。
她像甩了甩狗链子一样晃着我的头发,语气悠闲,「管得太多了,小可爱。」
我知道她生气了,心里更开心。
沈璐掐着我的脸和脖子,让我做了几个姿势拍照。
我应声而动,脸上没有表露一点不满,就像从前傅歆指挥我一样。
一个漂亮的提线木偶,需要什么自我意志呢。
沈璐满意地收起手机,似笑非笑地对我说:「刚才说的约定一直有效,想死了提前跟我说一声。」
我微笑道:「一定。」
沈璐离开后不久,大门又被推开。
没有人进来。
我推开门,在脚下捡起一个礼盒。
打开来,飘出一张贺卡,上面的手写字迹笔锋凌厉,力透纸背,写着:生日快乐。
我眨眨眼,好像明白了最近傅景在搞什么鬼。
18.
一大早上傅景的连环夺命call就将我吵醒,嘱咐我不要忘了今晚的聚会。
夜幕降临,我和傅歆一起出发,前往海边的度假村。
盛夏时节,知了不休,温热的晚风把一阵阵浪潮般的蝉鸣徐徐吹送到耳畔。
远处依稀可见掩映在树木中的庄园,建筑周围的灯光,将参天古木的绿意照得越发粲然。
大自然的勃勃生机和人工营造的迷离灯光,完美而和谐地交融于一景。
聚会并不像傅景所说,只是几个熟人组的小小的局。
相反,像是一场声势浩大的晚宴,来往人群络绎不绝。
衣香鬓影,纸醉金迷。
傅景为人向来高调,倚仗着家底雄厚的傅家,他也确实有那个挥霍的资本。
中途,傅歆撇下我不知道溜到哪里去,我独自一人、无所事事地到处乱晃,认识或不认识的人,接二连三凑到面前,我笑得嘴角发酸。
直到夜色渐深,一个侍者引我往海边走去。
海浪声堪堪传到耳边,比它更刺耳的啸鸣又不断响起。
刚走出碎石路,漫天焰火烟花映入眼帘。
夜色中的深黑海水被五颜六色的焰火映照得闪闪发亮,天空一轮弦月仿佛也黯然失色。
在满天光辉之下,灿烂大笑着的傅歆朝我跑来,我抱住扑上来的柔软身躯,迎上傅景难得羞涩的目光,暖心一笑,「谢谢你们,这是我过得最幸福得一个生日。」
傅歆抱着我不松手,嘻嘻哈哈道:「骗人!去年你也是这么对我说的!」
我笑容不改,「因为有你们在我身边,我就是最幸福的。」
傅歆满意地在我脸上「吧唧」一口,一把把我推向傅景,「小景,今晚小安是你的啦。」像是随手让出一个玩具。
傅景扶住被推了个趔趄的我,在周围人的哄笑中牵起我的手。
我促狭地看着他,傅景不自在地偏过头去,拿出一个巴掌大的小盒子递给我,「生日快乐。」
我明知故问:「这是什么?」
「你为什么不自己打开看看?」
静静躺在盒子里的赫然是一枚钻戒。
碎钻的熠熠闪光与天上璀璨的星子相映成辉。
傅景亲手帮我戴上戒指,一路牵我到海边。
19.
难得我二人之间没有斗嘴,少有这么温情的时刻。
我笑得更温柔,「傅景,你这是在求婚吗?」
傅景挑眉,「有什么意见?」
「先生和太太不会同意的。」
傅景嗤笑道:「我想做什么,他们管不着。在他们眼里傅家有大哥一个人就够了,我就是个负责吃喝玩乐的草包。」
我笑,「看来你对自己的认识还挺清楚。」
傅景牵着我的手依然没放开,像小时候在院子荡秋千一样晃悠。
「那你的回答呢?」
我直视傅景的眼睛,不避不让,轻声道:「我和大哥的谣言是你散播的吧?」
傅景轻笑,有点得意,「效果还是蛮不错的,对吧?要不是我把你和大哥绑在一块儿,你能为了避嫌,这么快选择我吗?」
「你早就知道傅、沈两家的联姻?」
傅景大大方方承认。
我默然,是了,像傅景这种人,从不在乎用什么手段达成目的。
我微笑,话锋一转,「你还记得我十八岁那年的生日发生了什么吗?」
傅景脸色变得僵硬。
我假装不知,等待着他的回答。
良久,他嘴唇嗫嚅,似乎想说些什么,从海边忽然呼啸而至的一阵大风却吹散了他所有的话。
这次,没有傅华横隔在我们中间,他却依然说不出话。
无论是道歉还是讽刺,傅景都是胆小的。
我将傅景眼中的歉意和愧疚一一收进眼中,见好即收,笑道:「我也不记得那天发生了什么,太混乱了。」
傅景松了口气,语气一改往日的轻佻,流露出连他自己也没想到的温柔,「忘了就忘了,以后你有多少个生日我都给你过,一定陪在你身边。」
他挠挠头,重新恢复了往日在情场上无往不利的公子哥做派,兴致勃勃问我:「我俩要是结婚了,爸妈肯定少不了啰嗦,还是出国躲一阵子好,你想去哪里?」
「都可以。」
傅景嘁了一声,「不行,你怎么可以这么随便,我刚刚在脑子里想出了一大堆国家,你居然一个想去的地方也没有吗?」
「在哪里不都是在你身边吗?」
我的话取悦了傅景,他满足地叹息一声,情不自禁抱住我,「小安,你要是可以永远这么乖就好了。」
20.
傅景常年游戏花丛,却因为家世的原因,很少有主动追别人的经历,大把的女人只要他勾勾手就会贴上来。
他不会说山盟海誓,也对儿女情长不屑一顾。
刚好,我也是。
此时,傅景滔滔不绝地向我述说着往后的未来,他计划带我去往哪个国家,要在哪里干些什么,结婚典礼在户外还是室内举办,西式还是中式,在第几年要个孩子,女孩叫什么名字,男孩调皮怎么办……
仿佛在晚风吹拂中,他已经飞跃到了遥远的未来,在那里恬然地度过了短短一生。
这就是傅景能给出的最大承诺。
夜色渐深,周围的人越来越少,傅景拉着我要往回走,我喊住他,「傅景,我们一起等日出好吗?」
傅景欣然应允,找了个避风口的位置和我一起待着。
天际即将破晓,劳累了一天的傅景早已倚在我的肩头,沉沉睡去。
第一缕天光撕破水天相接的地平线,我无法自已地回想起十八岁生日那个早上。
在满室的天光中,我宿醉醒来,赤条条地躺在床上,身边是酣睡的傅景。
正如此刻。
傅景被晨曦的微光惊醒,他睡眼惺忪环视周围,看到我,如抱住溺水时最后一根稻草,紧抓不放。
他摸上我的脸,说:「小安,幸好还有你在我身边。」
我陷在故梦,挣脱不得,满目都是十八岁那年的一室天光,耀眼得惊人,再也看不清傅景的样子。
眼睛因为直视太阳而生疼,眼泪流出,缓慢滑下面颊。
傅景慌张,那一瞬他嘴唇翕动,我清清楚楚地听到了他的告白。
我以为他会问我:你会不会怪我,小安?
