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语堂写的《苏东坡传》太畅销了,要想超过他已经不可能,除非苏东坡写一个《林语堂传》。
鲁迅把林语堂看作西崽,是不是眼光颠倒了?他给人的印象是东崽呀!东方生活的崽,东坡的崽。因为崇拜东坡,他把自己带进去太多,行文无一处不洋溢着这位快乐天才
(gay genius)
的快乐。要知道,林语堂称赞苏东坡是集蛇的智慧和鸽子的温文于一身,而智慧和温文都是退一步的事。所以,如果一定要批评他的东坡传,那就得说,林语堂的兴致未免太高了。
《苏东坡传》,林语堂 著,张振玉 译,湖南文艺出版社2017年版
但苏东坡的确是有趣的,而且经常有那么好的兴致。赵瓯北说他“风趣涌发,忍俊不禁”,反映到诗里来,随处可见。我们不妨来读他两首小诗,一首是早年所作,一首写于晚年。
嘉佑七年,苏轼二十六岁,在凤翔府签判任上,曾至眉县决囚,作《郿坞》。郿坞是东汉末年董卓的老巢,《三国志》的董卓传记载:“董卓发卒筑郿坞,高与长安城等,积谷为三十年储,自云:‘事成,雄据天下;不成,守此足以毕老。’其愚如此。”苏东坡诗云:
衣中甲厚行何惧,坞里金多退足凭。
毕竟英雄谁得似?脐脂自照不须灯。
“衣中甲厚”是指董卓怕人行刺,常穿厚甲护身,所以诛董时,骑都尉李肃先以戟刺,不入,终被吕布所*。“坞里金多”是说董卓死后,发坞中珍藏,有金二三万斤,银八九万斤,锦绮缋縠,纨素奇玩,积如丘山。两句写董卓自恃防身有术、毕老有方,而横行无忌。写到这里,都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令人忍俊不禁的是后面两句。“英雄”当然是反语,董卓是陈寿所说的,“狼戾贼忍,暴虐不仁,自书契已来,殆未之有也。”世间英雄,哪有一个像他这样呢?比不上他呀!因为他“脐脂自照不须灯”。董卓的下场是一幕荒诞剧:
天时始热,卓素充肥,脂流于地。守尸吏然火置卓脐中,光明达曙,如是积日。(《后汉书·董卓传》)
肚脐眼的确是一个插灯芯的不二选址,但我一直怀疑,一个胖子的肥油是不是真的能够点得着,烧不完?一想到历史上这幅画面,苏东坡笑了。他说,这下好了,作为一个万物皆备于我的典范人物,董卓连去地狱的路上都自带手电筒。他像高尔基的丹柯,燃烧了自己,带来了光明,只不过,这是独享的光明。
苏轼画像 |(清)叶衍兰 绘。图片来自视觉中国。
第二首写于海南贬所儋耳(即今天的儋州),诗题有点长:《被酒独行遍至子云威徽先觉四黎之舍三首》,下面是其一:
半醒半醉问诸黎,竹刺藤梢步步迷。
但寻牛矢觅归路,家在牛栏西复西。
东坡时年六十四岁,到了天涯海角的绝境。“此间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冬无炭,夏无寒泉。然亦未易悉数,大率皆无尔。”(《与程秀才书》)可是他洒脱依旧,与土著打成一片。“诸黎”即“子云、威、徽、先觉”四位黎姓人家。“问”有“访”的意思,此处直做“询问”解释,义似更胜。“问”什么呢?问“我家在哪里?”事实上,问也白问,因为人已经半醒半醉,对别人的指点总是不得要领。还是一步步走吧,却走入竹刺藤梢迷了路。终于清醒些了,想起来以牛栏为定位,以牛屎为线索,踉踉跄跄回家去。
牛屎是回家唯一的方向。纪晓岚评此诗,以“牛矢”俚甚。王文诰反驳说,这是偏见。《左传》写过“马矢”,《史记》写廉颇“一饭三遗矢”,都是据事直书,未尝以“矢”字为秽,而代之以文言。其实,“牛矢”如今早已是非常文雅的措辞了,据事直书应该是“牛屎”。
“家在牛栏西复西”,后三字尤妙。走呀走,西复西,音节饶有一脚高来一脚低的姿态,也表示家怎么那么远,走走就到,就是不到。此诗写醉态可掬,而老境可哀。迷而问,问仍迷,也因为家其实不成个家——“醉来何处归,归去无何有”(《载酒堂》),只有当地人帮忙盖的三间茅屋“槟榔庵”。
诗中的“竹刺藤梢”,与荔枝槟榔同生南国,却是东坡人生道路上荆天棘地的写照。我读《东坡志林》中的“辟谷法”一则:
此法甚易知易行,然天下莫能知,知者莫能行者何?则虚一而静者,世无有也。元符二年,儋耳米贵,吾方有绝粮之忧,欲与过子共行此法,故书以授之。
什么好办法?吸食阳光以疗饥也。苏轼说得一本正经。他的有趣未尝稍减,哪怕在落魄到不能再落魄的时候。
《东坡志林》,苏轼 著,刘文忠 评注,中华书局2007年版
作者
:江弱水
编辑
:李永博;校对:吴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