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封后大典那日,承了厚重华美的凤冠,着的是一袭洌滟的红衣,一步一步缓慢走上宫前九十九重台阶,端的是光鲜亮丽。
当今帝后,青梅竹马,伉俪情深,当真是一段令人艳羡的爱情。他是自小不受宠的四皇子,我是苏丞相独女,写入话本里倒也是一对神仙眷侣。
哪有那么美好。
我只是想当皇后罢了,皇帝是谁,不重要。他倒也是愚蠢,真被我伪装出来的一腔深情所蛊惑。
至于他?
我勾唇冷笑,望向走在我身侧挽着我手的男子,他一袭明黄龙袍,明显心不在焉,目光有意无意飘往台下。
我自然知道他在看谁——他的心上人,苏清月,或者现在我应该喊她苏美人。这两人的爱情倒是令人唏嘘,明明深爱却因为误会把对方往死里折磨。
一个是没本事的草包皇帝,一个是没脑子的懦弱小姐,当真是绝配。
如果他们之间这令人恶心的两情相悦不扯上我的话,我倒还能心平气和地祝他们天长地久。
可惜非得扯上我。
壹.
正是深冬时节,雪落白梅,遍地寒霜。
我素来畏寒,对这种季节讨厌得很,没太大兴趣出走,怏怏地在后花园找了个地燃了团火。
「娘娘,皇上召您侍寝。」
小太监传来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正倚在后花园的躺椅上品茶,纤细的指尖抵着白瓷茶杯顺滑的质感,馥郁的香气四溢。
「怎么,皇上和那位又吵架了?」
我笑着裹紧了些身上的白狐裘,细碎的绒毛拂得后颈有些柔痒,衣袍处绣着金丝,勾勒出鸾凤的样式。
她看到这件袍子——应该会怒斥我不要脸吧,毕竟他们年少时曾海誓山盟,陆归尘还允诺过为她做一件这样的袍子。
袍子倒是真的做出来了,只不过属于我。
见到小太监面露难色,我嗤了声。
我将抵达陆归尘寝宫的时候,远远看到有个人影在那跪着,顶着寒风依然是一身单薄的里衣。
果然。
「陆归尘,我苏清月不曾负你,无论你信不信我。」
她一头墨发倾落,眼角带着悲愤的红,即使跪着也硬挺直了腰板,声嘶力竭地冲里面喊。
有什么用。
我勾唇,险些笑出声来。
「姐姐,天冷了,怎么也不多穿点。」
我佯装一副体贴温顺的模样,解下绣了鸾凤的袍,覆在她身上。
她抬手抚上袍子,看见上面的花纹之时,眼里的怒汹涌成一片猩红,似是恨不得将我挫骨扬灰。
「谁要你假惺惺的心疼我!贱人,为什么皇后会是你?」
「姐姐怎的突然这样?怎么说也是个美人,这幅泼妇的模样被人看到可不太好。」
「是你!你在归尘那里说了什么,让他这么恨我?皇后之位,本来合该是我的!」
我与她本是从小到大的玩伴,如今她为了个男人和我闹掰,好歹也是从小习琴棋书画的小姐,现在却像市井中的泼妇,真难看。
「姐姐这副仪态,就担当不起皇后的母仪天下四字吧。」
我嗓音放得温和。
「苏姐姐,一手好牌都被你打的稀烂,我也当真是佩服你。」
我勾唇笑得恣意,眸子里分明是挑衅。
「现在么,你要是知点礼数,还得跪下来尊我一声皇后娘娘。」
苏清月被我一番话激得怒极,站起身来就恶狠狠握着我手腕,想来扇我巴掌。
我漠然垂着眼皮,一抬手,身后伺候着的护卫把她压得跪在地上,声音沙哑森冷。
「苏美人可得知点礼数,莫要冒犯了皇后娘娘。」
然后我面无表情起身,头也不曾回,身后那女声已有些嘶哑的辱骂似乎融在这风雪里。
我抬脚踏入寝宫的时候,陆归尘正在看书,眉梢间带着烦躁和薄怒。
他时不时隔着窗瞥眼外面跪着的白色身影,甚至没有注意到我的到来。
我毫不见外地坐在了雕花木椅上,懒懒散散撑着下颚,干脆抬手拽过他手中书卷,随手扔到桌旁。
反正我也不信他是真的在看。
「这么心疼?那就叫回来呗。」我笑。
「琯琯…你来了?」被突然出现的女声打搅了思考,陆归尘方才回神,听清我说什么后锁紧了眉,「我心疼她?笑话,她是罪有应得!」
我也没太在意,他这种话反正也不是第一次说。
还不是对人家心心念念。
「姐姐方才的模样...可不太好看。」
我柔弱地撩开手腕,赫然是刚刚被苏清月掐出的红痕。
「陛下你瞧,姐姐方才突然发了疯,掐的臣妾这幅样子。」
「琯琯,清...她不会是这种人吧。」
陆归尘下意识望向窗外,愣了一下迅速反应过来,目光落回我身上。
「我不是怀疑你,只是她脾性倒也温和...」
是啊,对你多么温柔可意。
我在心底冷笑。
「陛下不信臣妾的话。」我招手让方才的侍卫进来,「不如问问?」
陆归尘听着苏清月撒泼的模样,脸色愈发难看。
「这贱人居然真的如此蛮横...委屈你了,琯琯。」
「…罢了,无事。」我温声打断他,握紧了他的手,低垂着眼帘,没让他看到我脸上讥讽的神情。
搁这恶心谁呢。
他会心疼的,从来就只是苏清月。
一口一个贱人,也不知是谁贱,我可不止一次看见过他们颠鸾倒凤。
他沉默了下开始转移话题,我也顺势和他往下聊,不知不觉聊到朝廷近来情况。
雁恒王——我听到这名号的时候有一瞬间失神,陆归尘看不到的地方,指甲浅浅地陷进一层皮肉。
他是先帝最小的弟弟,*伐果断,先帝七年前就开始缠绵病榻,朝中事物都是这位摄政王在主导。
陆归尘视他为掌中钉、肉中刺,无时不刻在提防这位在民间或朝廷,都享尽了美誉的皇叔。
——于我而言,却是我情窦初开时占据我心底一块的男子,最怕被旁人窥破、埋藏在心底的秘密。
