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来得很晚,春天来得晚但终究会来

首页 > 实用技巧 > 作者:YD1662024-01-30 10:54:15

文/苏域

谏元十五年冬至落了大雪,深蓝天幕却有繁星历历。中宫殿内室深处却蓦地传来一声属于婴儿的啼哭,环绕于整个皇城上空的阴霾感终得以消减。

然国师却依旧负手蹙眉立于内庭檐下,任纷扬雪片沾湿衣襟。得皇后召见方才恭敬入内,自宫人手里接过模样尚且不甚清晰的婴孩,眉间纹路愈深:“殿下额顶灰暗,龙气缺损,并不足以担此江山重任……若是寻着同日出生的女童,腰腹一侧带有九龙胎记,方可解此忧患。”

禁卫军卒在全城搜罗,然同日出生的婴儿之中,并未发现腰腹一侧带了九龙胎记的女童。饶是暗中增派人手,却始终一无所获。那年冬日很长,次年春天来得很晚。

春天来得很晚,春天来得晚但终究会来(1)

这年为皇家的傩祭总算落在萍乡傩戏班子上,叶缓师父有好些日子合不拢嘴。

叶缓亦高兴,趁此契机向师父讨来好些个京城里滋味上佳的小食。待到进宫那日换上戏服戴上樟木面具才知自己这阵子吃胖不少,戏服有些紧,勒得她有些喘不过气,正想着打退堂鼓却被师父一把推上台去。

她透过面具的缝隙匆匆一瞥居于高位身着黄袍的年轻帝王,瞬息的心悸畏惧后便和着钟磬鼓瑟的乐声跳起傩舞来。她生得高壮,手提长剑,扮的是威风凛凛的古兽疆良,虎首人身,是可衔蛇可食病疫的上古勇兽之一。

满朝文武群臣命妇于座下,神情皆带了些肃穆庄重地欣赏。辞树却扶额于龙辇之上,兴味索然地望着台上不甚赏心悦目的舞姿。逐渐让他目光凝聚的是居于中心戴着疆良面具的那人,轻裘长剑,跳得太过认真仔细,然而舞姿并无任何可圈可点之处,太过死板僵硬,方枘圆凿的痕迹太过明显,总之不是能叫人侧目的姿态。叫人侧目的是那人周身涌动的生机。

明明是冰河堕指的冷冬,那人却硬生生将这枯燥乏味的舞蹈跳出了盛夏的气息。恍惚间让辞树愣怔,有那么瞬息以为自己目睹了一个生命的开始及勃发。他望着出了神,在钟鼓声渐次消匿时蓦地起身,于周遭一片瞠目讶异之中迈步抢过乐师手中鼓槌。

伴随着刺耳且不寻常的鼓声,是那人陡然中止下来的身影。辞树扔掉鼓槌,面上依然是不动声色的冷寂,然而无人察觉他隐于宽袍袖下微颤的指尖,而后他大步行至愣怔的那人面前,于众人屏息之中毫不犹豫掀开那人的面具。樟木香气划过紊乱了鼻息,落在视线之中的是一张涨红了的汗津津的脸。

眼角眉梢有股女侠般的英气,眸子湿润而明亮,让他初初复归平静的胸膛再度有长久不熄的悸动震颤。他望着面前这人,叶缓亦惴惴地呆望着传闻中向来喜怒无常阴鸷冷漠的帝王。

辞树因她这毫不掩饰的对视而微微蹙眉,凝视她一眼后复又转身,行至两步后却又突兀道:“你留下,留在紫宸殿。”叶缓尚且不懂这其中深意,师父他老人家却蹒跚而来,领着她跪下,领旨谢恩。俯身时她只瞧见他急促的脚步,以及衣摆处华丽却冰冷的纹路。

他叫辞树

舒轶告诉她,舒轶是自儿时起便跟着辞树的陪读,大了些跟在年轻帝王身后处理些琐事,倒也无人比他贴心忠君。叶缓这几个月来一直跟着舒轶学着服侍皇帝。

辞树不爱言语,大多数时候冷着一张脸,像是待在自己构建的那个冰天雪地的世界里。她毕恭毕敬跟在他身后,为他撑伞递茶,将他送至寝宫休息。叶缓尚未十分清楚这宫中规矩,无事做时便抬眸去瞧帝王。他长得那样好看,比坊间戏台上涂脂抹粉的美人儿还要美上几分,若是笑起来,还不知美成什么样子。

