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娘使劲磋磨我,唯将长姐养得十指不沾阳春水。
长姐被县太爷看上,抬做妾。我全家搬去镇上享福,却觉得我累赘,将我嫁给隔壁村的残废秀才。
人人道我命不好。
可其实我天生锦鲤运,待我越好的人,就越好运。
1
凛冽的风雪像一把刀刃,一下下地往我脸上剐,又冷又疼。
我将长满冻疮的手往旧棉衣的袖子里拢紧。
路过村尾,起早去田地的乡亲们对着我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这不是张四丫吗?」
「一大早的,她这是要去哪儿?」
「你们还不知道吗?张大丫前几日去镇上,被县太爷看上,抬做妾!这不一人升天鸡犬不宁吗?全家都要跟着去镇上享福了……」
「呸,那叫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你肚里没墨,就别搁这儿装书生!」
「张家是要搬去镇上享福,却嫌弃四丫累赘,不想要她了,将她随意嫁了人。看到她身边的婆子了吗?那就是十里八乡有名的李媒婆!」
「嫁人?张四丫不是天生断掌吗?」
天生断掌的女子,传言最是克夫。
自古以来,无人愿娶断掌女。
「她天生衰命,估摸着是嫁一个更衰的,这样谁也克不着谁!」
「还真让你这张嘴碎子说中了!据说她是嫁给梁家村一个双脚残废的秀才……」
「这丫头,命真不好!」
我忍着疼,从袖中抽出双手,紧紧地捂住耳朵。
闲言碎语,有时胜过凛冽的风雪。
2
我家这一带的村落都不大,小的村落十几户,大的也不过几十户。
梁家村跟张家村之间,只隔着两处林子,一座小山坡。
很快地,李媒婆就带我来到我的夫家。
「来了,新妇到家了!」一道充满欢喜的声音传来。
按这一带的婚嫁风俗,当家主母带头迎接新妇。
如无意外,开口说话的这人就是我的婆母。
可是,与她的欢喜激动相比,我内心平静,既没有期待,也没有羞涩。
断掌女子,克夫克子。
生我者,尚且不善待于我,更遑论是外人呢?
我几乎已经料想到我更加惨淡辛苦的未来……
「别愣着,快下车啊!」李媒婆半推半拉地赶着我下驴车。
我倒也不是不愿意,有意磨蹭,而是身上仅着一件长姐穿旧不要的棉衣,冬裤却十分单薄,这一路过来,双脚被冻得僵麻了。
「文宇娘!你家新妇我给你们迎来了!」李媒婆笑哈哈地上前。
我跟着她走到门口,低垂着头,不安地两手手指紧扣。
「他婶子,辛苦了!」
话间,婆母朝着我走来,握住我的手,笑着道:「孩子,外头冷,快些进屋。」
可是,她一拉我,发现没有拉动。
「谢……谢谢您!」我连忙将手抽回。
我生怕她会看到我的断掌。
娘说,多给李媒婆一些银钱,让李媒婆务必瞒着我天生断掌的事。
只要把我嫁出去,以后,我就跟他们没有关系了。
爹的原话是:「此后,如果她夫家发现她断掌,嫌弃她,那也不能退回,无论是让她为奴为婢,做牛做马,还是发卖打死,都跟我们没有关系!」
李媒婆也不知如何打算,又或是见钱眼开,毕竟,我爹娘舍得出足足十两的白花花银子,让她一口承诺这门亲事,拍着胸脯说一定能成。
我心想,那十两银子若给我,该有多好?
我求过我爹娘,我说我一定不会去镇上找他们,我可以跟他们断绝关系,只求他们不要将我胡乱嫁了人。
但是,他们不信我。
他们怕我阻了他们跟着长姐去吃香喝辣,穿金戴银的美好生活。
3
「怎么了?」婆母并没有生气,反倒又来试图拉我的手。
我慌忙地挣扎……
「行了!你不就是怕我发现你断掌吗?」
我闻言,愣住了。
「抬起头看我。」
我咬咬唇,缓缓地抬眸。
婆母长得黑瘦,眉毛很浓,眉眼却透出和善,上扬着的嘴角,挂着让人一看就淡去几分惶恐的亲切笑容。
我羞愧地低下头,说道:「对、对不起,骗了你们……」
婆母朝着我,伸出她的右手手掌:「你瞅瞅。」
我一看,竟然是……断掌!
