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孙迦陵】
科威特财政缺口高达460亿美元,真可谓是“地主家也没余粮”了。
根据彭博社9月1日报导,科威特正被赤字风暴袭卷。这场灾难的根源是石油经济,在议会僵局等外部因素催化下,预算雪球越滚越大,最后演变成近460亿美元的赤字缺口。
在科威特的过往收入中,石化产品占比超过90%,能源红利既支撑了国家的发展预算,也维系着政府与公民的和谐关系。然而自年初起,油价先因疫情蹂躏而下跌,又在3月的俄沙石油战后走向崩盘,从1月的每桶60余美元一路探底,并在5月跌破20美元大关。对科威特等产油国而言,要度过收入锐减、经济紧缩的双重窘境,除了削减福利支出、寅吃卯粮地动用储备金外,几乎别无他法。
如今石油需求虽已回升至疫前水平的90%,但油价仍在每桶40美元的边缘徘徊,要填补科威特惊人的赤字缺口,显然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科威特财政部长巴拉克·希丹(Barak Al-Sheetan)早在8月下旬便表示,倘若议会再不批准借款与经济改革方案,则科威特的流动资金不出几月便会耗尽,届时恐无法支付10月以后的公共部门薪水。
一切源自油价波动
早在此次油价*前,科威特便曾经历几场经济危机,从1982年的非官方股市(Souk Al-Manakh)崩盘,到1990年伊拉克入侵触发海湾战争,科威特财政虽也屡屡经受油价波动冲击,但在当年的时空背景下,市场相对眷顾科威特。
首先,西方各大公司的世界石油储备量自1970年代后便不断下降,由85%的占比一路下跌至7%;反观由科威特、沙特等成立的OPEC则持续茁壮,并在1970年代后掌握全球超过半数的石油储备量,占据市场主导地位,光科威特一国的探明石油储量便高达1049亿桶,约占全球储量的10%。
在上述优势条件下,科威特纵然经历战火蹂躏,仍是资本雄厚、后势看涨,其也确在战后休养生息,待石油产业逐步回稳后,渐次累积国内财富。1990年代末,中印等新兴经济体崛起,科威特遂配合OPEC的减产策略,让油价由1999年的每桶25美元飙升至160美元,直至2008年爆发全球金融海啸才有所回跌。往复之间,科威特成了富甲一方的石油小国,人均生产总值超过3万美元,一扫过往阴霾。
然而,2014年的一场油价*,让科威特失血严重,更由此开始了反复赤字的恶性循环。
2014年国际油价*,“黑金的黑色年” 视频截图
1999年至2008年的油价暴涨,有赖新兴市场的需求提升;但2010年起,各新兴市场的石油需求逐步放缓,加上页岩油产量提升,遂令OPEC国家与美国、加拿大页岩油商之间,上演了耐力比拼的版图争夺战。对沙特、科威特等传统产油国而言,自身生产成本低、且储量丰富,故比起生产成本较高的页岩油商,更能承受低价冲击,因此即便市场需求放缓,OPEC仍未大幅减产,宁可牺牲油价也要维持市场份额;但对美加的页岩油商来说,产业发展方兴未艾,认赔*出实属可惜,故其也不肯服软减产。
此外2008年金融海啸后,美联储为缓冲股市震荡,实行量化宽松政策,削弱了美元的实质购买力。这波力道在2013年后放缓,美元于是走强升值,以此计价的石油自然遭受波及,价格开始下跌。前述各方又不愿配合市场需求有效减产,最终导致了2014年的灾难性崩盘,油价由每桶110美元*至30美元,科威特的石油收入因此骤减60%,并在2015年涌现了270亿美元的预算赤字,逼得政府发行债券、动用普通储备金(GRF)来应急。