但他说的是:「你会不会爱我,小安?」
21.
傅景把我送回庄园。
吹了一夜冷风的我,不比身强体健的傅景,一大早上就发了高烧。
傅歆罕见地发挥了长姐风范,把傅景骂了个狗血淋头,「小安身体不好你又不是不知道!你没长脑子啊,还带她在海边坐了一晚上!」
傅景连连告饶,匆匆一个电话叫来医生。
打了点滴,喂了药,我意识清醒了一些,睁开眼,迷糊中看到人影绰绰。
定睛一看,原来还是老熟人,傅家的家庭医生许诺。
我身体不好,从小待在傅家没少和许家打交道。
两家是世交,傅家从商,许家世代行医,从前傅家的家庭医生就是许老医生。
许老医生医术精湛,但年纪渐长,精力不支,后来由他的儿子许诺顶上。
许诺一见我醒来,笑道:「恭喜啊,祝你们百年好合。」
我顺着他的视线瞥向手上的戒指,嘴里不由带上淡淡的嘲讽,「不过是把脖子上的项圈换了种形式。」
许诺不再多言。
配好了药,嘱咐我按时休息后,许诺打算离开,走到门前却脚步一顿,转身对我说:「现在说这话有点迟了,但我还是想告诉你,一直以来……我很喜欢你。」
也许是生病短暂地摧毁了我的理智,我一时气血上涌,不管不顾道:「你喜欢我?喜欢我什么?」
「喜欢这副漂亮皮囊?还是我被傅家调教得温顺乖巧的性格?许诺,你了解我吗?」
22.
这样不对,不理智,对许诺而言也不公平,我不应该迁怒于他,擅自把多年的怨怼和私愤倾泻在他身上。
他什么都不知道,他只是一个局外人。
我不该把他卷进来。
我没有理由质问他。
但我控制不了自己。
在这短短一刻,高烧的温度似乎重新点燃,将我烧得一塌糊涂。
望着许诺茫然的目光,我张了张嘴,终究还是咽下了一切恶意且毫无意义的话。
我挥挥手想让他离开,但在那之前,一阵风卷起露台的窗幔,露出了躲在后面的傅歆,不知道她在那儿站了多久,又听到了什么。
傅歆温温柔柔朝我走来,许诺早已不见人影。
她抚上我的脸,担心道:「温度怎么还是没退下。」
我疲惫地扯了扯嘴角,说:「睡一觉恐怕就好了吧。」
我让傅歆离我远点,免得把病气过给了她。
傅歆不依,把房间内的光线调暗,坐在床边看着我睡觉。
我把被子拉高,在傅歆轻柔的歌谣声中坠入睡梦。
梦里回到十四岁。
容颜模糊的白衣少年站在树下,知了声不休,炎热中鼓噪着青春独有的悸动。
少年说:「我喜欢你,傅安。」
我刚想回答,一双手突然环过我的脖子,傅歆清脆的笑声回荡在耳边,「小安,你们在躲着我说些什么小秘密呀?」
于是梦就这么醒了。
醒来,傅景坐在床边支着头睡,傅歆,大剌剌地从背后抱着我,像是一个密不透风的茧。
傅景被惊动,探了探我的额头说:「太好了,烧退了。」
我在噩梦的余韵中沉沉吐出一口气。
23.
不少人注意到了我手上多出来的戒指。
或明或暗的试探,在我的有意遮掩下,一一无功而返。
沈璐打来电话调侃,「要不要我帮你们挡挡傅家双老?」
不知道安的是什么好心!
傅先生速度惊人,第一时间把我叫回傅家。
傅太太一如既往不着家。
我端过佣人手上的茶具,敲响书房门。
傅先生坐在宽大的书桌后,不疾不徐端起茶碗,道:「小安去了国外多年,手上的功夫还是没落下,这茶泡得比以前的还好喝。」
我把茶满上,静静地等待着傅先生的下一句。
「你和小景的事我听说了,小景那孩子不懂事,做事太冲动,小安你也不拦着点。」似真似假的嗔怪,无伤大雅。
我低眉顺眼道了句歉,说:「景哥向来说一不二,我怕逆着他来反倒刺激了他。」
傅先生点点头,「你考虑周全。这样,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正好国外有家子公司急需一个主事人,林秘也跟我汇报了你最近的表现,我觉得你是那个最合适的人选,小安你觉得怎么样?」
好像那个刚回来不到一年的人,不是我。
我迎向傅先生审视的目光,道:「刚好,我也觉得自己不太适应国内的环境。」
书房门再次被叩响。
傅华推门而入,大迈步走来。
傅先生招呼他,「你来啦,坐。过来尝尝小安泡的茶。」
傅华脸上划过一抹嫌恶,没有逃过我和傅先生的眼睛,他说:「不用,我过敏。」
傅先生失笑,「你们呀,怎么关系还是这么差。小安这都快要走了,你也别总是恶声恶气对待人家。」
傅华动容,抬眼朝我看来。
我们的视线在空中交汇一瞬,转而又错开。
傅华淡淡道:「知道了,祝你一路顺风。」
我笑盈盈和傅家父子两人告了别,离开书房。
24.
