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他本人的内核性悲剧因素,我们放眼到其他看客——包括年纪很小但性情淡漠的酒馆伙计——“我”。鲁迅先生很多文章里采用第一人称,但这个“我”并不一定就是本人,《孔乙己》里的酒馆伙计是如此,《故乡》里的迅哥儿亦是如此。
也许迅哥儿这个形象更多地参考了鲁迅本人的经历和形象,但在赏析文学作品时,我们必须将其视为独立的人物来看待。
酒客们对孔乙己的屡屡嘲笑和捉弄,“我”在一旁看戏、也跟着以此为乐,这幅图景像极了《药》里那些愚民——对他人没有共情,仅是隔着一段距离看戏、发出笑声。
这也是革命先驱者们最不愿见到的景象,自己为了广大尚未思想开化的愚民而献出了宝贵的生命、进步的灵魂,却换取了一片笑声和戏谑,甚至还蘸着自己的血当作“良药”。
《孔乙己》的内涵显然没有这么深刻,但同样展现了逼死这个落魄读书人的第二层悲剧——社会的冷血。
没人愿意听他倾诉、没人有闲功夫为他排解,这也就罢了,一次次拿人家最触目惊心的伤口来取乐,是多么冷血的人才干得出来的事。永远是这些看客、这些“路人”,给倒在泥泞里的人补上两脚,自己以为乐事,却陷人于万劫不复。
孔乙己如是。祥林嫂如是。还有更多有名字的、没名字的人们,这些同为社会底层讨生活的人们,被看客们无形中逼上了命运的绝点。
孔乙己被酒客们羞辱后,转而跟“我”这个孩子来讲话、教“我”一些他认为有用的知识。但“我”对此不屑一顾,对一个老头的絮叨表现出极度不耐烦,对这个需要精神依托的人始终缩着手。
连孩童都被旧社会庞大而沉重的冷漠所浸透,这是另一层悲剧,超脱于孔乙己这个人物本身的第三层悲剧——孩子是社会的未来,但我们从这个酒馆小伙计身上看不到希望。
他是一样的淡漠、一样的不屑。他会成为那些酒客、他也会成为下一个孔乙己,唯独看不到成为活得有价值的奋斗者这一可能性。当一个社会的下一代无可救药,那么这个社会离彻底腐烂崩坏,也没多久可以撑了。
这就是鲁迅埋藏在表面故事下的、层层叠叠的悲剧架构。他想表达的绝不仅限于人物本身。
他想控诉、他想批判的,是社会整体的麻木冷漠。他想唤醒、他想拯救的,是千千万万尚能有作为的下一代。他不想中国成为自己笔下那个逼仄阴暗的小城,那片永远有着厚重云霾笼罩上空的土地。他想要阳光和雨露,想要下一个孔乙己,永不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