我第一次见他是在四年前的宫宴上,那时我只是钦定的未来太子妃,被陆归尘带着落座。饮酒时不经意回头看到对面男子,就被那一瞥惊艳。
很漂亮。
我知晓漂亮二字放在男性身上不甚恰当,尤其是摄政王这般*伐果断、铁腕风行的狠角色,但他给我的第一感觉确实如此。
雌雄莫辨的男妖精。
他长相兴许更偏母亲一些,眉眼本就生的阴柔,散漫慵懒,笑时丹凤眼微挑,眼角的泪痣增得几分绰约,夺人心魄。
这般想来,宫廷中常谈起的他被当做女子的传闻,虽说只是笑谈,却也有几分真实依据。
兴许是我打量的目光过于明目张胆,他含着笑望过来,那双噙着风月的眸子落在我耳畔,溅起一片红云。
我那时欲盖弥彰地移开目光,举杯敬过陆归尘。他毫不怀疑地饮下,我敛眸看着杯中轻晃的琥珀色酒液,手指紧了紧,指骨苍白。
那酒中是刻意下了东西的,和着我衣上熏香有几分情迷之效。
我与陆归尘虚有个未婚夫妻的名号罢了,明眼人都瞧得出来他心心念念的是苏清月,我不过…搅和他们感情的恶人罢了。
苏、清、月。
我名义上的姐姐,挂着苏丞相家庶女的虚名。
她是前几年战乱时被人遗弃的婴儿,我母亲心善,不忍眼睁睁看着一条鲜活的寿命逝去,挂在父亲妾室名下作义女。
与我有婚约的太子陆归尘,喜欢的是我那出身卑如草芥的庶姐,听着像是画本里眷侣的佳话。
可麻雀又如何能配得蛟龙?
苏清月素来到处声称自己想要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爱情,孙皇后恐怕也是害怕陆归尘那个恋爱脑真的干得出来这种事,刻意把我喊入宫中敲打一番。
「苏家嫡女,你是个聪明人。」
孙皇后说这话时捻着茶盏,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眸子里是薄薄的一层阴翳,掩着幽深寒潭。
要的是什么我也明白。
她想着算计自己的儿子,而我也被她拢入这棋局,想明白的那一刻,有寒意自足底一路泛进骨里。
我举杯敬陆归尘时就不动声色地洒了药粉。
他酒意混着药效滚入喉中,不多时就道自己不胜酒力,先行告退,孙皇后淡然瞥来一眼像是在不满。
「归尘你醉了,我扶你回房。」我起身挽上他手臂,面上恰到好处的笑意倒真像陷在情意中的深闺少女。
那道审视的目光这才从我身侧移开。
我默默挽着他,突然就开始想自己是否爱他。
罢了,无论如何,事已至此,我除了把自己的一生交付在他身上,还有什么道路可以走么?
他是当今太子,未来皇位的继承者,是我可以得到的最优选择。
我自小就定了志向,将来想当那高高在上、锦衣玉食的皇后,很多人说我不像个孩子,看向人的眸光时常别有用心。
但我分明没有话本里那样悲惨的童年或是凄苦的遭遇,就只是天生的贪名逐利,渴望那些精致的绫罗绸缎、金银珠宝。
苏清月却常常被人夸赞眸瞳澄澈,童真又纯净,若不是刻意提及,几乎没人记得起她是我姐姐。
我和她是当真两个极端。
她像个无忧无虑的小姑娘,渴望着爱与倾慕,追逐着几近不可能的,一生一世一双人。
但我不太在意这些。
跟优渥的条件比起来,爱这种东西...是真的太飘渺了,我素来以为自己不会去在意。
「阿尘...」我掩着眼底晦暗,柔声道,「你现在觉得如何,可需要醒酒汤?」
陆归尘看着是半醉模样,半推半就地被我搂着进了房内,滚了滚喉却不答我,咬字清晰地吐出一个名字。
「清月...」
「我会娶你的...我会的...」
我突然就怔住了,素来细碎的、光怪陆离的那些,我以为我从不会在意的回忆,密密匝匝的涌上心头。
十四岁那年,陆归尘落水,我是他的救命恩人,他许诺娶我作太子妃,一生一世一双人。
十五岁那年,他初见苏清月,瞥过卿卿一眼万年,即使我才是他应明媒正娶的未婚妻,仍在我眼皮下与她种种勾连。
苏清月爱陆归尘吗?我阖眸开始想。
应当是爱的吧,我说不出口什么旖旎之语,一直以来是喊他阿尘,但苏清月会甜甜的跟在陆归尘身后喊他太子哥哥。
陆归尘从未向我表达过情意,但他待我应当是极好的,会为我寻来那些我喜欢的奇珍物件,但我好像一直以来忽略了,我收他礼物时苏清月眼底那些复杂的思绪。
我猜若是我看仔细,那些情绪应该是不甘和嫉妒。
我突然就有些不想嫁给陆归尘了。
我把他扶到塌上解了外衫,竭力避免着身体接触,沉默地又看了他一眼,就开门离去。
我突然发现陆归尘的笑,好像只给过苏清月,我平时一直对着他面无表情的脸庞,只觉得,他眼底的感情太淡太凉薄了。
我想到宫宴上看到的那一双多情的丹凤眼,眼尾挑起来一点,美艳得像女人。
其实陆归尘也长得极为俊朗,他性子也素来高傲冷清,也是京城中无数深闺少女的梦中情人。
和娇俏貌美的苏清月也称得上是一对璧人,但我一点也不想成全。
我依稀记得有一年父亲出征归来,得了皇上的一些赏赐,我素来喜欢的藕粉色绫罗绸缎没为我留着,被苏清月讨了去。
「我没想过抢你的东西,琯琯你要是喜欢那你就拿走吧。」
我仍然记得她那时温柔的笑意,令我想起甜腻的点心,裹了厚厚的一层霜,在阳光下融化出一片糖渍。
恶心透了。
我甜甜笑道谢谢姐姐,佯装没看到她眼里的怨毒,接了她伸手递来的绸缎,随即当着她的面一把火焚了。
「本该是我的东西,旁人碰了,我就也不再喜欢了。」
所以我再也不穿藕粉色。
苏清月,为什么你什么东西都要和我抢呢。
那你也别想好过了。
贰.