总公司的任命状很快下来了。
刚进驻没多久的办公室又要腾出来。
高层们议论纷纷,我只当没听到。
直到一次我主持会议,两个警察毫不客气地闯进来,对我举起警官证,「你是贺傅安小姐吧,有点事想找你聊聊。」
接待室里,年长的警官自我介绍姓李,跟在他身边的是他徒弟小赵。
我礼貌微笑道:「您好,李警官,有什么能帮到您的?」
「上个星期五,晚上7点到11点,你在哪儿?」
「在华泰酒店和合作方吃饭。」
「一直没有离开?」
「没有。酒店监控和合作公司人员都能为我作证。」
「记得这么清楚?」
我指了指桌上的日历,「行程表都写着。」
李警官笑笑,笑容不带丝毫温度,语出惊人,「傅景死了。」
我惊道:「怎么会?!」
李警官咄咄逼人,锐利的目光没有放过我脸上的一丝变化,「怎么不会?你上次见到傅景是什么时候?」
我平息心绪,缓了缓,道:「应该是上周二,他找我闲聊了一会儿就离开了。」
「聊了什么?」
「一些出国事项,他想去伦敦,但我要就职的公司在美国,有点小争吵。」
「你们要出国?为什么?」
「我是因为工作调动,傅景他在国内待得太闷。」
「不是因为要结婚了?」
「……也有这个考虑。」
不等李警官毫不留情的继续逼问,我抢过话头,「傅景怎么死的?」
李警官看向我的目光似乎带上了一点怜悯,「马上风。」
我脑子「嗡」的一声响。
不待我继续问点什么,接待室的大门猛地被踹开。
25.
傅歆带着保安赶走了两个警察,态度强势,毫不留情。
我站在高楼的落地窗前,静静看着警车驶远。
傅歆埋在我的肩头,呜咽不止,「爸爸收到了消息,让我立刻来找你……」
傅歆丝毫没有了刚才赶走警察的威风,泪眼婆娑,打湿了我半个肩膀。
「小安,怎么办啊……小景他怎么会出这种事……」
我安慰地拍拍傅歆的背,瞥到手指上的戒指,心绪又是一番起伏。
班也上不成了,我请假带着傅歆回家。
傅歆哭累了,沉沉倒在我的床上。
我轻轻抚过她红肿的双眼,给她盖好被子后走出房间。
阳台上,我拿出一次性电话卡插进手机,编辑短信发给小婉。
小婉的电话立刻打进来。
带着哭腔的声音撕心裂肺,「救救我!我不是故意的!傅景他死了!我没想到会这样!」
我掩好阳台门,静静地听着小婉上气不接下气的哭诉。
「我就是想离开前再敲他一笔,就是一个单身派对上,我喝了几杯酒,但是酒被下了药,我不知道……」
「傅景他特别兴奋,不知道为什么,好像把我当作了谁,他喝了不少酒,酒有没有下药我不知道,不,那酒应该就是有问题的……」
「不怪我,不怪我,是他喝的酒的问题!对!一定是这样!是酒的错!对不对?!」
半个小时后,小婉的声音逐渐变低,嚎啕大哭也停了下来。
我见她冷静,挂了电话,转而给她发短信。
屏幕上,小婉发过来的短信一条接一条,手机像是中了病毒一样,机身发烫。
等到小婉那边彻底平静下来,我拔出电话卡,掏出打火机烧毁。
风一吹,一小阵灰烬扬起,片刻了无踪迹。
手指上残留一点灰黑的燎痕,我不在意地舔掉。
刚转身想回去看看傅歆的情况,就看到傅歆背对着阳台玻璃门的另一侧,无力地滑坐在地上。
我推醒她,「地上凉,怎么跑出来睡这里?」
傅歆揉揉惺忪的双眼,「我醒来没看到你,小安不要离开我身边。」
我歉意地笑笑,「跟同事交待一些工作,放心吧,我这几天都在这里陪你。」
傅歆复又安心地睡去。
26.
第二天,我抽空回了趟傅家。
小婉的意外打破了我接下来的所有部署,我不得不将部分计划提前。
傅景的死法的确有点出乎我意料。
但想想,像他这种常年玩弄女人的花花公子,最后死在女人的肚皮上,大抵也算个不错的结局。
到了傅家,难得看到傅太太也在家。
她脸色苍白,颓然坐在小花园里,即使脸上略施了淡妆,也掩盖不了夜夜笙歌折损下的青白面孔。泛红的双眼被恰到好处地妆点,就连眼里的血丝都带上了几分孱弱的风情。
衣着素净的女人坐在一院花团锦簇中,就像其中一朵即将凋谢的花。
岁月从不刻薄美人。
傅太太见我来,不自觉轻蹙双眉,唤我:「小安回来了?怎么这么迟才来?」
「昨天歆姐来找我,我看她情况不是很好,照顾了一天。」
傅太太松开眉头,「原来小歆在你那里,太好了,我还担心这孩子跑哪里去了,小景刚出事,这时候小歆可不能再有事。」
我微笑,「是,您放心,我会照顾好歆姐的。」
傅太太略微松了口气,「过几天你俩就搬回来住吧,住在外面总是叫我不太安心。」
随后单手支着额头,似乎倦极,一言不发。
我知道这是打发我离开的意思,也不多留,径直往里走去。
路上有眼熟的佣人和我打招呼,「小安回来啦?傅先生在二楼,昨晚坐了一宿呢,精神看着不太爽利。」
我提起手里的礼盒递给她,「正好,朋友送我一些茶叶,说喝着养心安神,能缓解精神压力,麻烦你帮我泡一壶送上去给傅先生吧。」
佣人笑吟吟应下,「小安还是像以前一样孝顺。」
27.
我走向二楼书房,敲响房门,「傅叔叔,您在里面吗?」
得到应允后我推门而入,第一眼没在书桌后找到人,转眼才在窗边看到站着的男人。
精神抖擞,容光焕发,衣装齐整得仿佛随时可以出席宴会,如果不是眉眼间依稀能看出通宵的疲态,还真叫人认不出这是个刚死了儿子的人。
想来也是,从小以身作则,教会我们体面和风度的长辈,怎么能容忍此刻自己有一点失态。
从小到大,我见过傅先生大发脾气也只有一次而已。
「小歆过去找你了吧?她怎么样?」
「挺好的,哭了几场睡着了,看着没什么大问题。」
傅先生点点头,视线扫过我手上的戒指,「苦了你了,刚和小景在一起,就出了这样的事。终归还是小景不对。」
死者为大,这种时候也就只有当长辈的能出言置喙一二。
「那个出事时和小景在一起的女人我已经让人去查了,估计很快就能有消息。」
傅先生端起茶碗抿了一口,「小安你觉得该怎么处置比较好?」
我迟疑道:「说来也是一个意外,就交给警察处理吧。」
傅先生鹰隼一样的目光盯着我,笑笑,「小安你怎么还是像从前一样心软,说到底小景也是我们自己家的人。」
随即撇开这个话题,像是和傅太太商量好了一样,道:「过几天你就和小歆一起搬回来住吧,自家人在一起,也好有个照应。」
「等办完葬礼,你和小歆一起去国外玩一段时间,权当散散心。」
又闲聊了一会儿,傅先生才放我离开,临走前意味深长叫住我,「小安,你要记住,不管怎么样你都是我们家的人。傅家不会害你的。」
走出书房,转过一个拐角,落地窗前的帘幕微微晃动,我扫过一眼紧闭的窗户,拿起不知道被谁放在窗沿上的一支香烟,烟头火光星星点点,白烟袅袅升起,我抖掉余烬,吸了一口,辛辣的烟雾在胸腔转动一圈,从喉管逸出,满目尽是迷离缭绕的烟气,大脑恍惚一瞬,犹如置身云端。
28.
