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外一个村庄里,住着一户姓王的人家。主人小名狗儿,娶的妻子姓刘,生有一儿一女,儿子小名板儿,女儿叫青儿。一家四口以种地为生。因为两个孩子没人照管,就要接岳母刘姥姥来带他们。刘姥姥守寡多年,没有儿子,一个人生活非常困难,现在女婿有这份心思,就过来一起住了。
这年初冬,天气相当冷。眼看家里过冬的事,没钱去准备,狗儿心里未免烦闷,几杯闷酒下肚,就发起脾气来。妻子也不敢多说什么,倒是刘姥姥在一边实在看不下去了,批评他从小托父母的福,享受惯了,现在没钱就会瞎生气;然后又指着他数落说:“你哪像男子汉大丈夫?现在我们住在天子脚下,遍地是钱,只可惜自己不会去拿。光在家里跳脚又有什么用!”
狗儿不以为然,冷笑着说:“你老人家只会坐在炕上胡说。有办法还会等到这会儿?我又没有收税的亲戚、做官的朋友,有哪门子办法好想?就有,只怕他们也不会来理我。”
刘姥姥见他不认帐,就一五一十地端出了一条办法。原来王狗儿祖上做过小京官,与王夫人和凤姐家认过远房亲戚,二十年前还常走动,后来慢慢疏远了。刘姥姥劝狗儿他们重新去走动走动。她信心十足地对女儿女婿说:“只要他们发点善心,拔根寒毛比咱的腰身还粗壮呢!”
这么一说,狗儿还真的动了心,立刻要姥姥去走一遭,试探试探。刘姥姥“哎哟”一声叫起来:“侯门深似海。我算什么东西?去了也是白跑。”但转而一想,狗儿是个男人,一副寒酸相,上荣国府怪丢脸的;女儿年纪轻轻一个女人家,抛头露面也不妥当;想来想去,倒还是自己这张老脸可以去碰碰运气。当天晚上,就把这事定了下来,让姥姥带板儿去找周大爷。因为周大爷是凤姐出嫁时从娘家带去的老仆人,和狗儿的父亲有点儿交情。
第二天,天蒙蒙亮,刘姥姥就带着板儿进城了。一路上,姥姥教板儿见人该说什么话,行什么礼。板儿才五六岁,喜欢得什么似的,件件都答应。说着说着,已经到了荣国府大门口。几个人挺胸凸肚,指手画脚地说东谈西,像根本没看到她们似的。刘姥姥掸掸衣服,蹭上前去,赔着笑脸,烦请他们找一找王夫人的陪房周大娘。大家像面对怪物似的上上下下打量着她,好一会儿才挤出一句话,让她远远地在一边等人出来。倒是其中一个年长的管门人看不下去,指着院墙告诉她,从这儿绕到后门,就可以找到周家。
刘姥姥谢了他,领着板儿绕到后门。门前挑货郎担的,卖小吃的,卖玩具的,应有尽有,倒也热闹。一大群孩子在那儿追着闹着。刘姥姥拖住一个孩子就问,那孩子翻着眼白瞅着她:“哪个周大娘?我们这儿有好几个呢不知是干什么行当的。”
后来听姥姥说她是太太的陪房,一伙小孩儿就把姥姥领到后院,大声叫开门:“周大妈,有个老奶奶找你呢!”周瑞家的听到外面叫,掀了门帘出来。
刘姥姥立刻迎上去,满脸是笑,问候说:“好啊?周嫂子。”周瑞家的眯着眼认了老半天。“哦,刘姥姥,你好?”她认出了来客,有点歉意地招呼,“这几年没见,我真有点忘了。快,请屋里坐。”
刘姥姥不无奉承地说:“你老是贵人多忘事,哪儿还记得我们?”说着,来到了房间里,丫头端上茶,大家说了一些久别重逢的客套话。周瑞家的开门见山问姥姥,这次是路过还是特地来的。
姥姥不动声色地回答:“这次是特地来瞧瞧嫂子的,二来也向姑太太凤姐请个安。能领我去见见面更好,不能的话,就借重嫂子转达一下我们的心意。”
周瑞家的一听,已经明白了几分来意。她心想,自己原来买地得到过狗儿父亲的帮助,情面难却,二来也要显弄一下自己的风光和体面。想到这儿就说:“姥姥你放心,你们祖孙两人老远跑来,怎么能不让你们见了真佛就回去?”然后,她就把荣国府这些年太太不理事,凤姐掌权理家的内情告诉了姥姥;又说:“现今儿宁可不见太太,也得见见凤姑娘,不枉走这一遭。”