「太子殿下醉了,你熬碗醒酒汤为他送去吧。」我抬手拦了位长相貌美的宫女,随手指向陆归尘那宫的方向。
那宫女狐疑地看了我一眼,瞥见我这一身价值不菲的华服还是点了点头。
我不敢再回宫宴,望向金碧辉煌、人声鼎沸的中宫,漫无止境地逛至后花园。
宫女和侍卫大多被调到中宫去护着参与宫宴的大人物们,这后花园今日竟是人迹罕至,只有湖边的楼阁还亮着微弱的暖光。
湖中荷花倒是长势喜人,正趁四下无人,我趴在凉亭上看得有些入神。
「掉下湖去可没人救你。」
一道带着点戏谑的男声于我身后响起。
我心上一惊,侧首去看来人。
是我刚才宫宴上见过的摄政王,陆明渊,我眼底带上些逃宫宴被揭发的慌乱。
「...臣女见过王爷。」
「嗯。」
陆明渊嗓音低沉散漫,很难听出来有没有怪罪我兀自离席的意味,却更较人心惊。
陆明渊是先帝最小的弟弟,我和陆归尘日后若是成婚,都得恭恭敬敬唤他一声皇叔。
我抿了下唇,眼光流转却发现他身后并未跟着侍卫,想来也是私自离席,构思了下言语犹豫着开口。
「太子殿下醉了,我扶他回房休息,听说后花园荷花长势喜人,臣女因好奇心就过来看看,稍后就准备返回宫宴...不知王爷独身一人在这儿,无意冒犯,王爷恕罪。」
给陆归尘下药可是大事,不能被摄政王看出眉目。
我装的是娴雅得体的世家小姐,贪玩被发现时的情态,眉眼几分怯怯。
「何来的冒犯?本王不胜酒力出来醒个酒罢了,倒没想到能偶遇这位——苏家嫡女是吗?」
话是这么说,我看他眼眸清明却没有半分醉意的样子,不禁回想起摄政王千杯不醉的传闻。
他轻描淡写地化解了我话中藏着的刺,上下端详我一番。
「是,臣女苏云琯。」
「名字不错。我那侄子的未婚妻?可惜了。」
意味不明的一声轻笑,我有些头皮发麻。
他这话中歧义太过明显,很难不让人往别处去想。
「王爷您...与太子殿下不合?」
「身为未来的太子妃,你问本王这种问题真的合适?」
陆明渊却不看我,面上散漫的笑意看着无由有几分冷意。
「你就别再试着套本王话了,小姑娘。」
我心上一跳,也不知是因为被他戳破意图,还是他话音上挑了些的那句小姑娘。
素来和我相处较多的都是陆归尘和苏清月这辈,陆归尘虽为太子却看不出有未来帝王的几分心计,苏清月那个天真无邪的恋爱脑自然就更好骗。
但我面前如今坐着的是当今摄政王,又岂是能被我三言两语套出话的?恐怕我开口的第一句话,就被他摸透了意图。
布鼓雷门、班门弄斧。
「摄政王宫宴之上...就未曾携带女眷吗?」我明知故问地转移话题,「若是有的话,应当早些回去陪伴。」
「你在替本王担忧婚姻大事?」他睨了我一眼。
我语塞。
摄政王方年二十四,也也正算得上青年才俊的年纪,位高权重,又生了张漂亮的面孔,按理说也备受青睐。
但他到现在都未曾娶妻,若说是因他身份特殊,皇帝不让他娶重臣之女,但他连妾都不曾听说有一个。
我这一下若是又趟到他雷池,应当日后就没什么好过的。
高位者身上仿佛就总带着威压和气质,孙皇后和陆明渊都是这般。只是孙皇后带给人更多的是森冷的寒意,他看着懒散肆意,却更深不可测。
若是日后我当得上皇后...我抿了下唇,指尖镶入掌心的软肉。
「是云琯僭越。」
「也不必这么小心翼翼,都没嫁进来就这般守着宫中森严规矩,挺没意思的。」
陆明渊忽敛了笑意,垂着眼皮像是在看湖中的粉荷。
「你喜欢荷花?」
「是,喜欢。」
「喜欢的话,下次带你去别的地方。」
陆明渊突然落下这么一句调笑似的话语,难辨真假。不过日后也应当不会再有交集了,多半就是句玩笑话。
「时候也不早了,到此为止。」
他突然站起身,我还处于云里雾里之时突然看见有人远远提着灯火走来——是惯例夜巡的侍卫,但今天来御花园,明显是有人指使。
恐怕就是孙皇后了。
那我如今和陆明渊孤男寡女在这共处这么久,不得判我一个私通之罪?
