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平的创作是个人史与社会史、形而上与形而下、庸常与诗意、殉道精神与日常乐趣的交汇与碰撞,这既是对历史与当下的整体把握,更是对世界与内心疆域的隐秘凝视,这种兼具个体审美特质与抒情共同体建构的创作旨趣,注定会在现实主义文学中闪烁出耀眼的光芒。
——茅盾文学奖得主 阿来
认识骆平已经快三十年了,亲眼见证了她的文学成长之路。《野芙蓉》这部作品的厚重与纯粹,可以放置到她的创作整体流变与审美谱系背景下予以细读。对成都这座城市的热爱,以及对高校生活的熟稔,这两种斑斓繁美的叙事视角相互叠加,超越了既往文学史上的青春想象与爱情经验,可以视作一次颠覆传统创作模式的成功创新。
——当代知名作家 杨红樱
在《野芙蓉》中,我看尽了成都的漫天烟火,也隔着悠长岁月,重温了绿皮火车经过狮子山时的鸣笛声。千姿百态的个人命运,让文本彰显出浓郁的影像化风格,不仅绽放出无与伦比的文学之美,亦必将是一场跨媒介叙事的互动。
——电视剧《伪装者》编剧 张勇
1. 家是热气腾腾的,每个人都起劲地活着,我的哥哥姐姐们,也各自找到了自己的玩伴。谁都未曾留意到我,这个慢热型的乡下小孩,是如何惴惴不安地观看着陌生的城市,难以真正沉浸其中。我就在这样的家里渐渐长大起来,喧嚣、杂沓、拥塞,起床做饭、入夜睡觉,每个人都用肉体生活,灵魂是多余的。我爷爷住的平房前,是一处陡坡,陡坡垂下好些藤蔓植物,我觉得自己就像那些垂下来的植物,即使生长不息,也一直是向下的。
2. 如若我可以早一点透露爱的信息,让他明白我的心意,也许结局会不一样。是性格导致了我的命运,让我一直在追寻中,却也一直在失去之中。
3. 其实我在信中的表述并不直白,我絮絮说起我的功课、我的老师、我的同桌。我对程国庆说,学校里那棵珙桐树开出了鸽子一般大小的白色花,食堂里的师傅新开发了一种豇豆包子,我在体育课上学会了三大步上篮。有时我也向他抱怨,宿舍条件实在太差,没有楼板,连天花板都没有,躺下去就能看见屋脊,没有热水,洗脸洗脚全部用凉水。我有很多很多的话要对他讲。我从来没有对程国庆说过爱,偏偏每封信写完,再读一遍,我分明看见的全部都是赤裸裸的表白。每一段顾左右而言他的文字里,都述说着我爱你这三个字。因此,我撕掉了我的信,写了六年,也撕了六年,一封都没有寄给他。
4. 我八岁那年第一眼看到他,就从那时开始,他变成了种在我心里的一棵树,生根、发芽,渐渐生长,直至枝繁叶茂。树木的生命比人类更长,换言之,爱情比我的生命更加久远。
5.如果给我几十年的时光,程国庆在我眼里,或许会变得一文不值,我会看到他的庸俗、无能与软弱,再好的容颜也抵不过岁月的*猪刀,终有一日,我会厌倦他。那些让我迷恋的细节,像是吸烟的姿势,随即而来的却是熏黄的牙齿与手指,以及受伤的肺部,这些,都会成为我们争吵的理由。可是,我没能见证他的衰老,我始终爱着最好时候的他。
6.那是一个令人窒息的夏天。在我的人生中,所有悲哀的事情似乎都发生在夏季。阳光炽热,午后的马路茫茫生烟,让人睁不开眼睛。但成都的炎夏依然无比湿热,潮气黏糊糊地布满全身,犹如某种细密的虫子,时时刻刻地啃噬着皮肤,叫人绝望。我居住的旧宅外墙,爬山虎疯了一般地蹿生起来,浓绿的暗影聚集起来,仿佛有了一种诡异的力量,坚定地直侵入室内,屋里终日都是暗沉沉的,气温却未见降低,依然是又热又闷。灰黑色的苔藓在屋檐底下的阴影中,从未干涸,屋前一道窄窄的排水沟,里面淤积着雨水,雨水中有落叶,也有小动物的尸体。而碗口大的深红色玫瑰花沿着院墙密密簇簇地盛开起来,香气馥郁,门前另一侧的园圃中,大蓬大蓬粉色的花,亦是刺玫瑰。这栋楼,就被植物、污水以及玫瑰花给包围着。那些玫瑰,一天天的,像是一个莫大的讽刺。
7.我从小就认定了示弱是一件可耻的事情,作为家里最小的孩子,我习惯了战斗。从来就没人让着我,吃饭靠抢,玩偶靠抢,凡事都靠抢,抢不过就得学会认命。哭几声是一点用处都没有的,徒然浪费时间罢了。这样的认知,也间接导致了我一生中漫长的悲哀。
《野芙蓉》节选
我从未在程国庆面前哭过,即使是第一次见到程国庆的那个黄昏,我摔得晕头转向,依然若无其事地隐藏起了受伤的手掌、破损的衣服,从他眼前走过,回到我爷爷的家里。
我用完好的指尖把湿毛巾拎给我爸,我爸胡乱擦着脸,他的双眼更红了。要在更晚的时候,我妈才发现我撕裂的衣服,我含糊地说是不小心摔了,她心不在焉地为我缝补,并没有责备我。
我爸擦着眼泪的时候,我爷爷从屋外走进来了,他逆光而行,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他的手里端着一只薄薄的铝锅,锅底被补上了厚厚的一层,锅盖倒扣着,上面放着两只小碗。