姥姥听说,就念了声“阿弥陀佛”,拜托周瑞家的引见凤姐。
周瑞家的客气地说:“姥姥这是哪里话?俗话说得好:‘与人方便,与己方便。’”说完,两人一起下了炕,直奔贾琏的住宅而去。到了那儿,周瑞家的让刘姥姥暂时等着,先找到凤姐的心腹丫头平儿。怕她阻挡,周瑞家的在介绍姥姥来历的时候,特意补充了一句:“是从前太太常会的客人。”
平儿听了,就自作主张,让人把她们领了进来。进堂屋,刘姥姥就感到有一股奇异的说不出的香味扑面而来。满屋子的东西亮堂堂的,照得人头晕目眩,就像在云端里一般。刘姥姥只有点头咂嘴念佛的份儿了。她看见炕沿边站着一位插金戴银,容貌姣好的姑娘,心想就是凤姐了,刚要开口叫“姑奶奶”,却被周瑞家的打住话头:“这是平姑娘。”她才知道贾府的丫头也有这样的体面。猛听耳边有“咯嗒咯嗒”的响声,刘姥姥循着声音找过去,就看见厅堂柱子上挂着一只厘子,底下坠着一个秤砣似的玩意儿,在那儿不住地晃着。姥姥心里正纳闷,就听“当”的一声,接着又是八九下,像金钟大吕一样,吓得她不停地眨眼皮儿。她刚想问,就看见小丫头们到处乱跑,一阵忙碌。平儿和周瑞家的知道凤姐下来了,就让姥姥坐着,自己进去了。
不一会儿,周瑞家的出来,把姥姥领到凤姐那儿。凤姐刚要喝茶,只见一老一小站在她面前。她想起身还没起身,马上满面春风,又是问好,又是责备周瑞家的怎么不早说。说话间,刘姥姥早已经在地下拜了好几拜。凤姐连忙叫周瑞家的把姥姥搀起来,对她说:“我年轻,不大认得,不敢称呼。”
周瑞家的急忙回话:“这就是我刚才说过的那个姥姥。”
凤姐点了点头,刘姥姥这才哄板儿出来作揖。板儿一个乡下孩子,怕陌生,死也不肯。
凤姐见了,大度地笑笑说:“亲戚们不大走动,就疏远了。知道的呢,说你们嫌弃我们,不肯常来;不知道的那些小人,还当是我们眼里没人呢。”
刘姥姥念了声佛说:“是我们家道艰难,走不起啊!”
凤姐微微一笑:“做个穷官罢了,有什么!不过是个空架子。俗话说,朝廷还有三门穷亲呢,何况你我。”
周瑞家的乘机提醒姥姥:“有什么事,尽管对二奶奶说。”说着,不断向姥姥递眼色儿。
姥姥心领神会,还没开口先羞红了脸,但转而一想,今天不说又来它干吗?只好老老脸皮勉强开口:“按说今天初次见面,有的话不该说,只是大老远带着你侄儿奔你老这里来,少不得说了…不为别的,只因为他爹娘连吃的都没有了,天气又冷…”说着推推板儿:“你爹打发咱们来干什么的?”板儿只顾自己吃桌上的果子。凤姐早已明白了姥姥的来意,听说她们为了赶路连早饭都没吃,就叫周瑞家的安排她们吃饭。
吃完饭,姥姥拉了板儿,舔唇咂嘴,连连道谢。凤姐客气地请她们坐下,微微笑笑:“论起亲戚,原该不等上门就照应的;只是咱们这个家外表轰轰烈烈,其实大有大的难处,说给人家听,也未必相信。”听得刘姥姥心凉了一半,只当是没指望了。
凤姐又把话头一转:“既然大老远赶来,又是头一次向我张口,怎么能叫你们空手回去呢?可巧昨儿太太给我丫头做衣裳的二十两银子还没动,不嫌少的话,先拿去用吧。”
这么一说,喜得刘姥姥眉开眼笑:“我们也知道府上日子艰难,只是俗语说:‘瘦死的骆驼比马还大。’你老拔一根寒毛比我们的腰还壮呢!”凤姐听她说得粗俗,笑着不睬她,只管叫平儿拿了一包银子送到姥姥面前:“这银子给孩子做件冬衣罢。改日没事,只管来逛逛。天晚了,也不留你们了。”说着就站起身来。刘姥姥知道凤姐这是谢客了,就千恩万谢地退了出来。周瑞家的怪她平时嘴挺伶俐的,怎么到时候不会说了。
刘姥姥笑了笑:“我见了这样俊俏的人儿,心里爱还爱不过来,哪还顾得上说话!”到了周瑞家坐了片刻,刘姥姥要留一块银子给周家的孩子买零食吃,周瑞家的执意不肯。刘姥姥感激不尽,仍然从后门出荣府,回乡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