尽管撑过了2015年,科威特的赤字梦魇却从未远离,甚至自此变为“定期报到”。经历2014年至2016年的价格动荡,国际油价虽有回稳,却始终没能冲破每桶80美元的封锁线,科威特预算因此连续5年赤字,只能轮流出台储备金、削减福利与举债等救急方案。今年又逢疫情袭卷全球,更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不堪一击。
首先,在大规模隔离、停工停产的背景下,石油的需求量大幅下跌,OPEC起初虽与俄罗斯达成减产协议,但面对既有的市场份额,谁也不肯吃一点亏;其次,页岩油始终是传统产油国的心头大患,面对疫情导致的市场低迷,OPEC们反而想要利用此良机狙击页岩油。3月初,俄罗斯拒绝配合OPEC每日减产150万桶的提议,结果换来沙特的报复性增产。后者的逻辑与2014年时相同,即以低油价换取市场份额,同时逼迫俄国让步,顺带打击生产成本较高的页岩油。这一次的结果,同样是朝着悲剧的方向发展。
在沙特的报复性增产下,油价一泻千里,并在4月跌破每桶20美元的防线,直逼1997年亚洲金融危机的极端纪录。眼看局面一发不可收拾,俄沙两方只能协商,最后彼此同意进行史上最大规模的石油减产,自5月起每日减产970万桶,6月初的减产幅度更高达每日1000万桶以上。油价渐有回升后,OPEC开始缩小减产幅度,但市场整体依然疲软,油价虽成功回升到每桶40美元的水平,却在9月6日再度失守。短期内,科威特都难以依靠油业挽救赤字。
石油产业发展至今已有160年历史,虽说涨跌本是市场常态,但今年的油价崩盘意义格外特别:
其一,此次*源自各式危机的叠加,其中囊括了公共卫生、经济、金融、能源等因素,并非纯粹的石油市场事件,且发达国家、新兴经济体、发展中国家无一幸免,悲观情绪伴随疫情蔓延,油价因而持续低迷。
其二,对科威特等产油国来说,石油既是财富之源,也是如影随形的发展诅咒。油价高涨时,国际资本迅速涌入;油价一*,惊人的赤字缺口便在刹那间迸裂,并且持续失血。在页岩油增产、新兴市场需求放缓的今日,油价难现旧日辉煌,产油国的预算支配也不及过往那般随性。
不过,尽管赤字引发舆论关注,科威特尚有储备金可动用,眼下仍无*可能。对于科威特而言,反复上演的预算困境不过是浅层表象,真正的症结,仍是在国家结构对石油的无限依赖。
“石油上瘾”才是真难题
从沙特、巴林、阿联酋、卡塔尔、阿曼再到科威特,这些海湾国家的“阿基里斯腱”(人体脚跟肌腱,取名源自希腊神话中的大英雄阿基里斯之死,比喻强大外表下的致命弱点,观察者网注)大致相近,即在石油基础上,弥散着福利与新自由主义共同构建的资本天堂,但究其国家本质,实是浮于油海的一叶孤舟,难以上岸转型。
如今虽已是民族国家的年代,但海湾地区的资本形式仍带有极强的部落性。各国的石油红利虽惠及全民,分配却极度不均,这背后既有企业集团的结构宰制因素,也暗渡阶级脉络。以科威特为例,国家的经济命脉掌握在几大企业集团手中,后者事业遍布建筑、房地产开发、工业加工、零售及金融等场域,并与统治的萨巴赫家族(The House of Al Sabah)关系匪浅,光凭交情便能获取有利合同与资金补贴;萨巴赫家族成员则以私人持股形式参与集团决策,既行使国家权力,也共商财务分配。
而在顶层家族、财阀互有共识之后,国家剩余财富便会流向中产之手。自海湾探勘出石油起,各国的“中产阶级”便纷纷涌现,速度之快,宛如过江之鲫。然而“海湾中产”之所以乍现,原因并非工商业的成熟发展,而是政府的大规模补贴,致使赤贫人口一夜中产化。而所谓补贴,一是派发丰厚的生活津贴,二是提供事少钱多的工作岗位。前者诸如科威特政府对各家户的住房、燃料与食物补贴,每月金额高达2,000美元;后者则有公共部门中无法算尽的冗赘职缺,被各式裙带关系出售赠送。
1962年的伊拉克首都巴格达街景 图自网络
