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旧，暗——是的，这就是生我养我的家。我回来了，时隔一年。现在的家，相比较自己的大房子，显得小了；相比较新装修的自己的家，显得旧了；相比较住高楼的视野宽阔，显得暗了；相比较小时候的无忧无虑，现在的每次回家都说不上的难受。
其实，不是家小了、旧了、暗了，是时间和空间给予我的记忆，让我回到这个老房子就有窒息到想流泪的感觉，因为父亲不在了，因为母亲生病了，因为我再也找不回那个从前的假小子了，因为我好像把自己的另一半遗失了……
家，坐落在胜利油田馨园小区，离我初中高中上学的胜利油田一中很近，近到过一个马路就到。每天放学回家，第一件事就是钻进厨房，看看有没有什么好吃的；记得有一次，父亲神秘地告诉我：今天有好吃的。我问是什么，父亲说“小人参”，热切的期待中，端上桌的是——胡萝卜。失望中，父亲开始讲这个胡萝卜多么多么好，“再好也没有鸡好吃啊！”最后，我问母亲：是不是一只鸡四条腿啊？
还记得那个时候家门口西边是一个水泥砌成的小花坛，父亲在最西头那里种了一丛迎春花。明明空气中还弥漫着一丝冬天的寒意，但门口的迎春花已经绽开了。黄色的小花，浅绿色的枝干，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在阳光映照下，耀眼夺目。每年，它都是第一位报春的使者。放学走进小区的大门，左拐，再右拐，也总是第一眼看到那一抹靓丽的黄。
还记得那个时候看电视，一有介绍做菜的节目，父亲赶紧拿起纸笔记菜谱。过年了，父亲就会带上花镜，拿着他老人家手写的厚厚的一本菜谱，开始忙活起来。无锡排骨、粉蒸肉、四喜丸子，这都是父亲的拿手好菜。父亲做的最好吃的还有老北京烩饼，有时候是上顿剩的饼，有时候是现烙的饼，饼要切成丝，配菜有肉、菜，也是切成丝，然后放在一起炒，特别香特别香。后来母亲做过，姐姐做过，我自己也做过，但就是做不出父亲的那个味道。
还记得上大学的时候，父亲的单位给家里安了一部座机，新奇而兴奋的就属我了，一遍一遍拿起听筒听里面发出的“嘟——嘟——”的声音。后来好长好长时间，在大学，在异地工作，都是靠这部座机把我和家、和爸妈紧紧联系在一起。后来有了手机，后来父亲过世母亲来到威海和我们同住，后来的后来，座机竟然撤销了，只有我知道，撤销的不仅仅是一部座机，随之消失的还有我无忧无虑的少年、意气风发的青年，还有电话那头父亲熟悉的声音和我们彼此深深的牵挂。
父亲走了，家变得冷清了很多，母亲一年有近九个月的时候和我们同住，老屋就此独守从前，往昔岁月的欢歌，也一同锁在了那间老屋里，只在夜深时，缠绕在我的梦境中，讲述着它缥缈的往事。
此次回家，站在长了锈迹的铁门前，抬头看到遮雨棚已经开裂下移了，门框周围往年贴的春联残破的痕迹一点都不见了，因为外围的墙壁都被新粉刷过了。可是我分明看到那时的我站在木凳上，接过姐姐手里的春联，用母亲刚刚熬出来的面糊准备粘贴，父亲在身后指挥着“左边高了，再矮一点儿”……
轻轻推开院门的那一刻，身体内的每一个细胞都像是被温暖了，“爸妈，我回来了”，心里涌出想像往常回家一样的冲动，视线模糊中，父亲似乎还坐在一进门右边第一个单人沙发上——都说回忆是一张没有留下底片的旧照片，我只来得及看一眼，便失去了关于它的所有线索。
客厅的墙上，挂着母亲的剪纸作品，梅兰竹菊，这是她老人家退休后在老年大学学的。那个时候的母亲，开朗爱笑，工笔画、水墨画、书法、剪纸，她都喜欢，院里给她个人开过画展，她的作品还在省里的比赛获过奖。真可惜这个老太太了，如今86岁的她正被阿尔兹海默症折磨着，据说前几天回到自己家的时候，已经不认识这是哪里了，一遍遍问大姐，这是不是你的家。
偷偷啜泣的我，挨个屋子走一遍，看一遍，空气里似乎有陈年的味道，又小又旧又暗的老屋，该承载了我多少少年的欢愉和青春的记忆，它的每一间屋子，每一寸气息，都在不卑不亢地看着似乎有些眼生的回家的我——“你生从何来？”“你欲往何处？”——成年后每一次短暂的逗留和启程，老屋啊，你是不是也会感到一种无奈与寂寞？
8557396，那串熟悉而陌生的数字，你如今去了哪里？
“一只鸡四条腿”的假小子，你如今漂泊在何处？
神秘地告诉三丫头今天有好吃的父亲，您在天上看着她吗？
老屋真的老了，我仿佛能听到它喘息的声音。但是，任凭岁月冲刷，任凭年轮变迁，任凭人世沉沦，而老屋，她是家的起点，也是我生命的起点。仰望家门口越长越高的两颗白杨树，它都有四层楼那么高了，每到夏日的傍晚，一家人就会围坐在树下乘凉，贝贝乐乐（父亲的两只小狗）乖巧地卧在我们周围。
我突然觉得，每个人的记忆都是清晰的，原本以为自己遗忘的某些事，其实并没有遗忘，只是深埋在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不为人知，那个只有自己听得见，看得懂的地方。人生的书，我看到了一半，翻到前边，故事还是那样的动人，而这些故事，是因为有爸妈，有我们姐妹仨，才变得那么美好。
父亲走了六年了，您虽然不在了，但我感觉您一直在我心里，在我周围的每一寸空气里，在我记忆的每一个场景里，和老屋有关的一切人和事，还有那些曾经欢快的笑声和温暖的话语，其实一直都在。
人生路漫漫，我想，老屋可能就是黑夜里的一盏明灯，记忆中的一切会发热、发光、发亮，我们拥有这样的老屋才能照亮世界、温暖人生吧？
你呢？你也一定拥有这样一座老屋吧？
一只鸡四条腿已经成为大家的笑谈，可我，却很憧憬那个时候的日子，简单而快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