是,与我一模一样的断掌!
「您……」我诧异地看着她。
她一笑,说道:「你是不是还听说天生断掌女,克夫又克子?」
「嗯!」我重重点头。
她一扭头,扬声大喊:「孩儿他爹,别磨蹭了,快出来见见咱们家新妇!」
很快地,从屋里快步走出来一位大叔。
与黑瘦的婆母不同,大叔小麦色的肌肤,高大英气,只是微蹙着眉头,瞧着有几分严肃。
他看我一眼,又看向婆母,沉声道:「站这里像什么话?快让孩子进屋!」
「她不愿意啊。」婆母笑着看向我,介绍道,「这是你爹!」
我连忙垂眸,微微福了福身,小声喊道:「爹。」
婆母问道:「你说,我这断掌克夫了没?」
我愣一下,终于知道她叫出公爹的用意。
「你这傻孩子,赶紧把不安的心,放回你的肚子吧!你断掌的事,我们早就知道了!」她说着,热情地拉过我的手,将我带入家门。
我脚下有些僵,心下有些虚,感觉就像梦一样,不可思议。
这个世上……
真的会有人不介意我是断掌女吗?
4
原来,李媒婆是我夫家的表婶。
我夫家的情况,她清楚。
遇到我娘想把我嫁出去,她就应下了这门亲事。
公爹和婆母,通过李媒婆打探了解,觉得我心地善良,勤快踏实,是一个好姑娘。
他们真心喜欢我这个新妇。
此事明了,我也真正地安了心。
婆母给我盛一大碗鸡汤,让我喝了暖暖身子,之后就带我去屋里见我夫君。
夫家正南是一处主屋,带着中堂。
西、南有两处单独的屋子。
一间是已经出嫁的大姑姐曾经的闺房。
另一间就是我夫君的起居室。
辰时方过。
婆母敲了敲门,就推门进去。
冬日上午的阳台,携着一丝凛意,我抬眸望去,只见左侧窗台前的桌前,坐着一位蓝衣青年,形态消瘦,手里拿着一卷书。
听到我们走进来的动静,他连忙放下书,抬眸相望。
他身子不好,屋里烧着壁炉。
壁炉的光,清晰地映着他瘦削的脸,肌肤雪白,透出几分病态,眼窝深陷,却长眉入鬓,鼻若悬梁,五官立体英气。
小时候,我只跟着大哥二哥去过一阵子私塾,肚子里的点墨,根本不足以形容他给我的感觉。
如真要说,那大概是他的身上……透出一种有着破碎感的美?
俊美得不真实,仿佛一碰易碎。
「你们俩聊聊。」婆母将端着的那碗药汁交给我,转身就出去了。
「我……」
5
我端着药,心里紧张,在原地僵占着,后退不是,前进也不是……
「娘子?」
「啊……哦,哦,是!」我紧张地吞了一口口水,端着药碗的手,轻颤了颤,终于鼓起勇气,看向他,「夫君,我、我……」
「娘不是让你端药过来吗?」他眉目温和,语气轻缓,嗓音柔润磁性,「直接端过来吧。」
活了十五年,还不曾有男子如此温柔地同我说过话……
「嗯。」我低着头,端着药,小心翼翼地一步步走向他。
「夫君……趁热喝药。」我将药碗轻轻地放在桌子一侧。
「等等。」
我要收回手时,他伸出手,握住了我的手!
「我……」我心下一紧!
