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筑设计群展“基建江山:共同体话语的空间根基”于6月30日至9月9日在OCAT上海馆展出。澎湃新闻市政厅将刊发多篇展览主题相关的论坛实录。本文节选自开幕对谈,由建筑师、研究者、建筑评论者与参展人共话基础设施与城市景观空间。
《基建江山》开幕对谈。左起:张佳晶、田宝江、谭峥、冯路、王翊加。本文图片均由OCAT上海馆提供
谭峥(青年建筑评论家,城市研究者,同济大学助理教授):基础设施相关的城市形态问题一直是我关注的领域。那么,基础设施这个词大众能听得懂吗?我想,说得多了,大家就都能明白,更何况这个概念本来就存在,只不过不一定在我们的日常语境里面;一个展览本身具有公众教育的功能,也有一点点实验的功能,因此提出一个概念未尝不可。
冯路老师在这里策划过一个展览叫《格物》,建筑学的一个首要任务就是要穷尽事物的事理,我们这个展览延续冯路老师提出的任务,但格的不是一个物了,而是一个系统、一个网络。
韦氏字典是这么解释基础设施的:基础设施是分配公共资源的系统,是使一个区域、城市或国家正常运作的、最基本的系统。系统有什么特征呢?系统是一个无形的东西。比如说城市发展中留下了很多习惯,很多技术性、社会性的制度,这些制度可能跟空间有关系,我们也可以认为它是一种软性的基础设施,它可能在局部有一些表现,会表征出来,但是它不会有形状。
那么我们怎么把握住它呢?有几种方式:或观察它的局部,或用图解描绘它,或介入它的日常运作。我策划这个展就是尝试做一种将无形显形的空间研究。展览具体分为两个馆(区域),我主要负责A馆,基建景观。基建往往会构成一种奇观,它(尺度)非常庞大,只有这种奇观跟我们身体发生关系的时候,我们才能发现它;当我们去触摸它、体验它、行走它、“蹂躏”它的时候,就能理解它了。除此以外我们很难构建关于基础设施的日常知识,如果我要把这种东西表现出来,往往会形成一种奇观。
王翊加老师负责的B馆更多是落在人类学、社会学的遗产等方面,关于乡土在现代化过程中的空间问题。前现代的基础设施可能不像当代的,比如说我们有水管网络、互联网、交通网络,前现代没有这种东西。在那个年代,仪式、习俗、制度、体现在哪些层面,这也是一种基础设施,以各种各样有形或者无形的、文化上、符号上的形式表达。
我就简单地开题一下,接下来先请田老师说两句。
田宝江(同济大学副教授):很高兴来到现场,前段时间我参与了谭老师的一个研究生课程,他们去调研指标对城市形态的影响,被我骂得挺厉害,我说你们这帮人研究指标,指标提都没提啊,要把它变成一个基础、根基性的东西,(才能)保证城市能够运转。包括你们说的习俗,人的各种关系、习惯,也是一种基础。
对我们规划师来讲,基础设施是非常熟悉的一个事,但是我们对基础设施的理解通常是市政,给水排水、电力电线、道路桥梁,我们叫市政基础设施。后来我们发现谭老师他们把这个内涵都拓展了,把它变成一个根基性的东西,保证这个城市能够运转的东西。我想想有道理,就是说一个人或者一件事物的定位,跟他所处的网络关系是密切相关的。
我发现展览里面让我隐约感兴趣地几个点。第一个就是基础设施跟我们所谓的地理环境的关系是怎么样的。我们可能先去研究规范,研究各个管道的距离、安全距离、隔离距离,等等,这是第一位的,因为我们认为这是基础设施必须要遵从的一个东西。
但是我后来发现,这样可能会带来很多问题。比如我们会看到很多变电站、变电箱很丑陋地矗立在那里,然后景观师、建筑师就想办法了,包一个什么外壳把它给掩藏起来。这说明其实基础设施跟景观、跟我们的生活可能是一体的,是我们的专业划分把它人为割裂开了。
最近大家也在聊城市设计到底应该干什么,它其实应该起到一个整合的作用。我认为我们的专业划分是有问题的,凭什么这个是建筑学的事,这个是规划的事,这个是景观的事?城市本身就是一个综合体,我们专业给它分为建筑、规划、景观;我们的城市设计或者是基础性的景观可不可以起到一个整合的作用?就是一开始先不要分专业,先要分这件事应该要干什么、为谁服务、提供什么样的功能,然后大家来说规划先干什么、建筑怎么配、景观怎么配,它应该是一个整合的机制。所以今天看到这个展览,我觉得很兴奋的一点就是它模糊了专业的界限。