脑内飞转,电光石火间我想好了措辞。
「王爷、苏小姐。」那面目清秀的侍卫头子明显已经看见了我俩,目光疑惑 ,「宫宴还在举行,你们二人怎会在一处?」
「这还得怪你们监管不利。」
我嗤笑一声。
「我送太子回房后,预备返回宫宴。孤身一人途径后花园,险些遇刺,幸得王爷相救。」
「你们这些侍卫是怎么办事的?」
「本王出来解手的时候听见动静就来瞧瞧,刺客惊退了,没抓到人。」
陆明渊饶有兴趣瞥我一眼,懒洋洋顺着我的话往下说
侍卫头子愣了下倒也不敢反驳,正想踌躇着开口又被一句话堵了回去。
「刺客的目标可绝非太子妃一人,太子那边情况你们可探过了?」
我眼皮猛然一跳,有些不详的预感。
——我不知道孙皇后会如何设置今天的局,但她能令护卫来此显然是发现了什么事,那陆归尘那边?
叁.
烛火明暗,在纱窗上洒下斑驳摇曳的灰影,一同倒映的还有隐约交缠的人影,是我再熟悉不过的两个人。
好刺眼啊。
当真是郎情妾意、琴瑟和鸣的美好画面,我如果推门进去,乱了这副画不太合适。我那青梅竹马的未婚夫,和我的庶姐,共赴巫山云雨。
抚上质感光滑的窗檐,指尖一寸一寸凉下去。
陆归尘醒来后,枕边躺的本该是去送醒酒汤的大宫女,顶多抬做个小妾,倒也不影响我的正妻地位。
可为什么...会是苏清月。
随之而来的侍卫也怔住,不知该不该去打搅这对缠绵的鸳鸯,最终把决策权交给了我。
「...苏姑娘,你觉得?」
我几乎有一瞬间要绷不住情绪,破门而入声嘶力竭的质问,却终究一言未发。
只是指节被我攥的发白,一寸一寸地凉下来。
我该冲进去把苏清月揪出来,然后歇斯底里地辱骂她,再扇她一巴掌么?
或许是真的解气,但也未免太像市井泼妇。
我本还在处心积虑地思考下一步如何迈出,一群侍卫簇拥着出现的一个身影却让我几乎心脏骤停。
孙皇后一步一步缓然走来,端的是皇后高高在上的架子。
目光却深冷,睥睨我时带着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怒意。
「闹成这样,驳了皇家面子,算什么事。」
「苏家嫡女,你毕竟是外人,先行回府便罢了。」
我知道孙皇后这是在驱逐我,应当是预计和陆归尘聊聊——顺便敲打一下苏清月。
我咬着唇,缄默鞠了一躬,转身离去。
直到亥时,苏清月被从宫中放回府,来寻我。
我吩咐丫鬟开了门,看见我这位妹妹,满脸泪痕跪在我房前。
「为什么行这么大礼?姐姐,这不合礼数。」
即使心下早就猜到几分。
我在等她的回答。
「做出这等事,是我对不起妹妹。但我与阿尘两情相悦,请求成全。」
「若妹妹同意,我自甘去向爹娘承认此事,并心甘情愿受罚。」
我捻着团扇的手放在膝上,垂眼望着她,凝视了很久,整个人像是沉在迷茫里,又无比清醒地端详着眼前人的容貌。
貌美莹润,眼角含泪的模样惹人怜爱。
我无来由想到,陆归尘若是看到这幅容貌,会将她拥入怀中吧。
隔着一层氤氲的雾,我朦朦胧胧地想,我爱陆归尘吗。
我如果爱他,我为何平静的有点漠然?
我如果不爱他,为什么心脏会一寸寸地沉下去,像坠入寒潭?
然后我笑起来,一字一字说得极慢。
「好啊。我成全。」
为什么不成全?
我看到苏清月眼里泛起欣喜若狂,又被缓慢压下,她唇瓣像是在翕动,我却听不清她说的是什么。
「你去跟父亲说罢。」
我再开口的声音几乎要带上哽咽,在刻意控制之下仍是一如既往的波澜不惊。
我不能、我绝不能在苏清月面前露怯。
直到她的身影于我院内逐渐消失。
我如释重负地阖上眼,雾气逐渐散开,眼角有温热的湿意划过。
「紫棠。」
一旁的丫鬟慌忙的上来为我拭泪。
仿佛看到多年前稚气未脱的陆归尘,眼眸清亮的少年对我许下誓言。
「琯琯,救命之恩,我也无以为报,你愿意当我的太子妃吗?我会娶你,一生一世一双人。」
一生一世一双人啊...