我抽完烟,驱车赶回公寓。
给饿着肚子的傅歆做完饭,哄她去洗澡。
夜晚,洗完澡的傅歆像一只刚晒完太阳的大猫,全身散发着好闻的暖意。
「我们好久没睡在一起了,小安。」
我「嗯」了一声,努力把长手长脚的傅歆拢进被子里。
初秋刮起了凉风,这时候感冒也不是小事。
傅歆长手一捞,把我一同塞进被窝里。
我们鼻尖对鼻尖,她笑意盈盈道:「现在这么亲密地睡在一起,让我想起小时候你生病那会儿。」
我玩笑道:「小时候生病太多回,你指哪一次?」
傅歆跟我咬耳朵,「就是十三岁那年,你爸爸……」
话声顿住,傅歆自知失言,眼圈通红,兴许是想起了傅景。
到底是血脉相连的一家人,再不争气也是一起长大的弟弟。
我无声地拍打着傅歆的背,思绪不由得飘回13岁的一天,父亲身亡的消息甫一传来,我受不了刺激,当场倒下,在重症病房待了一星期,命悬一线。
出来后,父亲的葬礼也结束了。
那阵子,我病体支离破碎,母亲白发、皱纹横生,仿佛一夜之间老去二十岁,小小的家在短短几天内分崩离析。
与当时的我家相比,傅家现如今何止好上许多。
「我还记得你那时候,脸白得像是透明一样,每晚睡觉我都担心,要是第二天你醒不过来怎么办……」
我微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一切都会过去的,小歆。」
傅歆低低「嗯」了一声,像小猫一样蜷在我怀里。
我搂着她,像她小时候给我唱安眠曲一样轻轻哼唱。
29.
缓慢的歌谣悠悠荡漾在温暖的房间里,似曾相识的情景驱使着我的记忆回到13岁。
我仿佛又变成了那个,躺在病床上虚弱到不能动弹的小孩子,傅歆趴在我身边嚎啕大哭,「小安你不要死啊!我不要你死!求求你活下来!」
好吵,好烦。
那时候真想让她闭嘴。
人都快死了,就不能让我安安静静地走吗?
可是我说不出话来,是不想,还是不能?
她哭得那么凶,几乎动摇了我撒手离开的决心,叫我不忍心将她独自一人留在世上。
小小的傅歆见我不回答,径直拉过我的手,小指勾住小指,抽抽噎噎道:「说好了哦,你不能死,你要努力活下来,这是约好了的,你要快点好起来,陪我玩。」
「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醒来后,软糯的童音仿佛依稀回荡在耳边。
透过熹微光线,我转头,看到被窝里傅歆的手和我的手相连,两个人的小指紧紧勾缠。
其中一只手上戴着一枚喑暗无光的指环。
那是傅景留给我的枷锁。
亦或荣耀。
30.
几天后,傅歆和我一起启程回傅家。
我在楼下备好车,独自一人在车子里吞云吐雾,等待着还在楼上收拾行李的傅歆。
手机响起,屏幕上闪动着的名字是李警官。
「林妍婉死了。」
我奇怪道:「那是谁?」
「她是傅华的前女友,你们应该见过。」
我恍然大悟,「对,我们叫她小婉来着。她死了?怎么死的?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个?」
「林妍婉就是傅景出事当晚和他在一起的女人。」李警官的声音无比平静,「至于怎么死的……我想你们傅家人应该比我更清楚才对。」
「李警官这是什么意思?你怀疑是傅家下的手?」我笑道,「朗朗乾坤之下,无凭无据的,可不能血口喷人。」
李警官不接我的话茬,转儿道:「你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吗?人在郊外的护城河里被捞上来的,泡了三天三夜,尸身都泡发胀了。」
「除此之外,我们还发现了一点东西。她的手机被当场销毁,技术人员正在加急复原里面的资料。我们在林妍婉的通讯录里找到了你的名字。」
「是,我回国那天在聚会上见过她,当时互相留了电话。」
「经常联系?」
「一面之缘,自从那次聚会后我就没见过她。」
李警官似乎在思考我的话是否可信。
我问:「为什么这么问?」
李警官含糊道:「林妍婉先是当了傅华的女朋友,后来又出现在傅景身边,你不觉得奇怪吗?」
「简直像是有人在刻意引导一样。」
我失笑,「你怀疑我?我有什么理由这么做呢?把一个陌生女人推到自己的未婚夫身边?」
「圈子里攀龙附凤的人本就不在少数,还是说你们警察都这么疑神疑鬼?」
李警官无言以对。
31.
挂了电话,傅歆刚好下楼。
我被傅歆从发呆中叫醒,「怎么了?看你心不在焉的。」
她鼻子动了动,瞥到我手上的打火机,「你抽烟啦?我还以为家里只有大哥会抽烟。」
我勉强笑笑,不自觉握着她的手。
车子刚要启动引擎,突然「砰」的一声响起,车身传来一阵剧烈的震动。
我第一时间扑到傅歆身上,等到震动停止,车窗被敲了三下,我抬头一看,窗外是傅华那张寒气四溢的冰山脸。
傅歆推门惊叫:「大哥,你这是在干什么?!」
只见傅华开来的越野正好迎面撞上我的福特,福特的车头位置被撞得瘪下去。
傅华淡淡解释道:「家里出事了,开得急了点。你们俩坐我的车,马上跟我回家。」
傅歆手足无措地被他拉走,走出一段距离发现我没跟上,连忙回头叫我。
我应声抬头,傅华一手拉着傅歆,停下来不耐烦地看着我。
我笑,「你们先走吧,我等一下保险公司,很快就来。」
傅华黑着脸把傅歆塞进了车里,不再等我。
直到几秒后,傅歆的尖叫声把我惊醒,越野猛地往后倒车,再次撞上福特,我匆忙后退,跌倒在地上,堪堪避过这次撞击。
傅歆的嚷嚷声车外都能听见,我看着被撞得几乎快报废的福特,苦笑不已。
这次这车是真的不能再开了。
越野绝尘而去。
保险公司的人匆忙赶来,看到现场有点吃惊,「这是怎么弄的?这么惨。」
我淡淡地道:「刹车坏了,幸好没有人受伤。」
对方连道万幸。
我附和道:「是呢,差一点就完了。」
32.