谭老师跟王老师通过这个展把很多不同专业的人给揉在一起,大家共同来看这一件事情,这样就给我们提供了一个特别新的视角。我们对基础设计的理解要更广泛,它不是一个市政的概念,可能是一个最根基的概念,它跟人、环境都是密切相关的。第二个就是,我们通过这样一个展览把专业的壁垒给打破,也把我们各个专业的优势给发挥出来,使得我们的生活除了那个硬梆梆的管道设施以外,还有景观,还有文化、思想、艺术。
就像罗马几千年前的输水道,你说它是一个市政设施吗?肯定是的:输水的;但是它又是最伟大的一个建筑设计或者景观工程。我觉得我们的老祖宗,几千年前就开始做这个事了,我们现在反而把这些东西都丢掉了。今天这个展览我觉得是一个契机,帮助我们把这些东西找回来。
张佳晶(上海高目建筑设计咨询有限公司主持设计师):刚刚田老师讲的专业划分的事情,确实在我们各个高校里都是一个问题,原来是为了方便,比如说本来都是盖房子,分成了建筑学,分出城市规划、风景园林,然后再到公建、土建,专业细分是为了让研究学科更方便。但是划分了之后其实就代表了新的壁垒,到了现在,我们这样的建筑师在外面做的事情和大学里教的,其实已经基本上没有关系了。
我觉得在当下社会,我在实践中已经分不清楚建筑、规划、景观和市政了。比如说我们现在做的事情:上海黄浦滨江贯通。政府在我们的心目中应该是保守的代名词,结果反倒先让上海最一线的、你们耳熟能详的建筑师做市政桥梁设计,桥梁做完之后非常成功。这个时候甲方、政府、开发商已经开始模糊这个边界了,但我们的大学教育可能还在固守着学科的边界。建筑学和规划学看同一件事情,可能视角不一样,然后再看否能跨界,能否牵扯到其他专业领域。比如说我们做的一个夏令营就是跟社会学合作,其实也就是用不同的视角看一个整体。
建筑学要跳出一个新的高度,然后重新审视本来就在一块的、唯一的那个事物,这样建筑学才可能深刻地或者是永久地发展下去。学院派确实要向实践建筑师学习,我倒不是说学院建筑不对,但是实践跟学院的差距真的是非常大的。所以每次回学校教课我都感触很深。我现在理解的基础设施是一种系统,这个系统里面的核心是算法,城市的建筑师可能在做一个小区或者一个商业综合体,这些东西登不了建筑学的大雅之堂,但是它背后承载着这个城市里复杂的算法,而支撑这个算法的可能和基础设施有关,算法主导的时代已经来临。
冯路(无样建筑工作室主持建筑师):现在建筑其实很火热,到处都是各种展览。展览一定要有一个学术性的诉求或者一个思考的框架,我觉得这是非常不容易的事。谭老师跟王老师的展览“基建江山”。说前沿吧,它确实是挺新的,脱离了传统建筑学的那种框架;但是你说它很新吧,真的很新吗?它其实也并不新,仍属于建筑学也好、城市规划也好,一直在讨论的范畴。
关于这个展览的主题,我会说三组关健词,第一组关键词就是它是固定和流动的两种东西的比较。基础设施,我会想到建筑的基础设施,像建筑的地基;森佩尔说的建筑四元素,其中有一个就是土基工程。所以这个是一个非常古老的概念,到现在依然存在——所有的房子都是有基础的。那么它是一种固定的的东西,是为了获得一种永恒性:我们盖个房子是为了使用50年、100年以上的。到后面就开始向流动性转向,这是一种现代性的结果。
基础设施开始是给排水管道、电线这些东西,它的载体——管道——是固定的,但它的内容是流动的:水要流动,电也要流动,然后建筑师都知道有一个词叫隐蔽工程,这些(基础设施)通常都被称为隐蔽工程,因为传统上它是属于建筑形式之外的事情,要被遮起来,就是说它没有表达这个事情的权力。水电基础设施这些东西,其实是科学技术的产物,在人文的时代,科学技术是一个很Low(低)的东西,纯技术性的;到现代以后,科技变得非常powerful(强大),人文反而变得无足轻重。
所以我们发现城市里基础设施主要是以流动性为主的,就像谭老师说的,真正意义上的infrastructure(基础设施)是一种系统,系统重要的是关联,要关联就一定不是一个固化的东西。但是2000年之后,它重新又向固定的东西转向。比如张佳晶老师做了很多桥,为什么要建筑师去做一个桥呢,肯定不是要建筑师去设计那个流动性,而是要设计一个桥本身,就是桥的模样,这时交通反而变得不重要了,只有它长什么样子很重要,这是有趣的一个转向。