如今生米已煮成熟饭了,再跪在我门前让我成全。
「逆女!做出这种事来,你让我们丞相府脸面往哪搁?」
半个时辰之后,我听见父亲院内传来的咆哮,嗤笑一声熄了灯,吩咐紫棠拉上屏风,隔绝了一切声响。
至于苏清月被罚禁闭十五日,受的二十鞭刑,就与我无关了。
陆归尘来访是在第二日。
「琯琯...同为女子,你应该理解名节的重要性...」
他眼角还带着青灰,想来是一夜没睡。
他与孙皇后的商谈我不曾得知,但应当是达成了什么奇怪的和解。
我就觉得挺好笑的。
昨天苏清月对我说的那番话就未必没有陆归尘的意思。
若是昨日他们一起在我眼前说这话,我可能真的会崩溃。
可我比自己想象的冷静的多。
直到——
「太子殿下自请南下,治理瘟疫。」
我面色如常点头,丝毫不把这消息放在心上。
三日后,孙皇后召我入宫。
是个明眼人都知道,不会有什么好差事。
「苏家嫡女,瞧瞧你*好事。」
孙皇后挂着冷笑,几乎要捏碎手中攥着的白玉瓷杯。
「我本来以为你能看的明白自己的定位。」
我知道为什么她是把我唤来批评,而不是苏清月。
她看的太透了,陆归尘和苏清月之间的那些旖旎看得也明白,她不想因为苏清月,和她的儿子之间徒生隔阂。
所以这种丑闻,只有我能当那个被责罚的牺牲者。也是在打压我,应当是我出面当那个拆散苏清月和陆归尘的恶人。
我头一回感觉到苍白又乏力。
我咬着唇缓慢地跪下。
「娘娘恕罪。」
「你认错之心有,但本宫也无法为你免去责罚,眼见祈福之日将近,那且罚你通宵抄写经文为陛下祈福。」
几年前皇帝就开始缠绵病榻,身子骨弱,按照南栾规矩,每年六月初八为祈福日。
如今也将近了。
「...臣女,遵皇后娘娘懿旨。」
「看你心也挺诚,先去佛堂外跪上几日。」
于是,陆明渊进佛堂的时候,我正跪的笔直,翻腕抄佛经书写的飞快。
他哪能不明白其中门道,懒散抬眼瞥过来,看着也没太在意,似顺口一问。
「被我皇嫂罚了是么?」
我颔首。
他嗤了声,很难判断是笑还是嘲,然后扣上门去了。
跪在佛堂通宵抄写一夜,我累得手臂都抬不起来,膝盖也酸软得很,颤颤巍巍跪在孙皇后身前时几乎是一个踉跄。
「不错。你明日再过来抄,直到祈福日为止。」
孙皇后冷笑一声,语气分明带着羞辱意味。
「这些先送入陛下宫中挂着。」
——而第二日,运送宣纸的宫女中毒的消息在宫中传的沸沸扬扬。
经彻查,那宣纸上的字是用有毒的墨汁所书,而佛堂内的墨汁和宣纸正是出自皇后娘娘宫中。
皇后被摄政王禁足三日,自然我的抄佛经之罚也被免去。
我听到这消息时怔了半晌,下意识就想到陆明渊来。
...我预备讲这事问个清楚。
肆.
六月初八。
南山之上的七重庙,我又遇到了陆明渊。
夏末总带着盎然的湿意,正下过一场雨,潮湿泥泞的山路,我看到陆明渊,白皙修长的手指握着伞柄,月白色伞面将他与雨幕隔绝开。
蓝伞白衣若飘然仙人,还当真是衬他。
也不奇怪,祈福日,他身为当朝摄政王确实是应当上山来拜香火的。
他和寺庙的主持方丈像是在聊着些什么,距离太远,他懒散的声音隔着雨幕模糊的传来一点,却听得不甚清晰。
「带人来...」
我绞着衣角,准备上前询问他,却见他清淡的眸光隔着雨幕和我对上。
他勾唇一笑,眉眼风情蛊人。
「太子妃不过来么?为我皇兄祈福,应当尽点太子妃的职责吧。」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最后一句话他咬字咬的重。
我讷讷上前,犹豫了半晌问他。
「...那有毒的墨汁,是你的手笔吗?」
「我那皇嫂太清闲了,给她找点事做罢了。」
他头一回没挂那漫不经心的笑意,眼尾染上一些锋芒,像是被触及到软肋的狮子。
「小姑娘,做人终究是要留些锋芒的,别被别人以为自己是软柿子。」
我在那一瞬间就想到了陆归尘和苏清月,楞了半晌,绞着衣角缓缓开口。
「...谢谢。」
我本还想问他这么做是如何——总不能是为了我,犹豫了一下终究没有开口。
「有空么?带你去个地方。」
「...去哪?」
我跟着陆明渊走去时。
我看见满湖菡萏开的灼目,重重叠叠的荷互相辉映交错着生长,竟是比御花园的那荷花都美上三分。
我看得失了神。
「先前不是说喜欢荷花么?」
他突然抬手,把一支荷状簪子别在我发间,我下意思伸手去触,指腹蹭上白玉冰凉,有股柔痒的质感。
我心脏莫名就一跳。
有些异样的感情浮上来。
当天晚上我喝了酒,迷迷糊糊就逛到庭院外。
我像是做了个极长极混乱的梦。
梦中陆归尘和苏清月是一对琴瑟和鸣的眷侣,历经种种磨难修成正果。
帝后登基,伉俪情深。
不可以。
「皇后之位,只能是我的。」
「苏清月,你算什么东西?」
素来被教导的教养和礼仪褪得一干二净,我声嘶力竭地走跪在地上怒吼。
我看到陆归尘目光冰冷如刀锋,不屑地朝我瞥过。
「你又算什么东西?从前是我错信你,才害得我和清月无法修成正果,你只不过是个毒妇。」
然后我看到白袍清影,恍若谪仙。
隐约间,却是陆明渊的脸。
「我的未婚夫不爱我,却和我妹妹滚上了一张床。是他们对不起我,我凭什么要让?」
「你说是不是,王爷?」
我借着酒意笑出一片朦胧雾气,有些癫狂地拽过他衣领。
梦中质感真实无比,我闻到他身上沾了的熏香。
突然就有个叛逆的念头。
我踮脚,然后唇上有温软质感划过。
四更时我惊醒,望着窗外清凉皎月凝望了很久。
怎么会做这样的梦。
在梦里...我似乎还亲了陆明渊。
「做人总要留些锋芒的。」
锋芒是么...