紧赶慢赶,回到傅宅。
此时的傅家可以说是阴云密布。
因为傅先生死了。
操劳过度,猝死在书房。
说出去也算对得起傅家掌门人的名声。
一个家停着两口棺材,傅太太当场倒下,被抬回卧室休养。
傅家上下弥漫着风雨欲来的气息。
就在这样的背景下,傅先生过世第三天,李警官登门拜访。
我把李警官和他的徒弟小赵引到客厅,亲手泡了一壶茶。
大宅里的佣仆,被傅华以太太需要静心休养为由,遣散了大部分,富丽堂皇的老宅第一次显现出与其本身岁月相媲美的空荡荡的幽寂。
冷风穿过大堂呼啸往来,吹过没有紧闭的门窗,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小赵打了个冷颤,回过神来,不好意思朝我笑笑。
李警官没有寒暄,开门见山道:「林妍婉最后被定性为意外死亡。」
我点点头,「是吗,真可惜。」
李警官一眼不眨地盯着我,「我们这次来是收到匿名举报。」
「举报人称,傅先生并非意外猝死,而是死于谋*。」
我愣住,「这是怎么回事?消息准确吗?」
李警官不答,反问道:「你好像并不意外傅先生被人*死这件事。」
我苦笑,「商场如战场,哪个成功的企业家没有几个死敌?」
李警官不置可否,「具体死因还要等尸检结果出来才能知道,*死傅先生的凶手不一定是生意场上的仇家。」
我垂下头,「傅太太和歆姐知道这个消息,一定会很伤心的。」
小赵犹豫再三,许是看不下去了,安慰我,「贺小姐你放心,我们一定会尽快查明真凶,还你们一个公道。」
李警官不发一言,兜里的电话响起,他接起来,移走的目光再次聚在我身上。
我茫然以对。
33.
「尸检结果出来了,西地兰。」
「什么?」
最直观的反应永远也骗不了人。
李警官看我无动于衷的样子,似乎也忍不住动摇了,「法医在傅先生体内检测到了西地兰的成分,这种药物本是用来治疗心力衰竭,如一时服用过度,或误用,或长时间服用,会引发心律紊乱,抢救不及时可导致死亡。」
顿了顿,他的目光难得游移,在那一瞬间错过了我眼中深藏的笑意,「同时,我刚才接到同事的电话,有人匿名举报,你的母亲多年前也并非死于自然病故……」
我打断他,「也是西地兰致死是吗?」
一旁的小赵呆住了,似乎没想到为什么现在的一起谋*案,联系到了多年前的一桩「意外」。
李警官坐直身体,「你母亲的死由于年代久远,尸身也早已焚毁,恐怕很难查证。」
我了然,自嘲道:「连悬案也算不上,对吧?」
李警官不由动容,我觉得有点好笑,一位办案多年、铁骨铮铮的刑警,也会为几句莫须有的举报心生动摇吗?
哎,真是不该,连做笔录的小赵看起来都比我伤心多了。
李警官起身告别,我送他们二人到门口。
临走前,李警官突然返身,对我说:「其实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贺安。」
我不由愣住,不仅是因为他说的话,还有他说的那个名字——贺安。
这个名字仿佛一击重锤,重重敲在我心上。
我有多久没听过有人叫我「贺安」了呢?
整整十一年。
34.
小时候父母轻声、温柔喊我小安的画面历历在目,直到十二岁那年,在傅家的帮助下我进行了换心手术,重获新生,父母感激傅家,在我的名字中间添了个傅字,连起来寓意也好听,两家皆大欢喜。
从此,我从贺安变成了贺傅安,代表着此生都要铭记傅家的恩情。
我心神恍惚,耳畔李警官的声音还在继续,他看着我的目光似乎变得温和。
「我和你爸爸以前是战友,一别十几年过去了,上次想约他出来吃顿饭,才听说你爸的事。我很抱歉。」
他抿唇,话锋一转,肃穆问我:「但是贺安,你真的相信你爸爸会干出那种事吗?贪污受贿?私自挪用公款?卷款而逃?」
「你相信辛辛苦苦养大你的父亲会做出这样的事吗?」
李警官目光炯炯,似乎无比期待我的回答——或者说,反应。
我猛然回过神,依旧笑得无懈可击,「事实胜于雄辩。」
李警官铩羽而归,他失望地垂下眼睛,或许也听出了我声音里的苦涩之意。
「世俗的法庭审判他有罪,十几年过去,想要翻案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是我还是想谢谢您,李叔叔。」
我朝着李警官严正鞠了一躬。
——谢谢你能相信他,相信我的父亲。
不管你是因为眼下的案子,用父亲的死试探我的反应,还是出于战友的情谊,真的相信他。
有这一句相信就已足够。
他再次喊我:「贺安,不要走错路了。」
我知道。
可是贺安十一年前就走失了。
现在活着的是贺傅安。
35.