接下来,它是从不可见的状态变成可见的状态。通常意义上的基础设施也好,隐蔽工程也好,通常是被隐藏的,被排除在通常的城市空间经验之外。现在变得可见,是因为它力量太强大了,不是技术本身带来的力量,而是技术跟资本已经被强力地绑在一起了。比如说在城市里面,道路越来越主导你对这个城市的理解。今天我们开车可以选择不拥堵的道路,因为你看得到堵车的道路,你可以提前选好。从不可见到变成可见,这是一个很大的事。
最后一个转向,显然是从物质到空间的转变。比如说电,它还是物质的,电子的传递你看不见,但它还是物质。到了当代,空间变得最重要,这个空间不仅仅是形式的东西——它那个样子;还有一个空间直接的生产。比如说地铁站周边的地产开发,它跟交通设施关系紧密,它直接带来空间的价值。从物质性的东西上升到空间性的东西,这个对于建筑学的影响是非常大的。
我知道有一部分参展的作品是关于乡村的,我觉得这个挺有意思的,因为现在乡建是一个热点。建筑师进入到乡村,必然会带来一些所谓现代的基础设施的模式。原先农村的排水都靠自然,你一进去要组织什么乱七八糟的基础设施,其实这是一种所谓现代科学的、理性的技术进入到乡村,进入到一个自然系统,这个事实际上是很危险的。我简单说到这儿,我想把话筒交给另外一个策展人,讲讲乡村的情况。
王翊加为观众做现场导览
王翊加(清华同衡规划设计研究院研究专员):B馆的主要内容跟乡村有关,展览上很多东西都是我们观察到的前现代的一些东西,然后它和现代碰撞之后发生了些什么。如果用张佳晶老师说的算法来解释,我们整个世界是由算法组成的,但是有很多套不同算法,两套算法碰到一起的时候谁说了算?一套算法占上风了,但是另一套的算法跟绝大多数人不一样,怎么处理?就妥协吗?也不一定。所以我们展的内容,说得更具像一点,就是在乡村快速城市化的过程中,乡村的一些人,他们是怎么来处理这些问题的,他们的世界观和我们的城市化形成的空间,其实是不能融洽相处的,他们是怎么来协调这些矛盾的。
另外一种情境就是,两种算法在两组不同的人身上发生,他们怎么PK;如果两种算法发生在同一个人身上,这个人可能就分裂了,或者是拧巴了,这种情况下他自己怎么来协调这件事?所以我们的展览里面还有一个内容,关于建造者本身,两种不同建造的逻辑落在一个人身上的时候,他怎么自己来做调和?他在原来的基础上接受新的东西,然后把新东西内化,也是我们主要展示的一个内容。
这就涉及到了刚才冯路老师说的乡建的问题。我们做一个介入者和当地的那些人,比如传统的工匠,跟他们合作了什么,或者发生了什么情况。如果观察到那些人对这种新知识的接纳,这个双方互相影响的过程,其实是特别有趣的。比如孙久强老师他们的项目,我觉得本身就是一个研究对象,所以我们希望在这里展示,让大家来观察一下,基本上也是按照这个思路去组织展览的内容吧。
谭峥为观众做现场导览
谭峥:再来说地景与乡土,为什么会取这个标题,其实就像王翊加老师说的,两套做法、两个系统碰撞,最显著的两个场景,一个是地景,一个是乡土。为什么在前现代不会有这种矛盾?因为历史非常漫长的发展已经把这些矛盾都消解了,或者说达到一种和谐了。
为什么在古代我们的基础设施和日常景观没有那么多冲突?为什么我们不会像今天这样,在城市里面突然看见一个变电站说“哎呀真丑”? “野渡无人舟自横”,野渡就是一个基础设施,我不会觉得野渡很难看,野渡很美。为什么?因为它在我们的话语和认知里面都已经被调和了。在现代化里这种调和没有那么快地发生,我们还不适应,一个飞机场建造在一个城市里面,大家可能都不知道;可能一个浦东机场的跑道,飞机滑动到停下的这段距离就已经超过了老城厢地区。这种不和谐与冲突,我们还没有适应。
我们的初衷,一个是张佳晶老师提到的学科整合的问题,规划、景观,甚至其他跟工程、空间相关的学科都应该整合。第二个,在我们的文化结构、我们的日常认知里面,这种不和谐是怎么造成的。由于历史的不同步,我们很多的认知还停留在前现代,但时代已经进步到一个我们没有办法想象的程度,不和谐还是会继续发生下去。我们作为空间的干预者应该对此有一个什么样的态度。
在座的还有很多参展人,也请他们来说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