回京之后,我拦下苏清月寄给陆归尘的书信,伪造一封寄去,在信纸上沾了些染烟香。
那香产自西域,二皇子母妃陈贵妃素来爱用这熏香。
换了旁人或许不在乎,但我清楚陆归尘对气味敏感得很,必不可能忽略这若有若无的香气。
陆归尘又多疑,必派手下回京查看情况,只需我再有意无意放出苏清月与二皇子之前似乎有些关系。
于是陆归尘南下治瘟疫,回来之后看到的恐怕也只会是——
他爱的姑娘,那个和他海誓山盟、情投意合的苏清月,因为误以为他将要死在南城的瘟疫中,转手就搭上了他皇兄。
后来,我当上了皇后,苏清月被封为美人。
而我笑着看陆归尘将苏清月百般折磨,只为了那可笑的谎言。
这叫我如何能不舒心呢?
这是苏清月欠我的。
我与陆归尘成婚、被封为皇后的第二月。
得知苏清月有孕。
我绝不会让这个孩子被生下来,威胁到我的位置。
我择了一席紫色襦裙,乔装打扮准备前往京城放消息。
最好的地方那必是茶馆。
好巧不巧,又遇到了陆明渊。
他站在我身后,压低嗓音。
「不叫一声皇叔么?」
「公子是哪位?妾身当真不认识您。」
「挺能装啊。」下一刻我面上覆着的面帘被挑开,我对上一双漂亮的桃花眼。
我一时有些惊慌。
含着笑的男人咬字咬得轻飘。
「好久不见。」
「琯琯。」
「王爷自重,论辈分本宫该喊你一声皇叔的,你跟着喊我琯琯...未免太亲密了。」
「那我喊你什么,小皇后?」
他尾音上挑些,像在撩拨又像是情人间的呢喃。
我真心实意的觉得,他如果是个女子,指不定会被京城传成撩拨人心、红颜祸水的狐狸精,又妖又媚。
我攥了攥手心。
「王爷就莫再调侃本宫了。」
...虽然他是男子效果好像也差不多,不过依着王爷的身份应当也没人敢私下传他的是是非非。
「与你等同年纪的,我看到的多是穿明黄或藕粉,再差也该是素白这些。为何我每次看到你,你穿的都是紫色?」
「历代皇后都应穿紫色,典雅华贵。」我板着脸。
孙太后还是皇后的那些日子,一袭紫衣雍容高贵。
「你倒是挺矛盾的。」他突然笑起来,「方才把你当平辈喊你还不乐意,把你当小辈你又端着架子。」
「高位者的气度不是装出来的,小皇后。明明是小姑娘,装什么老气横秋?」
我放出消息。
苏清月的孩子不是陆归尘的,隐约的矛头指向先前的二皇子——如今的偃阳王。
先前书信之事他本就怀疑苏清月和二皇子有种种勾连,这一剂猛药下来,这个孩子决计不会被生下来。
即使他不相信,我几乎能想象朝廷之上参苏清月的折子能有多少。
毕竟,人言可畏呢。
我光是想想苏清月被陆归尘逼着堕了孩子的可怜模样,就觉得舒心得很。
至于晏阳王?
他和陆明渊速来不对付我是听说的,朝廷之上处处针锋相对,而出了这事之后陆归尘很难不心存芥蒂。
他一向小肚鸡肠。
一石二鸟。
只是...我这算不算帮了陆明渊一把?
我无端又回忆起他说的话来。
「分明是小姑娘,装什么老气横秋。」
我面上无来由有些发烫。
小姑娘么...我垂眸兀自思量。
真的很少人这么称呼过我,旁人对于我的形容词大多是「少年老成」「不像豆蔻少女的年纪」。
其实我今年也不过将将十七,也就过了及笄两年罢了,算来苏清月其实还比我大了一岁有余。
陆明渊二十四,大我七岁,称我一声小姑娘...也的确是绰绰有余。
我突然意识到,我近些时日和陆明渊接触的太过频繁,想起他的频率也是。
我对他似乎有些...与对陆归尘不太一样的情感。
我心如乱麻。
不出我所料,消息很快传遍了京城。
参苏清月的折子堆积成山,陆归尘进来的情绪越来越烦躁,召我侍寝也愈发勤。
只是他从不碰我,大多时候是在我面前骂苏清月的水性杨花。
我每次都只是温温和和的开口安慰他,也不忘暗地火上浇油。
两日后。
「陆归尘,你为何就是不信我!」
「这是你的孩子啊,你就这么执意要*掉他吗?」
安插在房内的探子为我带来消息,苏清月绝望悲愤的语调学的惟妙惟肖。
我勾唇笑得直不起身。
苏清月,你也有今天。
伍.