我端着装满食物的托盘走进傅歆的房间。
偌大的房间里只有电视荧屏的光幽幽闪动。
「吃点东西吧,小歆,再这么下去身体就要垮了。」
傅歆坐在床尾,脊背弯出一个令人心疼的弧度,她一指电视上的画面,似乎才发现这件事一般感叹道:「小安你看啊,大哥他变了好多。」
「明明小时候他不是这样的。」
我有条不紊地捡拾着房间散落的杂物,把衣服叠起来收进衣柜,砸碎的玻璃小心翼翼地撇到一旁。
傅歆有一口没一口地咬着嘴里的面包,似乎怎么也咽不下去。
见状,我端起热气腾腾的粥碗,轻轻吹一口喂给她。
「人嘛,总是会变的,何况我们都长大了。」
傅歆皱眉,似乎在极力思考这个难之又难的「变」字,「大哥他小时候还会笑,没那么严肃,可是现在整天冷冰冰的,谁也接近不了他,比爸爸还可怕。他怎么会变这么多?」
「因为长大了呀。」
仿佛被戳到什么伤心事,傅歆忽地泪水涟涟,「因为长大了,所以我们都要分开对吗?」
「一开始是小安你走了,小景变了,老是往外跑,爸爸开始讨厌小景。大哥也变了,变得更忙,更冷漠,妈妈也老是不在家,现在小景和爸爸永远离开了,这就是小安你说的长大吗?」
她埋头呜呜哀哭着,「不要,长大好痛苦,小安,我不要长大。小安,救救我,我不想长大,我不要长大了,我不想大家分开……」
我轻轻抱住傅歆,抬起她的脸,一点一点擦去她的泪水。
傅歆说:「小安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吧!这里太痛苦了,一定是因为这里太痛苦的原因,爸爸和小景才会离开,对吧?!所以我们只要离开这里就好了!去充满快乐的地方!」
我温顺道:「那你想去哪儿呢?」
傅歆一扫刚才的颓态,脸上浮现出病态的红晕,她手舞足蹈,嘴里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地名。
我一一应好,脸上的笑意片刻没有消退。
36.
在这一阴沉沉的早上,我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在凌晨的海岸边,兴奋地冲我说起未来的傅景。
我转动手指上的戒指,目光不期然地和电视画面上的傅华迎面相撞。
一身正装的新任傅家掌门人,脸上丝毫不见至亲死亡的悲伤,傅家世代以来所建立的商业帝国环绕着他,荣光大道条条铺陈在他脚下,生来就位于金字塔顶端,他是那个财富国度里的唯一一位王。
孤高而傲慢,冷漠得理所当然。
却让所有人都忘了,他原本不是这样的。
那是怎样的呢?
我记起十一岁时,一个人孤零零躺在房间里打点滴。
傅景出去上马术课,傅歆在楼上学钢琴,琴声婉转悠扬,轻轻回荡在大宅四处,衬得不为人知的角落更为寂寥。
可病人是没有资格讨厌寂寞的。
傅华就是在这个时候推开门,走进来。
他看到我,立即笑起来,像一只狡黠的小狐狸,被养得油光水滑,仿佛能看见一条毛绒绒的大尾巴在身后一摇一摆。
他温和问我:「安安,生病的感觉不好受吧?」
他眼珠子骨碌一转,不怀好意道:「求我吧,你求求我,我就去求爸妈让他们治好你。这样你就能活下去。」
那时我心脏的情况已经很不好了,全靠傅家提供的药物吊着一条小命。
可我还是说:「为什么要活下去?」
「因为活下去就会有开心的事情发生。」
「为什么要开心?」
傅华戳了戳我的脸,「因为我想看你笑。」
我像一个机械娃娃一样只知道提问:「为什么想看我笑?」
傅华反而抿抿嘴,不答。
他站起来,孩童瘦弱的身躯仿佛自觉背上了看不见的重担,他自顾自地说道:「好啦,就这么决定了,我会去求爸妈,让他们给你动手术,你会活下去的,安安。」
他笑眯眯道:「作为代价,你以后只能跟我玩,不许对小歆、小景他们笑。」
我几乎笑出声,为这样的幼稚,这样的傲慢,仿佛一位执掌生死大权的少年国王。
可多年后,我透过电视荧幕,看到他真的站在了众人的顶峰,傲视群雄,发号施令,一言一行都成了万众瞩目,仿若一位说一不二的独裁者。
紧跟在他身旁的沈璐言笑晏晏,眼里却深藏着不易察觉的疲惫。
37.
傅歆唤醒我,空荡荡的房间里,只有她铿锵有力的声音沉沉回响。
她说:「小安,我们一起逃走吧!」
「逃到一个没有痛苦的地方去!」
我说:「好。」
我连夜给傅歆收拾了行李,把她送上车。
傅歆迟疑地拉住我,「小安,我们不一起走吗?」
我安抚地笑笑,「你先出发,等会儿我就跟上。很快的,你到那边等我。」
傅歆犹豫再三,还是被我推上了车。
黑色的车辆驶出大门,慢慢隐没于茫茫夜色中。
我转身回去,迎面撞上躲在阴影里,不知道偷看了多久的傅太太。
她倚在旋梯上,身穿一件真丝睡裙,披着薄薄的袍子,双目仿佛闪烁着幽幽寒芒,愤怒地瞪着我。
我笑道:「太太,我已经按照约定把傅歆安全送走了,接下来该轮到您履行诺言了。」
她胸脯剧烈起伏几下,似乎是为了保持最后的体面,强忍怒意,「贺安,我早该在十年前把你和*赶出去!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你忘了当年是傅家把你救回来的吗?!」
我忍不住畅快地笑出声。
好怀念啊,会叫我贺安的人越来越少了。
第二天一早,我驱车来到傅家大楼附近的一个咖啡馆。
捧着咖啡,慢慢啜饮,我所坐的位置景观绝佳,视野开阔,此刻能清晰地看到,对面的傅家大楼楼顶出现了一点细微的阴影。
点的可颂被服务员送到桌面。
我举起餐刀,缓缓切开表层。
耳边响起了仿佛惊天动地的「砰」的一声,我的动作依旧不疾不徐,流心的草莓内馅儿,一点一点漫出,就像此刻倒在马路对面,四分五裂的尸体,血液蔓延了一地。
寂静的清晨,路人的尖叫声此起彼伏。
我把蘸着草莓酱的面包送入口,好酸。
酸到我几乎哭出来。
可还是停不下来。
于是一口一口送进嘴,吃到最后泪流满面。
38.