她自顾想着,嘴角笑容便溢了出来,为辞树撑伞的双手亦微微轻晃,伞柄恰巧碰到辞树的额头,叫他猝然抬眸,撞进她含着暖意的眸子里。舒轶轻咳一声,在辞树身后对叶缓挤眉弄眼,示意她快跪下认罪。叶缓却迟钝,一副尚且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的模样,面对他那怪异的表情露出费解的神色。

她离辞树也只一尺的距离,大抵是少有的靠近。他这才惊觉面前这没心没肺的姑娘胖了些,脸庞圆了一圈,个子也蹿高了一大截,恍然有种与他比肩的架势。

辞树不知为何有些不悦,蹙眉紧盯住总算有所察觉神色不安的叶缓,难得出口问她:“你每日都吃些什么?吃几碗饭?”叶缓暗想他怎么连这都要过问,却仍老实答:“嗯,红豆粥,乳鸽汤,甜点也好吃,我便多吃了些,算不清有几碗。”辞树凝视她,说不清心底那股将要被超越的危机感从何而来。

只是冷声道:“从今日起,只许你吃馒头喝白粥。”这话一出,自然再无人给叶缓肉吃。每日清淡的素食让好动贪玩的叶缓总是挨饿,立在辞树身侧肚子亦咕咕作响,那人却只是微顿,依然将她忽略个彻底。不过半月有余,叶缓生机勃勃的眉眼便耷拉下来,趴在柔软温暖的被褥里掉了眼泪。

她越发觉得皇宫一点儿都不好,那个冷漠的辞树更是恶劣糟糕。世上对她最好的人还是师父,她又想念京郊那家闻名遐迩的肉包子了。舒轶是偷偷跑进来的,四顾逡巡了一遭才从怀里掏出犹有余温被纸包包住的鸡腿,递给眸子发亮的叶缓:“我在厨房找到的,你快些吃,别被人发现了。”叶缓狼吞虎咽的空当里,他温声笑着注视她,悄悄与她说笑:“陛下一定是妒忌你快要长得比他还要高,才叫你饿着肚子的,陛下有时候其实挺孩子气的。”

这个喷香的鸡腿和这句同仇敌忾的安慰给了叶缓进宫来最初的温暖。暮春时分,外头的花树长势仍是恰好,她撕了鸡腿上最好吃的肉下来,笑弯了眼塞到舒轶嘴里。他们谁都没有细想,常年有专人把守的御厨房,为何会平白无故出现一只包好的鸡腿,又为何可以让舒轶有惊无险地顺利带出来。

辞树并不如表面上那样冷漠。叶缓渐渐觉得,他的冷漠或许只是一种习惯,一种为了担荷江山臣子百姓的自我保护。

而当他的冷漠有那么片刻释放下来时,予人的温暖犹胜过如沐春风。舒轶说叶缓年纪尚小太过天真不谙世事,加之对陛下的期待太低,故而辞树只是松口准了她吃肉便觉得他温和近人罢了。

那日西羌进贡了好些民俗小食,香气荡漾着混入叶缓鼻息。饶是她再如何忍住饥肠辘辘,但吞咽口水的动静还是叫辞树有那么须臾的微顿。

这动静着实不小,辞树再如何也克制不住自己用余光去瞥她。她耷拉着眉眼,脸色有些黄,足足瘦了一圈,好似缺水的花草。他有片刻无言,亦觉计较如此小事的自己太过莫名其妙。

她只不过是个天性活泼的姑娘而已,如何能撼动他那久居上位者的自尊呢?而舒轶却已露出复杂神色哭笑不得地冲她挤眉弄眼,她近来也试着学习察言观色,正想出声道句抱歉,便见辞树搁箸,抬眸凝视她:“剩下的你来吃好了。”

说是剩下,实则他方才动了箸。这星星点点的温暖包容让叶缓将思乡之情暂缓,跟随舒轶学着做一个合格的侍从。端茶递水,打扇翻书。

得空时便和舒轶打闹嬉笑,舒轶是个通透人,一见她露出怅惘神色,便想方设法弄些新奇好玩的小玩意儿来逗她欢喜。叶缓问起来这些物事从何而来,他却又支吾说不出话。

多亏有舒轶,她的斟茶技艺渐趋熟练,这日摘了新茶递给辞树还在幻想或许会得到嘉赏,自顾自想着得了嘉赏便要伙同舒轶出宫去瞧瞧,便又暗自递给舒轶一个雀跃的眼神。这个眼神被座上的辞树准确纳入眼底。