正想跟他说,我断掌的事,公婆已经知晓……
「你这手上,怎么长这么多冻疮?」
我一怔。
从我记事起,我每天从早到晚地干活,早起淘水做饭,洗衣,打水喂猪……全都是冷水,所以,每年冬天,手上都长冻疮。
从肌肤到骨子,再到心里的冷,我都受过。
从来无人问候关心一句。
夫君……是这第一人。
「我……我没事。」我收回手,笑着说道,「年年如此,我习惯了。」
「你等我一会儿。」他蹙起剑眉,伸手往他坐着的椅子一个翘着的手柄状的东西一转,那张椅子就自动往后一退,再一转,椅子就自动慢慢地往前滚动轮子。
对,这是有两个轮子,可以自动滚动的椅子!
没见过世面的我,惊诧地瞪大双眼,傻傻地看着……
我刚才还心里嘀咕着,听闻夫君双腿残疾,怎么又好好地坐在桌前看书?
我原以为是公婆抬着他坐过来的……
而夫君大约是看出我的惊诧,低笑一声,说道:「我爹是有名的木匠,这滚椅就是他为我量身定制的。」
「哦……厉害,好厉害!」我连连点头!
6
不只公爹厉害,我夫君也很厉害!
夫君十六岁考中秀才,是这十里八乡出现过的最年轻的秀才!
只可惜,四年前他突患怪疾,双腿不能走路了。
这是婆母给我盛鸡汤喝时,告诉我的。
「过来。」此时,夫君从抽屉里取出一个白色的陶瓷瓶,转着滚椅回到桌前,招呼我上前。
许是夫君长得俊俏,为人又温和,我心里竟丝毫不惧他,依言凑上前。
他打开瓶盖,露出淡蓝色的膏状东西,泛着淡淡香味。
「手给我。」
我缓缓地伸出双手。
他握住我的手,温柔又有力。
他的手,修长而骨节分明,十分悦目。
我的手,黝黑皱褶长满冻疮,不堪入目。
我顿觉羞耻,悄悄红了脸。
他却似无所觉,给我手上的冻疮上药,又搽了一些,轻轻地往我的脸颊上抹开。
那药,凉丝丝的,搽抹在伤口上,有些许疼,只一会儿,疼痛就消失了。
夫君合上瓶盖,说道:「这药奇好,但你切记,这半日脸儿和手,切莫沾水。」
「嗯。」我看着他,说道,「我拿去放就好,夫君你……你快些喝药,药凉了会苦的。」
他点点头,将药瓶递给了我:「多谢娘子提醒。」
「……」
明明是给我搽药才耽误喝药的,不是吗?
「不、不用谢的……」
7
夫君喝完药,我收拾药碗出去,却看到公婆就站在门外边,神色有些紧张地等着。
「四丫,你觉得如何?」婆母见我走出来,连忙上前。
「啊?」我有些不解。
她一笑,低声问道:「你觉得我家文宇如何?」
先前,媒人就同我说过,夫君姓梁,名文宇,字青松。
「挺好的……」我低下头,双颊的微热,心跳有些快。
穷尽我毕生所学,说道:「夫君他……面如冠玉,气质如松,俊俏温雅!」
「好,好!」婆母笑着拉过我的手,又长叹一声道,「只可惜文宇他现在有病在身,往后也不知会如何?劳你费心伺候了……」
我轻轻颔首:「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既已是梁家妇,当然要与夫君相濡以沫,同甘共苦!」
我小心翼翼地回答,尽量不显得自己太愚笨。
「听你说话,像是读过书的?」果然,婆母问道。
我点头:「粗识几个大字。」
「你若是喜欢读书习字,以后就让文宇教你。」婆母轻轻拍了拍我的手。
我有些诧异。
她与我娘,着实是有些不同的。
无论是我,还是长姐,我爹娘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从不让我们读书习字。
我识几个大字,是小时候跟着大哥二哥去私塾,躲在窗外偷学的。
8
李媒婆领了婆母给的喜钱,说是还有事,就离开了。
到午时,公婆准备好午饭,我手里利落,帮忙着张罗饭菜上桌。
婆母盛好饭,公爹、夫君入座。
而我乖巧地往一旁站着。
娘说,我天生断掌,不能与家人同吃同住。
所以,我常年住在柴房,且从来都是家人吃完饭,我才能站过去吃饭。
「四丫,你站着作甚?」婆母坐下,奇怪地看向我。
夫君摇着滚椅过来,伸出手牵住我的手,说道:「娘子无须拘谨,快坐下。」
他让我在他身边入座。
「你这般清瘦,快吃个鸡腿!」婆母立马往我的饭碗里夹一个鸡腿。
我有些无措……
「夫君吃吧……」我连忙夹起来要给夫君。
在我们家,从来只有爹和大哥二哥才可以吃鸡腿。
娘说,女人家,吃些鸡屁股鸡骨头就不错了!