警笛声和人群的喧嚣不绝于耳,这些嘈杂的声音于我而言却仿佛沉下水面,渐渐远去。
直到一杯冰水重重磕在桌子上,我抬起泪眼婆娑的双眼,看向来人,笑道:「早上好啊,李警官。」
「傅太太跳楼前留下一封遗书,在遗书里对自己毒*丈夫、五年前谋*你母亲的罪责供认不讳。人证物证俱全,证据链完整。」
我笑得谦和。
「但我在她留下来的手机里发现了一点奇怪的东西。」
李警官丢给我一台裹在证物袋里的手机,手机屏幕上赫然是一张照片。
照片是自拍,我和傅歆迎着镜头灿烂微笑着,两人都身穿睡衣,意态安闲,毫无防备,我的手虚虚地搭在傅歆的脖子上。
我用手指抚过照片上二人相交的双手,真心实意地笑道:「一张照片而已,拍得多美啊,不是吗?」
李警官沉默无言,良久,他说:「贺安,我希望这是我最后一次看到你。」
我微笑不答。
李警官离开后,我在原地呆坐了许久。
等到走出咖啡馆,仿佛心有所感,我茫茫然转过头,在散去的人群中,隔着茫茫人海,与傅歆的视线不期而遇。
她愣在那里,呆呆地望着我,似乎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也愣住,搞不明白为什么傅歆会在这里。
她不是早就离开了吗?怎么会回来?
但在下一瞬,在她茫茫然凝视我的目光中,我忽地恍然——
傅歆她是回来找我的啊。
「我们要一起离开这里,小安。」
傅歆看着我,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似乎想努力朝我挤出一个微笑,可下一秒身子一晃,忽然倒下。
倒在层层叠叠的人群后,倒在我目光所不能及之处。
仿佛她在我生命中的出现,本身就是昙花一现。
39.
我去看傅歆那天,天气很好。
出门前,我把自己收拾得齐整,就像小时候傅先生对我们四个孩子严格要求的那样,我才放心敲响傅歆的病房门。
「傅小姐,你看是谁来了呀?」
护士轻声呼唤傅歆。
傅歆抬头,一双清澈的大眼睛茫然地望着我,手里牢牢地抱着一个精致的洋娃娃。
护士自问自答:「是你妹妹呀。」
傅歆气哼哼鼓起嘴,「胡说!我的妹妹只有小安,小安就在这里呢!」
她摇了摇手里的洋娃娃,复又低下头去,专心致志地和娃娃说话。
我让护士离开,自己在傅歆面前蹲下身,随手搁下一套带来的过家家玩具。
傅歆的注意力果然被吸引过来,她瞧我,「你是谁?」
「我是你的好朋友。」
傅歆有点犹豫,「我的好朋友只有小安呀……」
又说:「可是你这么漂亮,就像小安一样……」
「我就是小安。」
她眨巴着眼睛,似乎极力也想不明白我和小安之间的关系,于是转而放弃,可怜巴巴地看着我,「那小安你能当我的洋娃娃吗?我好寂寞,从来都没有人陪我玩。」
我把头趴在她的膝盖上,轻声道:「好呀,我们一起玩,我当你的洋娃娃。」
傅歆快乐的笑声在头顶响起,可是她又说:「那你把爸爸妈妈和小景、大哥他们都叫来吧,我们一起玩!」
我顺着傅歆的手指看去,身后空无一人。
40.
我也不在意,随手拆开带来的玩具,说:「他们都在这里呢,小歆。」
傅歆又低头,小心翼翼地摆好床上的玩具。
末了,她拍掌咯咯笑道:「太好啦,这下爸爸妈妈,小安、小景、大哥,大家都在一起了!谁也不会离开!我们是最幸福的一家人!」
我微笑,「是啊,从此以后都不会分开了。」
「咦?怎么下雨了?」
傅歆抬头看我:「你哭了吗?为什么哭呀?」
我哑声道:「因为很开心,太开心了。」
傅歆凑过来,像小猫一样,温柔地一点点舔去我的泪水,她说:「哦,这样啊!那你哭吧,我在这里呢!小歆会永远陪着小安的!」
我猛地低头,终于忍不住埋在傅歆的怀里,失声痛哭。
傅歆轻轻拍打着我的背,像从前一样低声哼唱着安眠曲。
歌声悠悠回荡在白色的病房里,仿佛一叶孤舟飘在泪水的海洋上。
我过去有时候真恨傅歆,尤其是她那双眼睛,纯真无邪,好像一面镜子,什么都知道,又可以理直气壮的,当作什么也不知道,我恨这种理所当然,恨她的无辜,恨她的天真。
而现在她真的什么也不知道了,什么都忘记了,我又恨起了她的解脱,恨被抛弃,被独自一人留在这个清醒而荒唐的世界里的自己。
恨我自作自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41.
我辞去了傅家公司的一切职务。
新闻里,傅、沈两家联姻的消息像一朵小小的浪花,没有激起更大的波澜。
在沈家倒台的敏感时刻,谁也不敢大肆宣传。
本来门当户对的两人,数月之间,沈璐变成了高攀的一方。
在沈家趋炎附势的长辈的撺掇下,她婚后只会过得更不如意,起码不能圆了她当初归国时,立誓大展身手的美梦。
心高气傲的富家女,在那样重男轻女的偏激家庭环境中成长起来,长大以后只要稍加挑拨,不服输的桀骜性子只会更加剑走偏锋。
沈璐之于傅家,就像一道长在沈家的,小小的流血的口子,散发着香甜无比的气息。
傅家这个庞然大物只会把这个口子撕得更大,乘虚而入,以此达到最后蚕食、鲸吞沈家的目的。
我能做的,不过是把五年来在国外潜伏,收集得到的一切关于沈家的不法举报和实证,交给能撼动沈家的人。
电话响起的时候,我待在公寓里。
话筒传来一个稳重的男声,他问我:「你在干什么?」
是啊,我在干什么。
我茫然地环视了一圈四周。
周围散落着无数书本、画册、经卷、影碟、磁带、唱片。
我被它们环绕包围,仿佛置身于浩瀚得历史文化长河,而我却妄图在其中找到一粒独特的沙子。
我说我在找。
「找什么?」
「找一个答案。」
「一个去死或者活下去的答案。」
「有人告诉我,冬天的海水太冷了,等开春吧,我们等春天再死吧。」
「也有人告诉我,他得到了一套灰色细条纹的麻质和服,适合夏天穿,所以他决定还是再等等,夏天再去死吧。」
「那你呢?你的答案是什么?」
我沉默以对。
42.
凭借着仇恨走到今天的我,当复仇完成的那一刻,所有喜怒哀乐仿佛都在一瞬间落空。
我宛如被抽去肉身中的脊柱,再也不能站起来。
还有什么能支撑我走下去呢?
余生还有什么值得我期盼、渴求,寄予希望的呢?
