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来没有名字,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年出生的。村子里家家户户都吃鸦片,吃到了一定程度, 神志就疯疯癫癫的,我爹娘也不例外。我刚会下田割草的那年他俩不知道怎么就死了,爹是一下死的,妈临走前跟我说,她有个妹妹,年轻时逃难跑到了外面讨生活,如果有一天那个妹妹来找我,叫我一定要跟她走,到外面去过好日子,看大世界。”
“她想带我走,但同行的其他人却告诉她这次准备并不完全,虽然他们出境来到这里是正规合法的,但如果带个孩子回去,就要走偷渡路线了,边境边防还没有打点好。所以她只能先跟那些人一起离开村庄,临走前告诉我说她有个跟我差不多大的孩子,叫做解行,今年七岁,不如以后我就叫做阿归,也算作七岁。她说最多再等一两个月自己一定会回来,到时候就带我彻底离开,去一个没有鸦片、没有罂粟花、终年四季如春的大城市,和她的儿子解行一起生活。”
“我相信了,我很高兴。你看,那一年我终于有了名字,还有了年龄,但我没想到那是最后一次见到她。”
吴雩伤感地笑起来。 “半年过去了,一年过去了,转眼十多年过去了。她一去不复返,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没有名字的孩子降生在跪在罂粟田中讨生活的村里,满目的罂粟花,满眼的血与泪,唯一给了他离开的希望的人却失约了。他失去了这辈子为一次可以相对平安的改变自己命运的机会。
阿归一动不动地站着,脑海空白。他听见机关枪在树林中连珠炮似地响,烈焰覆盖村庄农田,迷彩卡车轰轰驶过燃烧的田埂;他看见一排排身穿迷彩服的士兵在爆炸中掀飞上天,落地时已化作了一块块残肢断臂,硝烟盖住了村民恐惧的痛哭与哀叫。”她没能等到亲眼看见战火平息的那一天。”解行眼眶通红,说“蒙泰军投降的那年她就去世了,癌症复发。”她没能活过那些毒枭,事实上连大毒枭都能寿终正寝,骨灰还能洒进大海。
好像是母亲的人最后却因病离开了,没有看见自己的家乡战火平息的那一天,没有看见自己挂心的两个孩子平安喜乐的长大,也没有看见两个孩子身上累累的功勋。
“来不及了,”他一步步向后退去,摇着头喃喃道“来不及了。” 他从八岁那年起就已经是个毒贩了。
风乎舞雩,咏而归,他没有等来吹着微风开开心心归家的机会。
那是吴雩本来的命运,他没有选择,如果不是不要命,他只能和其他人一样,活着的时候跪在罂粟花田上,死了的时候,葬在罂粟花田下。
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那些苦难中闪着光的岁月,那些天真快乐的嬉笑打闹,其实早已在冥冥中埋下了悲剧的伏笔。 罂粟花田被焚烧殆尽,转年沃土中长出了庄稼的绿苗。少年永远留在了那片土地下,再也没有回到北方他思念的家乡。
阿归咽喉剧烈痉挛着,解行竭力抓住了他的手,兄弟俩滚热的鲜血顺着掌缝融合在一起。
“只要你要用我的名字活下去,不要为我报仇,不要为任何人报仇,一直往前走”
“只要你永远别回头,往前走”
黑暗中大颗大颗的泪水一滴滴打在手背上,与鲜血融合在一起,洇进摇撼动荡的地面。
只要你一直不回头,就不会有人知道这地底埋葬了一个叫阿归的名字和一具叫解行的尸体。只要你永远往前走,就可以带着我的灵魂穿过死亡和地狱,回归万里之外遥远故土
你的名字永刻地底,我的灵魂向死而生。
总有一天我们都将得到永远的光明和自由。
二十岁左右的年纪,吴雩在阿归的故乡和解行的异乡埋葬了一具叫解行的尸体和一个叫阿归的名字,从此失去了自己灵魂的另一半。
阿归缠满了绷带的手指剧烈发颤,几乎用尽全身力量才一字字输入没有遇险,然后断然关上电脑,向后重重仰躺在了狭小的行军床上,用力捂住脸,许久发出一声负伤野兽般悲痛的哭嚎。 他不敢跟张博明对质,更不敢在这时接受召回的指令,甚至不敢提起“阿归”死了。他必须伪装红山刑房里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没有暴露,没有遇险,更没有死亡;他必须在地狱里继续待上足够漫长的时光,漫长到所有人看见他,都会以为那是解行十几年甚至几十年后的模样。
那是应该只有二十岁左右的吴雩自己咽下了世界上最苦的药,为了解行的名字可以满载荣誉,一个人在险象环生之中孤立无援的挣扎了十二年。
解行是完美的,解行眼睛里是灿烂的光明和信仰。而他瞳孔深处只有阴霾、残忍、畏惧,以及无边无际的血灰色苍穹。
同样的年岁,解行生在红色的国土上,长在红色的国旗下,而阿归则生在暗红的花田中,那样美好的解行却因为阴暗的自己而死,在阿归的心里,死去的那个人应该是自己,绝不可以是解行。
回去吧,吴雩。
回去吧,从很多年前开始起,从一切剧变还未发生时起,你就注定了必须要活下去,往前走,穿过烈焰焚烧的村庄,跨过满目疮痍的大地,永远不能回头。
活着是命中注定,即使有太多的人的怀疑,吴雩依旧要为了解行那一份希望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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