虽然我连鸡屁股也没有吃到过……
「你吃。」夫君推着我的手,将鸡腿放回我的饭碗,笑着说道,「在我们家,从来都是女子吃鸡腿。今日,你和娘,各一个鸡腿。」
啊?如此吗?
我将信将疑。
于是,我吃到了人生中的第一个鸡腿。
满嘴肉香,香味从我的唇齿,到我的舌头,到我的喉间,彻底取悦了我的味蕾……
好吃!
好香!
原来,世间竟有如此美味!
9
婆母说,虽然没有设宴宴请亲友,但是新妇到家的头一顿饭,尽量安排得丰盛。
餐桌上除了一大盘鸡肉,还有河鱼、砂锅炖的五花肉、一大碗青菜。
但是,我吃了鸡腿,万万不敢再动桌上的菜。
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吃着米饭。
米饭也好吃!
在家我只能喝着很稀的稀饭!
说实话,原先我特别担心,因我断掌,被夫家发现,会像我爹说的那样,被打死或者发卖,心里担忧万分。
未料嫁来夫家,日子竟这般好呢!
「咳!」公爹作声,看我夫君一眼,骂道,「臭小子!你是腿瘸,又不是手废,不会给你娘子夹菜啊?」
我闻言,怔了怔,尴尬又惶恐,甚至还有一点儿想笑……
不知道先有哪个心情,就听到夫君只是低笑一声,回道:「爹教训得对,确实是儿子的疏忽。」
话落,他就夹一块肥瘦相间的五花肉放到我碗中,同我温柔笑道:「我也是第一次为人夫,不体贴之处,还请娘子谅解。」
我尴尬又羞涩:「多谢夫君……」
婆母冲我一笑,摆摆手:「别理他们爷俩,我们自己有手,想吃什么就自己夹。」
我点头:「嗯。」
生平第一次,我可以与家人同桌一起吃饭!
生平第一次,我可以吃到美味的大鸡腿!
生平第一次,我可以给自己夹肉吃!
谁说我命苦的?
我一定是命好起来了!
10
傍晚。
婆母在我们的窗门贴上她自己剪的大红喜字,还往我们的床上挂红布。
她说,这些年,为了给我夫君治病,掏空家底,又欠亲友不少钱银。
她又说,对我不起,本该是热闹的新婚夜,却如此落魄冷清。
我说没关系。
公婆待我好,夫君待我好,于我而言,足矣!
