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路面横亘着一条打眼的白色“北回归线”地标线。这条线划过广东汕头南澳树木葳蕤的山林、青澳湾的海滨,连接山海,指向苍穹。23°26’,北回归线,穿过了中国的云南、广西、广东、台湾。
此刻,我站在海岛森林公园的公路旁。
位于南澳海岛森林公园的“北回归线”地标线(夏烨/图)
乘上环岛的公交
南澳岛最高峰叫高嶂崠,在森林公园的九尖山上。这里属于黄花山辖区,位于岛的西北面。丘陵、山地总共占了南澳岛面积的约93.60%,而由海湾沉积和山洪冲积形成的四个平坦地带,隆澳、深澳、青澳、云澳——俗称的“四澳”,环岛分布。
对于我这类没有自驾的人来说,环岛公交简直是馈赠,帮我实现观赏环岛海景的愿望。环岛公交有两条线,601路和602路。说是环岛,其实环的是东部的云澳、青澳、深澳、隆东。南澳岛呈倒放的葫芦状,由西边的南澳大桥入岛,内收掐颈处是县政府所在后宅镇,也是往东边去的咽喉之地,人们就是在此换乘环岛公交。
环岛公交的最大问题,是要接受半小时左右一趟车的等待过程。好在,这是个不成问题的问题。我在岛上最不缺的,就是时间,只用花上些耐心。
早上7点多,我已等在北回归线广场站。青澳的北回归线广场恐怕是南澳游客最集中的地方,有打卡点北回归线标志塔——是中国的十一座之一。攻略还说青澳湾是看海上日出的好地方。夏秋两季,南澳岛日出时间在5点到5点半左右,冬春则晚一小时。
风猛烈地吹,我一边拉扯帽子,一边等来了601路车。今天的首站是吴平寨村,地图上显示这里有个吴平寨码头。比起在海滩打发闲暇,我更乐意去码头碰碰运气。
全程14元的环岛公交分段计价,从北回归线广场到吴平寨村4元。当车窗外“吴平寨村”的标志向后闪去,车子在另一个名字的站停下时,我疑惑地发问:“师傅,吴平寨村到了吗?”
“哎呀,刚过了,我还以为你去深澳。这里下,要往回走一段。”
“好,没关系。”旅途的意外是家常便饭。
下车的地方是三澳村。顶着烈日走过公路旁的一排小楼房,三澳村海域很快露了出来,小岛和伸出的岬角围绕形成内湾,漂浮着零星渔船。与东边的青澳比起来,深澳一带显得风平浪静,误以为刚才的风都是错觉。思来想去,记起了有关青澳的记载,说那里“风涛险恶,鲜有泊舟者”。
沿海栈道新漆过的样子,竖着施工牌子,禁止通行。我回到沿公路的步道,目光无意扫到围栏下的海滩上,不搭调地有一座铁架和木板搭成的简易梯子,旁边散放着调色板。我探出身子四下张望,不负期待发现了画满海洋生物的步道外墙面,以及三位正在开展绘制工作的绘图员。我折返至石阶下去,走近绘图员。
“你们这是三澳村的项目吗?”
“是的。”
“是为吸引游客?”
“是呀。这里靠里边,游客没那么多,要搞旅游业。”
我想起先前步道边上粉刷的白色标语:“发展生态旅游共赏美丽乡村”。看来,村里正在用他们的方式,打造他们所理解的“美丽乡村”。
“这画的都是当地产的,这个是红斑,这是龙胆。”绘图员热心指给我看。红斑才画完白色底稿,尚未上色;其中两人正商量着在给龙胆上第二层颜料。
“这颜料能维持多久呢?海边又是风又是浪。”
“你说的这些我们都有考虑,三五年是没问题的。”
“耕三渔七”,是讲到南澳时常提的一句话。前面说岛上超九成是丘陵、山地,同时海岸线长达77公里,盛产鱿鱼、石斑鱼、对虾、膏蟹等,海水养殖是以牡蛎为主的贝类、以紫菜为主的藻类,所以在南澳岛的餐馆,几乎家家菜单上都有一道紫菜炒饭。
在三澳村短暂停留后,我继续往前走,走到刻着“吴平寨”村名的石头和一棵大榕树旁,转进路口,一段路后便到了码头。
一辆作业车停在码头上;再往前禁止闲人进入的一端,几个工人在搬卸;有艘渔船不断往返驶在码头与海域间;“南澳县伏季休渔倒计时牌”显示,2022年的休渔时间自5月1日12时起,至8月16日12时止。现在已进入开渔期。
吴平寨码头的海域(夏烨/图)
目之所及的大片海面,浮球银光闪烁。好不容易见码头警卫室走出一位穿制服的人员,我立马上前询问:“你好,请问前面养的什么水产?”