他稍顿,心思却已不在那色泽诱人的茶水抑或案上书页奏章上,回想起方才见她垂眸时轻颤的眼睫,忽然止不住一阵烦闷。她总是这样光芒万丈,罔视四季更迭一般地热情着。舒轶接收到她的目光,亦腼腆朝她一笑,两人那娴熟的默契让他怔忪,怔忪之余却又愈加烦躁。

粉色的衣裳衬得她肌肤似雪,目光顺着脖颈往上……辞树慌乱收回视线,暗自平复纷乱心绪,再出口时谁也不知他方才想了些什么:“宫女的衣裳不衬你,”他稍顿,艰难地吐露自欺欺人,“往后便和舒轶一道着宫人服便好。”

叶缓猝然抬首望向他,而他假借批阅奏章躲开了她那几分困惑几分委屈的目光。舒轶亦抬首,目光在他那稍稍颤抖的指尖上停伫许久。

舒轶早已开始准备今年的秋试,跟在辞树身边的随侍便剩了叶缓一个。没了舒轶在一旁教导叮嘱,叶缓便将那些扰人的繁文缛节丢开来,试探着与辞树攀谈几次并没有受到责难后越发兴致高涨,絮絮叨叨说些宫外的趣事。

辞树从不打断她的絮叨,只是在她谈起自己儿时被卖到戏班子努力学戏的经历,指间的笔僵在半空中始终落不下去。

这无声的默许给了叶缓莫大的鼓励,她在宫里待得太寂寞,迫不及待想要找个人说一说话。辞树显然不是最佳选择,但他的冷漠有时也可理解为包容。渐渐地,她胆子大了些,勇气也倍增,遇上只有两人的场景也不顾君臣礼节,手舞足蹈向他描绘着那些她看过的风景。

她说话时永远直视着他的眸子。辞树起初觉得不太自然,暗自却想自己会不会因惯常的冷漠而吓退热情的叶缓。然叶缓并不憷他的漠然,谈笑间自顾相与忘形。

晨钟暮鼓,时日如水潺潺。不知从何时起,宫人间开始了隐蔽却张扬的传闻。不外乎是说唱戏的小宫女妄图攀龙附凤,又或是当今陛下也定是生了几分喜欢,事到如今都许那人贴身跟随。

这传闻不知如何传进了太后耳里。不日后放朝,趁着皇帝在偏殿与重臣商议西北边陲重镇瘟疫如何着手解决之时,等在了他寝殿之前,叫叶缓为她上了一壶热茶。

茶是上好的,翠绿茶叶在水中漾开碧绿色泽,气味更是清香馥郁。太后勾着一抹兴味不明的笑接过那杯茶,方才品上一口便变了颜色。

信手一掷,那杯温度恰好的茶便悉数倾倒在了跪地不起的叶缓的衣裳之上。叶缓愣怔慌乱时便听太后身侧宫女厉声道:“太后身子寒,向来只喝性温的热茶,你这是仗着陛下的恩宠恃宠而骄不将太后放在眼里吗?!”

叶缓读书不多,“恃宠而骄”这四字的含意她尚且不清楚,惶然抬首正欲解释,辞树却已自廊下缓步而来。

他方从偏殿议事而回,于途中听闻便疾步而来,行至一半却蓦地顿足,思索片刻后却慢了步伐,任由舒轶惶急焦虑的神色在余光中一闪而过。

他向座上太后施礼,而后随意问起:“不知我这奴才犯了何事,叫母亲不悦了?”