对面又说:「我也有一个答案,不知道你想不想听一听。」
话筒里一阵「刺啦刺啦」的杂声过去,响起一个熟悉的女声。
录音中傅太太尖声嘶厉大喊:「贺安!你以为当年你父亲的事只有傅沈两家参与了吗?!你太天真了,你跟你那个没用的妈一样蠢!」
「你是不是想让我告诉你当年还牵涉了哪些人? 」
傅太太宛如夜枭般的笑声毛骨悚然,她厉声骂道:「好啊,我告诉你!就在这剩下的所有家族里,刘家,卫家,越家,宋家,武家……你去找啊!找上一辈子吧你!」
尖叫戛然而止。
我站起来,踩过一地的书页纸张。
现在我知道了,那个答案是什么。
不是活着,也不是去死。
是仇恨,新的仇恨。
也许傅太太说的是真的,也许她在撒谎,临死前不甘,想将我引向一条死路。
可那又怎么样呢?
死路也是一条路,不走到尽头,怎么知道是不是穷途末路。
我望向窗外,天际即将破晓。
傅华在电话另一头说:「贺安,太阳快升起来了,过来看看太阳吧。」
——你来人间一趟,总要看看太阳。
43.
那是多久以前发生的事呢?
仿佛不存在的时间里,一个漆黑的深夜,我蹑手蹑脚走出房间,迷失在阴森的傅家大宅里。
走了许久,前方忽然出现一道光。
不等我欣喜地冲上前,从光里面传来剧烈的争吵声,止住了我的脚步。
「……以前就算了!现在你还把人带回来,养在我眼皮子底下!你当我是什么啊?死人吗?!你让小华、小景、小歆他们怎么想?!你配当一个父亲吗?」
「小声点!小安她爸都没了,你让我现在给人搁哪儿去?她还那么小!」
「你还好意思说,她爸是怎么没的,你们这群人不比我心里更清楚吗?!怎么,敢做不敢认?!」
傅先生气极,这是我平生见到他唯一一次失态。
「那你呢?!你真的以为我不知道吗?你嫁进傅家几年后,还和不知道哪里来的野男人藕断丝连,你以为我不知道小景是谁的种吗?!这么多年来看在你的面子上,我才一直把小景当成自己的亲生儿子!」
争吵声止住,傅先生疲惫的声音传来,「行了,当年你对不起我,现在我对不起你,我们俩算是扯平了。以后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我不管了。」
「你想得美!这怎么能算完,傅谨恩,我告诉你!我们俩之间没完了!我死也不会放过你!」
更激烈的争吵声响起。
我哆嗦着身子慢慢往后退,不敢相信自己刚才所听到的一切,关于自己的身世,关于父亲死亡的真相……
却不想,倒退中撞到一个温暖的怀抱——身后有人。
我转过身,傅华微笑的脸浮现在黑暗中,仿佛海市蜃楼。
我们对望数秒,在刹那间无声地达成了一个沉默的约定。
他轻轻举起手,捂在我的嘴上,我也伸出手,捂住了他的嘴。
我能感到他温热的呼吸,仿佛透过我的手心,一点一点渗入心脏。
在一道隔着真相的门外,在一个寂静的夜晚里,我们就此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誓言,亦或吻。
44.
傅家大楼的天台上,傅华凭栏而立。
他回头,一向冷硬的面孔显现出几分柔和,喊我:「安安。」
我没有动。
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我和傅华无声对视。
他点燃一根烟,说:「大家都走了呢。」
「爸爸,妈妈,小景,还有小歆。」
我望着傅华眉眼依稀的笑意,不由晃神,仿佛再次看到了当年那个狐狸般的狡黠少年。
可又是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像一头受了伤的,被驱赶的孤狼,走上了踽踽独行的道路?
回顾过往,他就像一缕孤魂幽灵般,飘荡在我充满血与泪的复仇道路上。
他既是我的影子,我亦是他的影子。
可我能信任他吗?
「你也不是什么好人呢,傅华。」
我迎着他温和的笑容继续说道:「小时候我被傅景欺负,你就在一旁躲着看着,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藏在哪里吗?你的狐狸尾巴早就露出来啦。」
傅华循循善诱,「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我微笑,仿佛叙述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事实,「因为你爱我。」
「你巴不得我讨厌傅景、傅歆,远离除了你以外的所有人,只能依靠你,服从于你。傅景欺负我无非是顽劣,可有多少次也少不了你在其中撺掇。」
「傅华,你才是那个更让我恶心的人。」
傅华笑起来,坦然承认,「是啊,因为我爱你。那怎么办呢?你现在只有我了。」
——只有我能继续帮你复仇,只有我能接着陪你在这条孤独的道路上走下去,只有我会为你奋不顾身,舍生忘死,赌上一切。
可我能相信他吗?
45.
在这场复仇里,从来没有谁是谁的救赎,反而充满了掠夺与反抗,背叛和猜疑,妥协和合作,利益与真心相撞,温情与残酷交融。
谈情说爱,无异于天方夜谭。
谁能大方到把自己的所有拱手相让,只为了虚无缥缈的爱。
我走向傅华。
残忍吗?
不,人生就是这样的。
不要寄希望于他人伸出援手,要自救,自渡,只能相信自己,此后自己便是人生唯一的光,纵有无数太阳竞相陨落,自己成为自己的太阳足矣。
日出前的黑暗笼罩在我们二人身上。
我感到有点冷,于是我叼着烟,对傅华说:「借个火。」
傅华凑过来,他的脸在我眼前慢慢放大。
我们之间隔着两根烟的距离,一根烟的余烬点燃了另一根烟的新火。
太阳升起来了。
晨曦照拂万物,将柔柔暖意洒向人间。
身后,我和傅华的影子被天际的薄薄光晖拉扯得极细、极长,在尽头处相交缠绕。
傅华向我伸出手,在我的手上也同样有一只熠熠发光的戒指——既是誓言,也是枷锁,更是罪证。
我望向他身后的寥寥寂空,一时惘然,我应该说合作愉快,还是把他推下高楼,了结这个知道我太多秘密的同谋?
「也许未来哪天我们俩也会漂在郊外的护城河上,泡了三天三夜才被人发现。」
——这值得吗?
为了一点所谓的爱和一个临死之人口中的胡言乱语,对抗整个上流社会,我亲爱的同谋。
傅华笑意不改,「但在那之前,我们会一直在一起。」
「一直一直,直到死亡将我们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