“生蚝,还有扇贝。”
与三澳村的海面相比,这里开阔许多。远山影影绰绰,正前方(西侧)体量较大的岛,名叫猎屿,右前方(西北向)小一些的是塔屿,还有一些礁石,全都赫然可见。而靠近猎屿的这片海域,听说是夜钓鱿鱼的地方之一。
县志载南澳的干货“宅鱿”是远销港澳及东南亚的特产,“掇一冬鱿鱼,食一年”。鱿鱼潜伏在深海区,到晚上才浮上来觅食,是一种趋光动物。早先南澳渔民用汽灯来吸引鱿鱼,再用多钩的“菊花钩”来钓鱿鱼,俗称“掇鱿”。我向潮汕朋友打听,大意是钓取、诱惑上钩的意思。人们为了吃,多少年来都在百般谋划。钓鱿主要在五到八月鱿鱼的繁殖期,我来的时节不对,未见鱿鱼踪迹。
回到村口,大门开敞的吴平寨小学已成废弃旧址,我从一对正补渔网的村民那得知,因为学生只有几十人,都并入了镇小学。校门外贴的标识“渔民疫情防控隔离点”,展示了它的新用途。旁边宣传栏上的“敬心修建石狮妈祖芳名榜”已经很有些年头,村民捐献款项多则上万,少的几百,尾数普遍取吉利数字“8”。再往前有座规模不大的单开间天后宫,不知是否就是资料所载初建于清道光年间、2010年重建的吴平寨天后宫。
我在吴平寨村公交站坐上又一趟环岛公交,它带我驶出深澳,驶向南澳南岸一线的几个灯塔。长山尾灯塔在刚进岛的位置,过去得在后宅中转一次。红色塔身,以逶迤而过的南澳大桥做衬,散发浓郁童话气质。再到云澳,钱澳湾灯塔的淡黄色塔身配绿色窗户,更敦实而沉稳。火炬造型的三囱崖灯塔是大小双塔,通常只能在观景台远眺。
也许因为灯塔是港口的制高点,要为航船指明方向或危险,它的周遭举目被热烈的蓝天、碧波无垠的海面充斥,顿时人渺为沧海一粟,不过寄蜉蝣于天地。
长山尾灯塔与它身后的南澳大桥(夏烨/图)
一路上,各种层次的蓝和苍翠林木、山石在车窗外交替,如走马灯般的变换中,我完成了一轮环岛公交之行。再次回到北回归线广场已是傍晚,步下广场的青澳湾海滩上,海上摩托艇的商家逡巡着招揽生意,许许多多人在漫步、静坐或嬉戏踩水。浅浅的晚霞与云一样缥缈,隔在海天之间,在蓝色谱系上荡开一笔。白色海浪翻涌,我眼见它一波接一波冲到跟前、脚下,退却,积蓄力量,在下一波冲击中侵占更多沙粒,步步为营。
不知道其他遥望海面的人是否和我一样,沉溺在这节奏规整的海浪声中,神思正逐步抽离,失焦的眼神呈现为某种呆滞状态,像伍尔夫《到灯塔去》里说的:“人就随着这波涛翻腾起伏,在那儿,一下子冲刷到海滩上”。
生蚝这种软体动物
将近18点的走马埔村海岸上,那棵名叫“孤独的树”并不孤独。等待落日的人三三两两,环聚四周。我走下斜坡去到码头,远离人群,也距太阳更近。18点,太阳开始收敛锋芒,只在海面的起伏间摇曳着一束金光。到了18点15分,日头更低,变作红艳艳一颗糖心,任人肆无忌惮地直视。
比起锋芒毕露的日出,欣赏日落不失为一件更可亲可爱的事。
在走马埔村的码头看日落。(夏烨/图)
走马埔村同样在深澳,从吴平寨村、三澳村还要再往前。这一片绵长的海面被各色浮球组成的方阵占据,人们叫它“彩虹海”,壮阔到在车上就闯入了视野。南澳养殖主要集中在东北面的深澳镇,眼下见到的这些浮球,意味着全是载满村民们期待的海上耕耘。
我在另一个早上,再次坐公交来到走马埔。下车后,从村口拐到一条沙石尘土交杂的路,照着视频指引来到海边,岩石块堆成的野生码头阶梯紧贴岩壁,走近才能发现。我在网上联系到一家提供出海捕鱼体验的农家乐,这是约定的登船地点。等来开船的程师傅后,我们一同登上张着黄蓝绿三色遮阳布,五六米长、一米多宽的渔船。发动机突突地驱动着,载人驶入了“彩虹海”。
陆地生长的人首先针对浮球发问:“这些浮球颜色不同,是有什么不同的作用吗?”