他神情坦荡,眸光如墨沉,并无一丝焦急袒护之意。嘴角甚至染了些许笑意,那是太后不曾熟悉的笑意,却并不是她所忧心的那种故作轻松的情根深种。

“既是个奴才,那便教训一番罢了。”她转而挥手,示意随行侍从将面色苍白的叶缓拖下去,教训一番。

叶缓惶然起身,惶然被拖走,直至门外,她的目光还期冀般地望着正与太后攀谈的辞树。她自己尚未意识到,那一刻目光中的期冀里陨落了多少悲伤失落。

她等着辞树为她说话,哪怕是向她递一个有温度的眼神都好啊。然而什么都没有,他自她身边擦身而过,不看她一眼,不挽留一句。

木杖打得她很痛,眼泪却固执地一滴也不落。

她开始胡思乱想,想着辞树听了她那么多秘密却依然不将她当朋友,想着辞树那目不斜视无动于衷的冷静漠然,想着此刻还期盼着他会出现居高临下地看一眼没出息的自己,想着幻想里他用那骄傲冷漠的眉眼蹙眉俯视她,饶是目光隐隐不耐,可是她还是可以从他的话里听见那么丝毫冰消雪融的无奈与宽容。

想着眼泪便簌簌落了下来。

是舒轶抽空而来将她背回去,收拾了被褥准备了草药,嘱咐同住的宫女按时为她敷药。叶缓拖着他的手,如何就是不让他走。明明是闷热难耐的酷暑,她却觉得冷得厉害,一丁点温度都可以让她趋之若鹜。

她颠三倒四埋怨着辞树如何铁石心肠,却被舒轶一把捂住嘴。

“陛下他……是个好人……”他苦恼纠结半晌,也只说了这空口一句。

他走后不久,窗外却依稀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响了几声无人应答后,那人索性推门而入,凉薄月色绘出那人颀长身影,踏着月色款步靠近。

叶缓眯起红肿的眼瞅他,看清那人犹然冷漠的面孔时眼睫轻颤,忽而哇的一声便大哭起来。她仗着无人,仗着自己委屈自己痛,仗着心里头那股宣泄不能的难过,胆大包天地推他离开,他倒也不怒,任由她这么发泄着委屈不愤。

待她精疲力竭之际,方才有几分僵硬地落坐在这寒舍,将手中紧握的白玉瓶递给她。他不打算向她解释如此这般只为了太后打消疑心,亦不打算叫她知道他故作轻松后的心如刀绞,甚至于此刻他仍不敢与她对视,怕她察觉他眼底的伤痛、心疼和脆弱。

而这些都是不能叫她知晓的。

“讨厌我吗?如果不是我,你本不用受这种苦,也不用待在皇宫里,过着自己不喜欢的被束缚的日子。若我没有留下你,如今你兴许还在戏班子里,天南海北地浪迹着。”

他第一次对她说如此多的话,语气很淡,却有几分愧疚怅惘。

叶缓侧目望他,夜色让她瞧不清他的神情,却依稀察觉到他瞳眸有光,那说不出是何寓意的光让她心底陡然静寂下来,只回荡着稍显急促的心跳声。

辞树探出手,将她被汗水沾湿的额发捋到一侧,将那句如何也不能隐藏怜惜愧疚的“疼吗”咽回咽喉,深深看她一眼后起身离去。

穿堂风如一只温柔的手拂过叶缓的脸,暗夜之中的树丛间藏着闪烁的萤火虫,而那些萤火虫乘风而来在她眼前放大,起初只有一两只,随后便是数不清的荧光环绕。

叶缓睁大眼睛,伸出手去捉,余光隐约瞥见庭院里有人在煽动草丛将萤火虫向动弹不得的她这里驱赶。她弯了眼睛,却如何不愿去想庭院中为她描绘这一场盛世美梦的人,是明明离她咫尺,却又远在天涯的人。

春天来得很晚,春天来得晚但终究会来(2)

那之后半月都无人再来差使叶缓。每日却有宫人送来汤药饭食,不出半月叶缓身体便好起。

舒轶却不常来探望,上次匆匆而来只说西北瘟疫闹得厉害,陛下正焦头烂额。叶缓静静听着,嘱咐他忙乱中注意身体,却不知为何心里松了一口气。似乎连日来牵挂那人为何不来的微妙心境终得以豁然开朗。

而未待叶缓领旨复职,彼端便传来消息说辞树要携京城最好的大夫去西北小镇,他不顾群臣阻拦,执意要去疫情堪忧的地方为他的子民求来健康。他离京那日是个阴天,天际长云晦暗,是风雨欲来的姿态。