往日,公爹帮夫君擦身沐浴。
如今,他已成婚,该由我这个新妇来做。
我给夫君洗脚的时候,看到他白皙双腿肌肉有些收缩,比正常人的腿脚小了些许。
他说,起初只觉双脚无力,后来就逐渐地没了力气,甚至失去知觉。
然而,我给他洗脚时,他却说感觉脚上像有一股热流流过,暖融融的。
「很舒服。」他不解又诧异。
我松开手,让他弯下腰,试着自己去洗脚。
「并无感觉。」他摇头。
可是,当我继续给他洗脚,他说还是有那种热流流过的感觉。
「之前爹给夫君洗脚的时候,会有这般感觉吗?」
他摇头:「从未有过。」
我想了想,抬眸冲他一笑:「虽然我也不知为何会如此,但相公觉得舒服便是好事!」
「是,多谢娘子。」
我给他洗完脚,重新打了水洗手。
他转着滚椅过来,牵过我的手,动作轻柔地为我洗手,擦拭干净,又去拿了药膏,重新给我搽药。
那药膏泛着淡淡清香,让人放松,令人身心愉悦。
公爹制作的滚椅,不只可以滚动,还可以升降。
我伺候夫君,比想象的轻松得多。
红帐落下,这是属于我和夫君的新婚夜。
闺房之事,我出嫁的头一晚,我娘教过我些许。
可我……实在羞涩。
我借着给夫君暖足按摩,拖延时间。
直到夫君说:「娘子不必紧张,我已同爹娘说过,如今我双腿不便,且娘子年方十五,身子又实在瘦弱,不如就让我们……相处相处,日后再行周公之礼。」
我怔了下,低着头,哦了一声。
好一会儿,见我不语,夫君握住我的手,温柔问道:「娘子不开心吗?为何?」
「没有。」我摇摇头,没有看他,只道,「没有不开心。」
「你我是夫妻,合该一条心。娘子心中若是有何不快,大可直言,莫要让我去猜你的心思,我怕我猜不准,反倒是影响了你我的夫妻之情。」
他的声音磁性柔润,悦耳动听,听着语气,完全不像是与我置气。
我犹豫一下,着实不想与夫君心生隔阂,便抬眸去看他,直言道:「我娘说,新婚夜不洞房,定是夫君嫌弃了新妇……」
「怎会?其中缘由,我不是与你说了吗?」夫君一笑,握紧我的手,只见红烛相映,他白皙的俊脸,明显地红了红,就连耳根子都红透了。
他贴近我的耳畔,低声说道:「我只是觉得,如此美好之事,不该委屈了娘子。但若是我娘子今夜想要……」
「没有没有……我没有想要!」
我红着脸连忙摇头。
11
夫君低头,似带着火的唇那般温热,往我的侧脸亲一下,又凑近我的耳畔,气息逼近,撩得我耳朵微痒。
「夫君……」我心跳加速,浑身不自在。
「娘子且放心,虽然我此时腿脚不便,但床笫之事,绝不会让娘子有羡慕别家新妇之时!」
「……」
夫君这说的都是什么孟浪之言啊……
我双颊感觉一阵阵燥热,慌忙说道:「夫君……夫君莫要再说此等孟浪言语!」
他轻笑,在我耳上,又亲一下。
「娘子,就寝吧。」
「哦,好!」我连忙推开他,扯过被子,迅速地躲入被子里。
可是,我的双颊还是一阵热燥,就像有火灼着,心跳是从未有过的快,噗噗噗……噗噗噗地狂跳,震得我心口微闷,呼吸不畅。
我许是……病了?
12
翌日,院子里的公鸡打鸣,我就醒来,点起炕头的蜡烛,起身穿衣。
「怎么了?」夫君惊醒,拉住我,一脸莫名地问道,「天还未亮,你去哪儿?」
「我去准备早饭啊。」
鸡打鸣乃是寅时。
我每日寅时起床,将早饭做上,把家里的鸡鸭和猪喂完,洗好全家的衣裳,到卯时,家里人都起来,正好早饭也做好了。
难道夫家不是如此吗?
「早饭娘会做的,你这小身板,应该多睡些,多养一养。再说了,这才寅时,哪有人这么早起来干活?」夫君起身,一边将我要穿上的外衣扯下,一边把我拖入被子里。
「可是……」
「听话,安心地睡吧。」夫君躺下,轻拥过我。
被窝着实暖和,夫君的胸膛,也十分暖和……
我没有再强忍着困意,蜷着被子,窝在夫君的怀里,不知何时竟真的又睡了过去。
醒来时,天已亮。
我骤然惊醒!