“没有,没什么区别,作用都一样。”程师傅有着常年海上作业标志性的黝黑,以及不常见的熟练应答,这应当归功于丰富的游客接待经验。“浮球的作用是防止生蚝下沉。有大的小的两种,两头尖尖椭圆形的,是小的,圆柱形是大的。大的12块一个,小的10块一个。”
“可以重复使用吗?”
“可以,但也有损耗,大概在30%左右。”
浮球近乎横平竖直,格外整齐划一。“浮球放的间距和位置有什么讲究?”
“一般一亩80到100个左右。你看它们是直线的,海面下2米左右有绳子——像船栏杆这么粗——连结,挂生蚝苗和浮球。”按程师傅的说法,这里采用的是延绳式垂下养殖,主要运用绳子和漂浮物,既便捷,又适合开阔海域。绳子是直径3.5厘米左右的聚乙烯(树脂)绳,每条一般间隔2米。
斑斓的浮球悬在海面,我们的船穿行过一个个迷梦,风平浪静深处,丰硕的果实正在分秒必争地酝酿。
穿过像迷梦般的海面。(夏烨/图)
望着弥漫的大同小异的浮球,再没有其他标志,每户人家怎么区别各自的领地呢?我以为是靠颜色。
“不是的,每家浮球挨着的交接地方会稍微多空出几十厘米。”程师傅笑道,“如果还认不出,就用仪器,定位经度、纬度坐标。”可能对于海边村民来说,认不出自家的海地,就跟农民辨不清自家地头一样可笑。
到船停下来放渔网时,我们已驶离海岸五公里左右。途经的浮球明显划分为两块,彼此之间空出大片海域。我又有了疑惑:“这中间为什么要空一大片?”
“是预留航道,政府要求的。”
程师傅撒下约500米长的渔网,接下来是等待收网的半个多小时,我继续寻找话题。
“走马埔村的人都从事海产养殖吗?”
“我们村800多户1200人,基本都是。”这个数字估计有误,按我后来查到的前几年数据,走马埔村约有村民200多户800多人,有近4000米的海岸线,海域滩涂辽阔,村民以近海捕捞和浅海养殖为主。
“每户人家能有多少面积呢?”
“多的能有近千亩,少的几十亩,我们这一共几万亩,跟政府租的。”
“租金多少?”
“一亩海地200块。少的也可以找多的人家租。”
“生蚝苗从哪来呢?”
“都是向政府的育苗场购买。”
“多少钱?”
“一亩差不多400块。”原来,蚝苗是按面积来计算的。
“投放蚝苗有时间限制吗?生长周期有多长?”
“九月、十月,有不同的批次,长一年左右或十个月。一般收了后歇两个月,又开始新的一轮。”生蚝品种不同,成长周期也不同,多则两三年,少则半年。
“那你们休渔期一般做什么?”
“平时还养龙须菜,长得快。”
标记渔网位置的黑色浮标随波轻晃,远处低矮的重峦叠嶂上,白色风车林立。
“你看前面的岛是潮州了。”
“潮州饶平?”
“对。”
饶平县位于广东最东端,与福建漳州诏安县、平和县交界。明万历年间,南澳曾分属饶平、诏安管辖。
“我们这是太平洋牡蛎,蚝苗主要从福建,还有浙江、山东买的。”
资料显示,当地的太平洋牡蛎品种于20世纪80年代初从青岛引进,最早在深澳滩涂海区进行木桩式吊养。广东另一个产生蚝的地方是湛江,在最西南端。听说南澳生蚝不如湛江的个大,但胜在口感细嫩,这也是太平洋牡蛎的特点。
程师傅突然指着近处一个附着了斑块的浮球:“这种长了藤壶的,会吸收生蚝的养分一起长。所以长了藤壶的话,生蚝可能长不好,也影响卖相,这种浮球也要换掉。”
接下来,程师傅做了番恰到好处的总结陈词:“生蚝的长势、个头基本靠它们自由发挥,半野生的状态,有时跟开盲盒一样。”
“靠天吃饭”,是他不断提及的话。
美国美食作家费雪在《写给牡蛎的情书》里形容:“牡蛎过着恐怖但刺激的生活。”生蚝养殖要考虑水质水温,不时除害,调节养殖密度及水层,还要防台风,不全然是靠天,而是“尽人事,听天命”。
“直到如今,人不论身在何方,要吃到这种双壳的软体动物都不再是件难事,根本不必费神去想,牡蛎这些年来冒了多少的危险。”最终,它们都将乖顺地滑入人类口中。
在南澳岛能满足对生蚝的口腹之欲。(夏烨/图)
生蚝外壳像它们在回应大海的拍打,长成了凝固的波浪形态;又似历经上亿年地壳运动后形成的山岩褶皱,用它最粗粝的壳,包裹住最丰美细腻的内心。
The world is your oyster.
岛上的几日,世界好像与你无关,世界又好像手中的牡蛎,可以随心所欲地撬开它,任你予取予求。
夏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