叶缓徘徊于卧房之内,惶惶时目光扫过角落里那柄与陋室截然不同的伞,蓦地想起那次她为他撑伞,半途中雨停,他却不动声色挥手让她举伞回去,只说还会有雨。

他说这话时视线微微低垂,曜石般的墨沉瞳眸倒映出渺小而笨拙的她。她被凝视得心慌,却不愿就此罢休,心底却又不想错过这契机,只虚弱却固执地和他对视。耳边是微凉的雨丝,远方是枝头摇曳的石榴花。

一如今日的天气,她蓦地起身跑出庭院时耳边亦有风,灌入鼻腔胸膛,将肺腑烧至沸腾。她的发髻微乱,簪子在奔跑中丢失,她不知自己匆匆而去初衷为何,她只是想看他一眼。

看那个骄傲冷漠的人一眼。她混在送行的宫人之中毫不起眼,遥遥仰首朝高头大马之上一身玄袍的男人凝望。她听不太清他说了什么,只是在他遽然的沉默中踮起脚,而他已然策马转身。

叶缓失落垂首,只觉得心底有块地方正在渐渐被一种她未曾认知的纷繁情绪所替代,汹涌得叫她难过。

宫人们渐渐散去,身后由远及近的马蹄声却未让她有所察觉,待到自己被一只大手捉住衣领安放在马上时,她才后知后觉嚷嚷。

“突然想起还缺个随侍的宫女,转身去找便只看见了你。”

年轻帝王独身一人返回,如此蹩脚的理由未能将他惯常的漠然镇静损色分毫,亦不能叫叶缓拒绝。叶缓抬首望他,饶是策马颠簸之间她亦看清了他唇边浅淡的任性的笑意,叫她不自觉就抓住了他的衣襟,管它明朝是否天昏地暗。

西北边陲小镇上荒草遍天,他们在离镇上几百里的地方搭了帐篷。待疫情稳定后穿行两间巡视伤患和百姓,傍晚回来寻些东西果腹,待月上中天之时相伴赏星。那里的星空很纯净,听得见草原上牧马羊啼的声音。

草原上的时光过得极慢,一辈子都好像花费在了那样宁静旷远的星空之中,又放佛一切都没有抵达尽头,恨不能重头来过。一月之后草原之上又多了少年们壮丽雄浑的歌声,他们用歌声向这个国家年轻却勇敢的君主诉说着感激。

辞树就坐在篝火边上,火光映得他眸子明亮,叶缓回眸,恰好捕捉到他唇边溢出的温暖愉快的微笑。她也跟着笑,往嘴里灌着辛辣够味的酒,只觉为君沉醉又何妨。

回京途中多遇大雨,天地相连,连云头都瞧不清楚。辞树在御驾上待得无趣,便叫了她过去要她为她唱支傩戏。见她瞠目讶异,他垂首自袖中掏出一个樟木面具,恰恰是他们初识那日她戴的虎首式样。

叶缓只望了一眼,心头便蓦地一跳。将胸膛纷繁情绪压下后打起精神来,动作娴熟地戴上面具,思索片刻后便开声哼起傩戏小调来,她从来唱傩戏都唱得卖力,此刻亦是一样。

辞树斜倚在动荡的车辇上凝视她,目光沉沉之中却是放松与释然。他无声的赞许给了叶缓莫大的鼓舞,直到她唱得累了歪倒在马车上,本欲歇息片刻却不知怎的泛起了困意,半梦半醒之间察觉到有气息渐近,伴随着那股气息的是叫她动弹不得的目光,饶是她不甚确定,可仍是动弹不得。

然而在叶缓的严阵以待之中什么都没有发生,温度和气息稍作停留之后便远去,她耳边回响的依然是连绵不绝的雨水声。辞树看不见她面具之下神情的微微怅然,却颤抖着将指间掩入宽袖之中,用另一只手匆匆握紧。

那颤抖的指尖方才触碰了她戴着木制面具的脸,实木滑腻的纹理让他恍然那就是面前这姑娘的面庞,哪怕并不是,也可让他忐忑不安却又欣喜若狂地以为一次。回宫时见到许久未见的舒轶,她弯了眸子向他跑过去,询问分离的这些时日他过得可好。

舒轶的笑容是惴惴不安的欣喜,四顾一番后才偷偷牵住她衣袖,领着她去庭院之中说话。初秋枫叶染金,伸手便能握住一片红。叶缓席地而坐,把玩着枫叶折叠出小动物,听舒轶在一旁叨念着:“再过几日便要秋试了,若是我可高中……叶缓你与我成亲可好?”叶缓蓦地停下动作,猝不及防地抬首看他。