苏清月的孩子出了那等丑闻被堕,而我作为皇后许久都没怀上孩子。
孙太后急了。
又是下药这种肮脏手段。
我吃了太后赏赐的桂花糕,觉察到不对劲的时候,为时已晚。
我阖眼,往陆归尘房内走。
我不想将自己的清白就这样交付予他,可药效实在难耐。
我没有更好的选择,趁着现在意识还清醒。
可,陆归尘房内的并不是他。
我眼前一片昏花,勉强辨出眼前人的轮廓。
他指尖很凉,稍稍解了我心头的燥热。
我如同溺水之人抱着浮木,死死攥着他手腕然后覆上去。
「小姑娘。你还认识我是谁么?」
带着些哑的嗓音在我耳畔低低地响起。
「我认得的...」
「陆明渊...」
然后我被人拦腰横抱起。
他冰凉的指尖开始解衣扣,触及肌肤时带来的质感使我意识几分清醒。
情至深处。
「皇叔...」
我指尖几近陷入他肩胛骨,死死咬着唇,含糊不清地低声地喊。
「琯琯别这么喊我。」
「我会很嫉妒我那个侄子的。」
他轻笑一声,动作不停。
我喉间缓慢的喘息被他吞入腹中。
就不该让他开这荤。
自那时起,我和陆明渊的关系亲近了很多。
秋猎。
我看到陆明渊一席绛紫衣袍,矜贵清俊。
绛紫很适合他。
我瞥了眼自己身上的淡紫色衣袂。
有几分像眷侣呢。
陆明渊提弓,精准射中飞奔的鹿。
他朝我这瞥过一眼,神采飞扬。
不知是谁吹笛,呜呜咽咽之声不绝如缕,那鹿受了惊,就往我这个方向冲来。
陆归尘下意识地,护住了苏清月。
而我缓慢阖眼,瞳孔中只是逐渐放大的鹿影。
随即是我被撞的踉跄两步,跌入湖中。
我不会水。
口鼻内涌进来铺天盖地的水,我眼前有些模糊,不知是泪还是濒死预兆。
然后我看到一片绛紫的衣袍坠入水中。
有人提着我领子把我捞起来。
陆明渊。
男人神情有些异样,伸手像是要搂住我,又意识到众目睽睽之下,不太合适。
只是轻轻的把外袍脱下来,披在我身上,低声问了句。
「你夫君不救你?」
是啊,他不护着我。
即使我那样挑拨离间,以为真正离心了他和苏清月。
在他心底终究还是苏清月重要些。
我仰头看向陆归尘。
他语气很平,我从他眼底也看不出愧疚。
「琯琯,我以为你会水的,十四岁那年我掉入护城河,就是你救的我...」
陆归尘嗓音低沉,垂眸看向我的目光有些凌厉。
他觉察到不对了。
——接近我曾在梦里看到的那般。
「...苏清月曾说,我从一开始就认错了恩人,我只当她是急疯了的胡言乱语。」
是,我不会水。
陆归尘当时的救命恩人不是我。
怎么会是我呢?
我小时候就那么“有着这个年龄不该有的成熟”,精于算计,怎么会平白无故的去救素不相识的人呢。
我还没那么清闲。
是自小就仁善,又通水性的苏清月自护城河中捞起陆归尘,却被我这个恶毒嫡妹冒名顶替。
因为我看到了他腰间,象征太子身份的玉佩。
然后我取走了。
后来宫宴之上我刻意将那玉佩带着,果不其然被陆归尘注意到了。
「这位姑娘...我的救命恩人,是你么?」
我没否认也没承认,佯装惊讶,抬眸怯怯看着他。
「当时见你...真的没想到你居然是当今太子。」
「我娶你作太子妃如何?」
青梅竹马的佳话至此开始。
秋狩现场,有人惊了鹿,皇帝却没有第一时间去护着皇后苏云琯,而是保着一个美人。
我失宠了。
「那么算计苏清月,你可后悔过么?」
「王爷这么在意我作甚?」
「本宫没有错,本宫...只是输了。」
我捻着折扇,慢条斯理地摇着,眼底却嗪着自己都不曾看清的落寞。
「苏云琯。」陆明渊突然垂眸,平静地看我。「我每次见到你,你都非得保持这幅雍容华贵的模样么?哪怕你已经失宠,根本不如旁人想的那样风光。」
「总不好在王爷面前失了体面。」我敛眸。
「小皇后,我真的很看不透你。」
「听不明白么?」
我一直以为陆明渊惯于甜言蜜语,不动声色说着撩拨话语时总也波澜不惊,如今却是他头一回失了态。
「我想娶你。」
「多疑是当一个皇帝必要的品质,但放在陆归尘身上就是不合适。小皇后——你如果想,我就改朝换代这山河。」
「这种玩笑话王爷不该开,隔墙有耳。」我眼皮一跳,下意识打断他话语。
他定定的望着我。
「小皇后,你又是怎么想的?」
我抿着唇,缄默了很久。
然后拽着他衣领,小心翼翼地抵上他唇瓣。
陆明渊自请出征伐西凉。
我相信他,只要给他一支军队。
我愿意等他,覆了这一场山河。
而我会是新的皇后。
陆归尘和苏清月没再来找过我,我倒也清闲,听着前线战事屡传来捷报。
晏阳王反了。
被他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的陆明渊,本就战功显赫,伐西凉又是那么大的功绩,他耐不住的。
再加上先前我放消息,让陆归尘对他种种猜疑,他不忿之下自然就起了些异样心思。
我和苏清月被挟持,他冷笑着问陆归尘选择谁。
我指甲深深陷入肉里。
他选择了谁,谁才会身陷其境被当成筹码,我不信他想不到这一点。
然后我看到他吐字。
「放开琯琯。」
我的心,一点点沉下去,然后我侧首看向苏清月。
只见她脸上一片死寂的灰白。
「陆归尘...你要,放弃我么?」
蠢货。
出乎我意料的是,晏阳王竟真的吩咐属下放开我。
陆归尘把我拥入怀中,装的是如获至宝的珍贵,但我看到他眼底的担忧对着苏清月。
「陆归尘,和你纠缠了这么久,我也累了。」
苏清月虚弱的笑。
一跃而下护城河。
这倒是我没想到的。
「陆归尘,放过我吧,让我一个人在黄泉之下长眠。」
她的遗言散在风里。
苏清月死的那段时间,陆归尘终日将自己关在书房里料理公务,吩咐属下彻查此事。
而陆明渊起兵造反的消息,也传入京城。
众多公务压在陆归尘肩头。
三日三夜,未曾合眼。
我还得做好这个温柔皇后的本分,吩咐御膳房熬了滋养身体的汤药,亲身给陆归尘送去。
「苏云琯!」
陆归尘眼底带着血丝,死死的盯着我。
「是你挑拨离间,是你害死了我和清月的孩子,又让我的清月,死无葬身之地...」
他攥着我手腕,然后一把把我推摔在地上。
「我没想到,我的枕边人,居然是这样的毒妇。」
陆归尘吩咐属下把我押入湿冷的地牢,将那些用在犯人身上的酷刑在我身上施了个遍。
陆.