此时,夫君也已不在身边,我迅速地穿好鞋子,冲出屋去。
只见夫君和公爹在编着竹篮,婆母在打扫着院子。
「爹,娘,夫君,我……」我不安地看着他们。
「四丫,醒啦?」婆母转过头,冲我一笑,并不责怪我,还关心地问道,「第一次在家里歇息,昨晚睡得可好?」
「嗯,好!很好!但是,娘,对不起,我……」我大步地朝着婆母走过去,要抢过她手里的扫帚,「我睡过头了,我以后不敢了,剩下的我来扫吧!」
「无妨,你身子瘦弱,年纪尚小,就该多睡些时辰!」
婆母笑着,没有将扫帚给我,反而看向夫君,说道:「文宇,带四丫去洗漱!他爹,别干了,去厨房准备准备,吃早饭吧!」
睡到自然醒,什么活都没有*我,心里十分不安:「娘……」
「娘子,过来。」夫君转着滚椅过来,牵过我的手,「推我去井边,我教你打水。」
在我们这一带,家家都是去河边挑水用的。
有钱的人家,才会花重金在家中院子里打井。
夫君生得俊俏,又是秀才,家中原也有些家底。
若非双腿残疾,他定是挑不中我的。
人人道我命不好,此时,我却觉得,我命真好!
13
早饭是一锅地瓜粥,搭配一碟小咸菜,一碟小鱼干。
饭菜一上桌,婆母就说道:「这咸菜是我自己腌的,鱼是你爹夏天时去河里抓,我自己晾晒的,加了些许辣子腌入味,也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口味?」
「娘,很好吃。而且,我不挑食的!」
这何止好吃!
在家里,我每日都吃残羹剩饭,有时候除了一点菜汤,我连一根菜叶都吃不上!
「那就多吃点儿!」婆母高兴地夹小鱼干给我,说我清瘦,让我一定要多吃些。
此时冬日,已过秋收农忙时节。
婆母让我留在家,陪着夫君,有空就做个午饭。
可是,我不敢这般清闲,便说想同她去田地里寻些吃食。
「那也行,正好人人都想看看我家新妇,娘就带你出去转转,见一见大伙儿!」
我随婆母出门,途中,果然遇到好些人。
见到我,他们都热情问候。
我婆母也高高兴兴地介绍新妇。
那些人并不知我断掌之事,纷纷只夸我模样俏丽。
这并非虚言。
即使我又瘦又黑,但是五官比我那常年养在深闺、肤白貌美的长姐,还要俏上三分。
经人一夸,婆母的心情更好了。
她牵着我的手,行至无人时,又喜又忧地道:「你和文宇都是容貌俊俏的,生的娃儿一定俊极了,只可惜文宇他的双腿……」
「娘!」我握住她的手,笑着说道,「您别担心,夫君的双脚一定会好起来的!」
「诶。」婆母却是没有什么信心,只敷衍地拍一拍我的手。
但是,我昨晚明明梦见,夫君一身官服,站在殿上。
没错,是站着的。
那似乎是未来的夫君。
我想,那不应该只是单纯的一个梦……
因为几年前,我也做过一个梦。
梦里,就是夫家种着老槐树的院子,一个坐在有着双轮子的奇怪椅子上的少年。
只是,彼时我看不清他的长相。
如今,我知道我梦里的那个少年,就是夫君。
我好像拥有一种……能够梦见未来一些场景的特殊能力?