舒轶却红了脸,神情尽是羞赧闪躲,匆匆起身支吾开口:“……你若是没想好,便不用着急给我答案。待我秋试之后……你再告诉我可好?”未待叶缓有所言语,他便转身拔足狂奔,羞赧和忐忑让他笨拙得像个孩子。

偌大的庭院之中,只余愣怔的叶缓与恻然秋风,以及墙脚一侧那僵直了身躯的辞树。有禁卫禀报关于九龙皇后的音信,兴许不久后他便能见到那人。他一言不发,只颔首挥退禁卫。

目光却落在被书册藏匿的那个樟木面具的一角,他忽然很想看一眼叶缓的脸,听听她说话,看她飞扬雀跃的眉眼间似乎永远不会消退的快活。只是看着,就让他那样快乐满足。

但他似乎忘记了,同样一个人带来的感受,出现在自己身侧和陪伴在他人身侧是截然不同的。遗憾的却是,他并没有足够的资格,将那人完全地揽入怀中。他拥有这世上太多东西,只是大多不能真正拥有。

辞树近来似乎越渐冷漠。叶缓不得要领,鼓起勇气问起他又不答,只给她一个坚定自持的侧脸。

她盯着他瞧,想起他似乎也未成亲,皇后的位子至今仍空在那儿。“你为何不成亲?”她心里想着,嘴上便猝不及防问了出来。

辞树似乎僵了一下,抬眸望了她一眼后却又迅疾收回,斟酌半晌后淡然出声:“那个人还未出现,待她出现了总会成亲的。”“你会娶将军家的女儿做皇后吗?”辞树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但叶缓想,自己已然从他面上看出了几分无奈与颓然。

她想起一出傩戏里讲的,这世上权势显赫的人,往往活得并不快乐,因他们没有选择。辞树要活在江山的责任与天下子民的期待里,他会娶一位有价值的皇后,将这江山百年基业巩固下去。

至于他心底念着谁爱着谁,谁又在意呢?没有机会成真的爱情,不如让它尘封,倒也省得被万人指点。舒轶并未急于得到答案,秋试却如期而过,她还是撞见他,在跟随辞树于秋意正浓的花苑中沉默品茗时。

辞树赞赏舒轶的文章写得甚好,继而随意问起:“舒轶你年纪也不小,你父亲如何还不为你张罗一门亲事?”舒轶微怔,继而耳根便染了红,垂首踌躇了半晌蓦地抬眸,视线越过意有所指的帝王落在他身后默然不语的叶缓身上,颤抖着开口:“臣……已向叶缓姑娘求了亲……”

辞树握着酒杯,婆娑片刻后转首面向叶缓,面上难得有了笑容:“叶缓,你答应舒轶了?”叶缓未抬头,哪还有心思去想这实乃大不敬之行为,她只是捏着自己的衣角,想着袖中那只用枫叶叠出的纸鹤,蓦地就觉得万分难过。

她一直避而不谈心底对辞树的执念,只是看到好风景时想他一同参与,琐碎生活亦想与日理万机的他一同分享,总想与他说许多话,也只是想他可以抬眸看自己一眼。起初的确是敬畏,然而时日一多,她还是在他那刀枪不入的漠然脸孔之下,窥见了分毫让她着迷的温暖,像那场如今想来仍然似梦的盛世萤火。

或许从他疾步而来,不由分说地掀开她面具时,心底那根弦一跳,她以为最多只是有回声,却不想早已断在了胸膛深处。可理智一直排斥自己理清这纷乱情绪,只因她深知,身侧这离她咫尺的人,是终究触不可及的。他会娶名正言顺的皇后,而她渺小如被尘世筛落的沙。她可斩断所有通往自由的康庄大道,只愿陪他天荒地老。

然而那条和他白首的路途,窄到只许一人通过,几多人头破血流地抢,她却连抢的资格都没有。那人永远是高高在上的,他不懂这俗世叫人欲罢不能的感情,只是难得露出笑意来望向她,黑沉瞳眸之间丝毫不存挽留,问她意愿可愿嫁人,嫁与另一人。