我爷爷从食堂带回了我们全家在成都的第一顿晚餐,我一直记得那稀世美味——对于习惯了以白水煮南瓜、白水煮玉米、白水煮红薯作为正餐的我而言,师大食堂里颗粒饱满的大米饭、有油有盐的炒菜,代表着成都生活最为美好的一面。当我吃着香喷喷的饭菜时,我对我爷爷又小又黑的屋子不是那么反感了。
我所憧憬的成都,从表象而言,意味着千万间广厦,意味着白米饭、盐煎肉与糖醋莲白,即使食堂的烹饪水平整体堪忧,大米里掺杂着好些碎石子儿,盐煎肉里全是肥肉,而糖醋莲白只有酸味儿。但毕竟在乡下,除了过年*猪,其余季节,是极少见到新鲜猪肉的。在我的幼小心灵里,成都象征着美食,象征着繁复的烹饪方式。而这一切背后的本质,我无从洞见。
那是我爷爷提供给我们的唯一一餐美馔,从第二天开始,我妈就无师自通地熟稔了公共厨房里属于我爷爷的那口灶。我爷爷还没有用上蜂窝煤炉子,也没有酒精炉,后者算是高端灶具。其时师大的校园尚处于原生态,杂草与枯树枝漫山遍野,我妈拾了一大捆柴火,灶膛里燃起了熊熊火焰,大铁锅里的水沸腾起来,我妈放进去南瓜和玉米,那是我们从乡下用大竹筐背来的。我们从洪雅千辛万苦迁徙到成都,饭桌上仍然绝望地出现了白水煮菜。
我爷爷不吃这些,我妈有时给他准备一份青椒拌皮蛋,有时打发我们去食堂单独为他打一份荤菜。我爷爷坐在饭桌正中央, 面前是一杯酒、一碗菜,全然不顾及四个小崽子快要掉出来的眼珠子和哈喇子。
我奶奶是个小脚女人,多年来一直住在乡下,独自哺育子女。我爷爷单独住在师大,我妈的到来,改变了家中的格局,她掌控了整个家庭的春种秋收,在门前的小花园里辟出了一小块土地,种上了大葱蒜苗,以及鱼腥草。鱼腥草是一种气味浓郁的蔬菜,药食同源,清热润肺,初春时摘一把,凉拌起来,浇一勺子辣椒油,连小孩子都能吃下去满满三碗干饭。妙的是,这草枯老以后,还会开出小朵小朵色泽清淡的花。
那些年,每到春节,我家热闹非凡,算是师大的一大景观。我奶奶率领在洪雅乡下的好几家亲友,浩浩荡荡开拔到成都,把师大的家里挤得满满当当。床被拆掉了,床板竖立在门边,地上铺满了干草与棉絮,到了晚上,大家就横七竖八地席地而卧。我奶奶亲自指挥,一群女人们打下手,每顿饭都在屋外的石桌石凳上摆开,摆不下的就放在街沿上,大家一人端着一只空碗,像吃自助餐。
腊月二十九,我奶奶动手蒸上一大屉年糕,里面有白糖、猪肉、红枣、核桃仁,香浓油腻,吃上一块,一天都不会饿。大年三十吃饺子,韭菜馅儿的、胡萝卜馅儿的、芹菜馅儿的,好几种。大年初一炸酱面,肉末里加上香菇丁冬笋丁木耳丁,用脸盆盛装,一盆一盆地端上来。我爷爷坐在桌前,喝着酒,什么都能下酒,有花生米就花生米,没有的话,年糕、饺子、面条,什么都行。我爷爷在晚年成了一个嗜酒如命的人。
家是热气腾腾的,每个人都起劲地活着,我的哥哥姐姐们,也各自找到了自己的玩伴。谁都未曾留意到我,这个慢热型的乡下小孩,是如何惴惴不安地观看着陌生的城市,难以真正沉浸其中。
我就在这样的家里渐渐长大起来,喧嚣、杂沓、拥塞,起床做饭、入夜睡觉,每个人都用肉体生活,灵魂是多余的,更是冗杂无益的。越长大,我就越孤独。我爷爷住的平房前,是一处陡坡,陡坡垂下好些藤蔓植物,我觉得自己就像那些垂下来的植物,即使生长不息,也一直是向下的。
相关图书
书名:《野芙蓉》
作者: 骆平
出版社: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出版时间: 2022-6
这是一场跨越两代人的情感纠葛。自幼时起,史佑便对青梅竹马程国庆产生了爱慕之情,在随后的一生中,她都未曾放弃对程国庆的追逐。然而,在即将得到爱人的时刻,史佑却因程国庆之子程青书造成的一场意外而失去一切。十几年后,她重返故土,与程青书不期而遇,这一次,程青书为她带来的不只有一份她早已洞察的心意,更有一段迟到了多年的真相……
作者骆平文字功底深厚,文笔细腻优美,感人至深。她的文字间流淌着恰到好处的哀伤,明明是一出悲剧,却又在结尾处给予读者温暖与希望。
作者简介
骆平,女,1976年生于四川成都。四川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四川师范大学二级教授。国家一级作家。四川省学术与技术带头人,天府万人文化领军人才,成都文学院特邀作家。已在人民文学出版社、作家出版社等出版长篇小说《爱情有毒》、中短篇小说集《过午不食》等15部,在《人民文学》《当代》《十月》《小说月报》《钟山》等刊物发表小说多篇,获得各类奖项多次。
编辑:王昊
审核:胡晓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