14
我随着婆母去挖冬笋。
挖完冬笋,去河边还未结冰的一处清洗。
可是,我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吸引着我继续往河下游走去。
我转过身,往河下游走去。
不多远,就看到一个水坑半浮着冰雪,下面是游动的鱼群。
「四丫,你去那儿作甚?」
「娘,有鱼!」我抬头冲她喊道,「很多的鱼!」
「这冰天雪地,哪来的鱼?」
「真的!」
婆母见我言之凿凿,不禁有几分信了,连忙起身走过来,随着我所指的地方一看,顿时惊道:「奇了怪!前几日我才来过此处,那时一条鱼都没有看到啊!」
她说完,冲我一笑:「四丫,定是你有福,才能见着本不该见着的鱼儿!」
「娘,我去拿竹筐过来套鱼!」
「好,快去!」婆母兴奋地挽起裤管子和衣袖就直接下水。
婆母挑着一对竹筐过来,原是要寻冬笋的,如今,却另派用场。
我要下水,被她阻止了。
「你还未生育,这水太冷,你下来不好,站着给娘搭把手就行。」
「嗯,那您小心些!」
事实证明,我这婆母是非常能*。
她抓鱼的动作娴熟利索。
不多久,我们就套了快两筐大大小小的肥鱼儿。
回家一路上,我婆母一直嘴里念念有词:「这事儿,真是活久见……」
15
虽说惊奇,但到底是好事。
中午时,公爹用一条最大的肥鲤,鱼头加了鲜笋做汤,剩下的鱼身和鱼尾做一锅红烧鱼。
我从未吃过那么好吃的红烧鱼!
夫君说,公爹的厨艺,如他的匠工那般精湛!
午饭之后,婆母又给左邻右舍和亲戚们都送了鱼。
她说,夫君生病之后,这些人没少帮忙。
他们有钱出钱,有力出力。
当然,借钱给夫君治病最多的,就是里正家。
我夫君有一个阿姐,嫁给里正的独生子。
午后,婆母挑了最肥的几条鱼,携着我,一同去给大姑姐送鱼。
「走,让你阿姐瞧一瞧,咱家新妇是个有福的!」
下三条街,就到里正家。
可是,我们都没有料到,这一次见面的场面并不好看。
一个穿着灰色衣裳的青年,正拎起凳子,砸向大姑姐的腿:「你敢伤柳娘,我打废你的腿,让你跟你那个残废弟弟一样!」
「你做什么!」婆母拎着鱼,冲入院中。
「亲家来了?」里屋一个妇人闻声连忙小跑出来。
「这是作甚?」我婆母指着被打得站不起来的大姑姐,质问道,「梁大强,你为什么要打阿兰?」
大姑姐名文兰。
「这……」那妇人低下头,然后,轻叹一口气。
那青年语气很冲地回道:「别拿几条死鱼过来,又要借钱!我告诉你们,我家没钱借给你们治那个残废了!」
他话落,又指向大姑姐,说道:「还有她!她就是一只下不了蛋的母鸡!却嫉妒别人能给我生儿子,死活不让我纳妾,那我今天就干脆休了她!」
他说着,转身冲回屋里。
不多一会儿,他拿着一封休书,丢到大姑姐的脸上,怒道:「今日起,你我再无夫妻关系!」
大姑姐哭喊,伸出手去抱住他的脚哀求着:「不,不,夫君,夫君,求求你,不要休了我……」
「滚开!」男人用力地一脚将她踹开。
「怎么还打人呢?」我连忙跑过去,将他撞开,挡在大姑姐的面前。
此时,我婆母也走过来。
我原以为,婆母应该会劝说几句,至少会让姑爷不要休妻。
然而,婆母把拎着的几条鱼递给我,就走上前拉起大姑姐,捡起那封休书塞到她的手中,转过身大声说道:「阿兰,你不用求他!俗话说,好女不嫁无良汉!今日,他不要你!来日,他求你,你可别回头!收拾东西,跟娘回家!」
站在一旁的妇人,犹犹豫豫,却终是一句话都不说。
自古以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想必,她就是里正夫人,大姑姐的婆母。
看她的样子,是一心站在她儿子那边的。
婆母拉着大姑姐回屋收拾东西,不一会儿就拎着两个行李包走出来。
我上前,一手帮着婆母扶着大姑姐,一手拎着鱼。
既然已经不是亲家,那这些鱼,我就不给他们了!
走到大门口,婆母突然转过身,说道:「欠你们的十两银子,定会还你们。但是,梁大强,你记住了,你欠我家阿兰这一凳子腿儿,我家还债之日,必定讨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