石油利润虽丰,但在部落传统的作用下,反替海湾各国招来发展阴影。首先,由于统治家族广泛渗入资本场域,自然会与商贾结为命运共同体,最后形成海湾的上层阶级,支配所有资源与秩序,致使贪腐与官商勾结频繁上演。以卡塔尔为例,在当地众多股票公司里,至少有80%的公司在其董事会中,都含有一名以上的阿勒萨尼家族(House of Al Thani,卡塔尔王室)代表;沙特王储萨勒曼(Mohammad bin Salman Al Saud)于2017年至2019年间推动反腐行动,最后共计逮捕 500多名富商与政要,冻结2000余个国内账户,并追缴回1070亿美元。
而在海湾的中产阶级中,人力资源薄弱是普遍现象。如前所述,公共部门就业比例过高,几乎吸纳本土将近70%的适龄劳动力;而过高的薪酬福利,则持续摧毁激励措施与市场秩序,最终导致公共部门的效率极其低下。私营部门的情况也不容乐观,以科威特为例,其公民仅占国内私营部们劳动力的19%,余下的劳力空缺便只能仰仗南亚、东非与中东他国的移民劳工加以填补。
在沙特、阿曼、巴林与科威特,非公民占全国劳动人口的56%至82%;在卡塔尔和阿联酋,非公民人口在劳动市场的占比则高达95%。然而,即便移民劳工维系了当地的社会运作,他们反是海湾阶级的最底层,不仅薪资相对低落,工作环境也极不友善。
综观上述场景,若以果树类比海湾社会,石油便是当之无愧的催熟剂。猛药之下,果实速结、甜硕多汁;但诸如土质维系等长远议题,反成了少人关注的不合时宜。石油的出现成就了海湾地区的高速资本化,但进出的财富首先要被上层阶级攫获,才能以残渣形式渗入中产生活中;畸形的劳力结构虽持续阵痛,却在利益掩护下次次麻痹。长此以往,石油虽撑起了繁荣市景,却也不断掏空国家与人民的精神内里。
对此,一些海湾精英颇有自觉,提出经济多元化转型方案,例如沙特的“2030愿景”、科威特的“2035愿景”等,皆意在油源尚未耗尽前,力图促使国家戒除“石油成瘾”现象,具体措施大致包括投资绿能、开辟非石化产业收入、削减公共部门员额与福利津贴、鼓励公民进入私营部门就职等举措。
然而推动经济多元化转型的首要条件,便是政府持续的资金投入,对海湾国家而言,也就是挪移部分石油收入,以支持政府的新能源、公共福利政策。因而,此次油价崩盘所导致的国库危机,不过是灾难的第一步。科威特即便耗尽普通储备金,仍有“未来基金”(FGF)可应急,*机率微乎极微,但是,油价动荡导致的收入锐减,却势必冲击2035愿景的改革进程,致使改革原地踏步。
综观海湾各国,眼下推行经济多元化最有起色的,应属阿联酋的“2021愿景”与“2050年能源战略”。阿联酋以迪拜的商业发展为支点,翘动国家的建筑业与投资项目,并由既有的航空基础进军太空产业,于今年7月开启探火任务;在能源场域中,阿联酋自2009年起便规划兴建阿拉伯世界第一座核电站,并于2018年完成1号机组反应堆的建设,如今2号机组已竣工,3、4号机组也已分别完成92%、85%的施工进度,核电站整体建设已完成94%,预计可在2021年投入供电。
反观科威特,去石油化改革成效未显,今又突逢疫情与油价震荡,若政府执意削减福利津贴,恐将失去广大中产支持,造成统治危机;但若改革缓步不前,则国家收入难以摆脱油价束缚,赤字梦魇便会继续上演。如今的赤字风暴,既是经济示警,也是对科威特转型困境的现实隐喻:眼下的石油收入不及过往,改革急迫性水涨船高,但基于同一原因,科威特的改革力道也只能逐渐减弱,以稳民心。
在疫后经济与油价双低迷的夹击之下,科威特的转型进程仍是长路漫漫,任重而道远。
本文系观察者网独家稿件,文章内容纯属作者个人观点,不代表平台观点,未经授权,不得转载,否则将追究法律责任。关注观察者网微信guanchacn,每日阅读趣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