我是被水泼醒的。
身上的伤口被刺骨的冷水一浇,又火辣辣地开始沸腾,冷意和滚烫交杂着,几乎要渗进我的骨血里。
「你这个毒妇,我要你为我的清月陪葬。」
我看到陆归尘面目狰狞,声音哑得像地狱爬上来的厉鬼。
「陛下大可将我挫骨扬灰,可您的苏清月可永远回不来了。」
「你猜,那个造反的人劫持苏清月的时候,您说的那一句放开琯琯,让她的心里有多失望?」
「她如果真的有生的*,怎么会决然跃入护城河?您记得她最后一句话吗?她说,「陆归尘,放过我吧,黄泉之下,让我一个人长眠不好么。」
「这一切是谁造成的?」
「陛下,对她百般折磨的是我吗?她的孩子是因为我才堕掉的吗?」
我脸上妆早已被泪水花了一片,却笑得越发癫狂。事已至此我知道他绝不会放过我,那我索性刺激他再深一点。
说来我可从不觉得苏清月受过的伤拜我所赐,我做的只不过吹了枕边风、伪造了信件。
她落到那种地步最终死无葬身之地,可是被自己一心一意爱着的人一步步逼到那般。
我竟没有半分惧意,反而笑得肆意,句句往他痛处上扎。
我不要他好过。
「我祝陛下,爱别离,求不得。」
陆明渊的军队快攻入京城了。
九月初八,是我被处决的日子。
陆归尘应当也是知道他那皇位已岌岌可危,迫不及待就想将我挫骨扬灰。
为了美人连江山都拱手让人,我就觉得他挺蠢的。
我吐出一口血沫。
冰冷的刀锋压在我脖颈上的时候,我不知为何又想起陆明渊的笑来。
我可能要失约了,等不到你了。
下一刻,火光照城。
——城破了。
我怔住。
「琯琯。」
来人策马,垂眼隔着人群与我遥遥相望。
「皇叔,没想到你我还是会走到这一步。」
陆归尘眸光冷冽,看向我的眼神就像一件即将摒弃的玩具。
我正被侍卫押着,膝盖跪的生疼。
即使早就和他没有什么夫妻情义,我心脏还是疼的发冷。
「撤兵,我就放了她。」
变故忽生。
方才还乖顺的站在陆归尘身边的近侍猛然拔剑,抵在陆归尘喉间。
「皇侄,我在你周围安插的人手,你是一个都没发现啊。」
陆明渊嗤笑了声,明晃晃的就是嘲意。
「我不是你,江山和美人必须任选其一。」
「她会是我将来的皇后。」
男人笑得散漫又张扬,眉梢间染着比火热烈的风采。
一如我初见他时的恣意。
然后他俯身,修长白皙、骨节分明的手伸来。
「琯琯,我来迟了。」
低沉的嗓音在我头顶响起。
我沉默,双手紧攥,没伸出手,只是默默垂眼。
一双绣着云锦的靴子停在我眼前,布料上乘,象征着其主人的非富即贵。
我如今披着一头枯草似的乱发,许久尚未包扎的皮肤上都生了血痂,本来还算素白的囚服,已被血迹染的斑驳,看不出本来颜色。
即使没有铜镜我也该想得出来,我的模样应当是极为狼狈不堪的。
我希望他能一直看到的是那个锦衣华服的太子妃,或是高高在上的皇后,哪怕摈弃这些身份,也该是意气风发的苏云琯。
——不该是一个在地牢里受尽折磨,如今被押上刑场的囚犯。
「别看我,我这幅样子...太难看了...」
我不敢抬头,哑着嗓子开口,眼角有温热的湿意缓慢降下来,眼前模糊的几乎看不清他的容貌。
却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小皇后,我来接你回家。」
我仰起头,看到他眼底的星辰。
比天边遥远的火光还热烈。
陆明渊登基那天,我如约被封皇后。
我第二次跨过九十九重台阶,挽着身侧人的手。
而他的目光落至我身侧。
「小皇后,如你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