叶缓快要将衣角揉破,只是那个赌气的字眼仍然未从口中道出,此刻却听舒轶抢白说:“臣的亲事不紧要,倒是陛下,臣听闻禁卫那边已有九龙皇后的消息了?”他的语气微微颤抖,却仍是下了决心。

那些拿来逗思乡怅惘的叶缓发笑的小玩意儿,从来都是辞树给他的,让他以自己的名义给她,辞树默许舒轶陪伴她,陪伴他早就放在心上的姑娘。

可辞树毕竟是帝王,他所有的任性都花费在那年冬日,掀开她面具留下她的那一刻。辞树已不能做再多。而他明知两人相爱,却终是不能也不愿拆穿。他亦喜欢那肆意快乐的姑娘,如何又不能争取一回呢?叶缓霍然抬头,辞树手中杯盏亦微微发出刺耳声响。

“国师与太后定下的亲事,陛下还是遵从的好。而这千古江山,耗尽无数捧日忠臣心力的江山,还望陛下与九龙皇后共同担承的好。”舒轶跪下来,他第一次向辞树下跪。

此前他们是友人,是玩伴,是知己,此刻在辞树的隐忍不耐与他的咄咄相逼之下,叶缓才恍然他们只是君臣。九龙皇后,多可笑的称谓。世上有无这人还未有定论,然而这全天下的人为了国师莫须有的一句话,却硬是要辞树娶了那腰侧有九龙胎记的女子才好。

群臣百姓心安,心安故而再安江山。她听过九龙皇后这个传闻,在坊间唱戏时便有书生将这传闻改编为戏本,她亦演过那位被全天下寄托了厚望快些出现的皇后,与帝王携手,将这一生消磨。

“舒轶,我嫁给你。”在辞树的手指泛起青筋将要攥破瓷杯时,叶缓合目,再睁开眼时已是坚定,她想自己永远也不会告诉辞树自己的心意。饶是她生似蜉蝣渺如蝼蚁,可是一生只得一双人的骄傲从未动摇。

这骄傲一如辞树,他心爱的姑娘,定是要予她这世上最好。要么最好,要么分毫未有。他的爱是最难舍的舍,最难全的成全。他宁愿委屈自己一生,怎可以委屈她分毫。

叶缓那日送辞树回紫宸殿途中扯了扯他的衣袖。她未觉察他肢体转瞬之间的僵硬,只是固执地抬头望他,望着这如今已比她高了许多的男子,她思慕惦记为之辗转难眠已久的人 给了她一场盛世美梦却终将梦醒的人。

“我再为你唱一出傩戏可好。”他怔忪,恍惚间只记得自己颔首。那出戏在舒轶的状元府上被演绎,她身穿喜服,戴上象征九龙皇后的凤冠面具,与同样一身喜袍的舒轶演着帝后相逢。

相逢时她已非二八年华,他却依然颀长高大,将手紧握,看这江山总会有的三千粉黛,十二阑干,一片云头。辞树在周遭臣子惴惴情绪里嘴角微牵,他不想笑,可是在他心爱姑娘的喜宴之上如何能不笑。笑容生疏僵硬也好,不情愿也罢,总不能辜负他心爱的姑娘与他儿时玩伴赠他此生最珍贵的祝愿。

他总会寻着那人,白发齐眉,鹣鲽情深。而他深知再无人似她,他也已给不出分毫情深。他所有的情深都付诸那年冰河堕指的冬日晴光里,那人身侧涌动的勃勃生机里,胸膛经久不息从未体味过的心悸暖意里,与他执拗对视、陪伴他度过几许孤单年华的那人眼里。

还好他已封存起来,总算可在她离开后漫长岁月,节省着点滴回味。而这世上本没有什么九龙皇后,有的只是与辞树同年同日出生的那个命途多舛的女童。

被弄错生辰,未足满月便被酒醉后的父亲用热油泼到,自左边肋骨下胯骨以上皆是不成样子,大了些去了傩戏班子,师父寻了大夫来给她瞧伤祛疤。

那些她自己都不记得的龙纹胎记如今只有星点白痕遗落在那里,让她的夫君第一眼看到时便白了脸色。

而辞树往后长久的梦里,总梦见叶缓。她穿粉色的衣裳,好看得让他挪不开眼,她演着九龙皇后那出戏,携手的人他寻了半晌都未发现,却是叶缓举着伞柄敲了他一下,笑说,那人就是你啊!

【完】

本文转自《飞魔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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