俩 甲 山 故 事(九)
孙万林/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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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表哥来信诚邀表妹进城 父母苦口劝说女儿选婿
三弦拨动嗡嗡嗡,
稳坐雅言接着听。
说的是,大千世界稀罕事。
听的是,渺渺人生乱世情。
说闲书,恰似酿美酒,久蒸久藏出佳醪。
为的是,描摹万千世界。
听闲书,如同品香茗,细品细咂入心田。
为的是,参透哲理人生。
花开两朵,先表一支。郭家的命运暂且不表,接着说周、吴两家争水之事。
自从吴府在郭寡妇家大烟地打井后,周府家的水井就渐渐干涸了。
九曲河上游各个村庄的财主庄户看到吴家打井灌溉,收效甚好,也纷纷效仿。但是,地下水是有限的。上游打井用水,下游的井就干涸。吴家的水井用了一年多,也不出水了。
地下没有水,周府又开始琢磨新办法了。
民国21年,也就是公元1932年夏天的一天,周府管家曲良建议周祥瑞修拦河坝拦洪灌溉。周祥瑞采纳了管家的建议,雇佣村民在河道里修建了一道滚水坝,每当上游下来洪水时,引洪入地。
看到周府人洪水灌溉的效果好,吴府在周府拦河坝的上游修筑了两道特别高的拦河坝。
河道里的水也是有限的。自从吴府的大坝修好后,河道里的洪水也被截流了。周府的土地照样无水可用。
入伏后,九曲河上游接连下了几场小雨。河道里下来的几股洪水,都被吴府的拦河坝截住了。眼看着河道里的洪水流进吴府的田里,周府一家人心急如焚。
一天夜间的后半夜,周府的令生大少爷带领几个长工,悄悄来到吴府的拦河大坝,掘开一个大口子。汹涌的洪水顺着河道流到了周府的拦河坝里。长工们连夜引洪淤灌。
吴府浇地的人发现跑了水,再堵决口就来不及了。吴府拦河大坝里存下来洪水,跑了一个精光。
吴府修复大坝的决口整整用了两天时间。
吴府拦河坝的决口修好后,九曲河上游又下了一场雨。
在洪水到来前,吴仁的三弟、保安队中队长吴廉调来了十几名保安队员,昼夜值班,守护拦河大坝。
周府人不知道吴府的大坝有保安队值班,令生、令义兄弟俩故伎重演,带领长工夜间偷掘吴府大坝。吴府保安队值班队员,用棍子打伤了周府掘坝人。周、吴两府将官司打到县衙门。吴府人在县里上下走动,官司还是终究不了了之了。
由此,周、吴两家的冤家越结越深。
以前的这些争斗,都是小打小斗。可是,后来到了抗日战争爆发以后,周、吴两家终于刀兵相见了。
1931年(民国20年),爆发“九一八事变”,日军炮轰沈阳北大营。民国21年2月,东北全境沦陷。是年3月1日,日本扶植的傀儡政权——“伪满洲国”,在新京(今吉林长春)建立。日本人对东北人民长达14年之久的奴役和殖民统治从此开始。日本侵华,把中国人推进了灾难的深渊。
1933年,也就是民国22年,癸酉年,农历正月23日。
俩甲山村上空,乌云密布。
一大群孩子在村里玩耍。
今天是学堂开学后的第一个“休学日”。俩甲山村学堂有个校规,“逢三休学”,十天休学一天。每逢农历初三、十三、二十三日休学。这和村里的集日有关系。每逢农历的三、六、九日是集日。这样设置,目的是方便先生学生赶集、购置学习用品。
学生们购置完学习用品后,集聚在村头做游戏。
有几个小女孩手拉着手唱歌。
癸酉,鬼有,
闹鬼之年在癸酉。
枭鸟空中飞,
铁牛遍地走。
癸酉,鬼有,
饥荒之年在癸酉。
倭瓜蔓子爬城头,
鬼头鬼脑遍地走。
癸酉,鬼有,
血光之灾在癸酉。
流血,砍头,
鬼进门,打不走。
癸酉,鬼有,
天塌地陷在癸酉。
炎黄流泪,
苍龙断首。
一群赶集的人围着孩子们听歌。
有人问,“你们唱的是啥歌儿?这么好听。是谁教给你们的?”
“是冬梅姐编的,也是她教的。她说这是《癸酉歌》。”孩子们异口同声回答。
傍午时分,玩耍的孩子们不约而同向村口跑去。和往常一样,每到这个时候他们都到村口等待“乡邮”进村。
“乡邮”,是乡村邮递员的简称。九曲河这一带的人,从来就是用“乡邮”来称呼邮递员的。
在那个交通落后的年代,农村往来通讯,都由“乡邮”传递。“乡邮”是农村沟通信息的主渠道,是连接城乡的桥梁。离乡游子说给父老乡亲的话语,外界信息的沟通;在乡亲人对游子的嘱咐,家乡人告知游子的乡情,都是靠乡邮传送的。
今天是乡邮为村里送信的日子。乡邮赶在集市这天送信,也是为了方便找到收信人,省些脚力。
孩子们密切注视着村口。
一个孩子喊道:“来了!来了!是个骑洋驴子的进村了!”
孩子们争先恐后地奔向“洋驴子”。
骑车人一个急刹车,“洋驴子”在孩子们眼前停下了。
从自行车上下来一个年轻的“乡邮”,一米七左右的身材,看上去二十来岁,白白净净的面皮,身着一身崭新的深绿色的制服,头戴一顶软胎硬遮帽,帽子上缀着一颗青天白日帽徽,倍精神。
孩子对这个新上任的乡邮和“洋驴子”非常感兴趣。孩子们这次和以往不同,没急着问“有我家的信吗”,而是七嘴八舌地问道:
“你是新来的乡邮吗?”
“这个洋驴子是新配的吗?”
“以后不骑马了?”
“老乡邮干嘛去了?”
还有的孩子感慨地说:“这洋驴子真尿性▲,俩轱辘在一趟线上,驮着一个大活人,跑起来风快,还不倒。”
乡邮一一回答了孩子们关心的问题。他告诉孩子们,这个玩意叫自行车,不叫洋驴子;以后不骑马,改骑自行车送信了;老乡邮告老回家了;从这次开始,我代替老乡邮送信了;有需要我办的,尽管说话。
按照孩子们报出的姓名住址,乡邮很快就给孩子们发完了信件。
拿到信的孩子一个个兴高采烈,没收到信的孩子一个个垂头丧气的。
乡邮问孩子们:“请问,周冬梅住哪家,知道吗?”
“往北瞅,”一个孩子指着一处白墙的庄园说“看见了吗,那个最气派的大门楼子就是周府。”
乡邮心里想,周府不愧是远近闻名的大户人家,这么气派的大门楼子,在县城里也少见。
乡邮望着两扇刚用黑漆刷新的大门,只见大门上一颗门钉也没有,心里纳闷,咋会没有门钉呢?他去过哈达街的王爷府,王爷府的大门没有周府的气派,可是人家的大门钉着成排的门钉。这门板光秃秃的,多不好看啊。
各位或许和乡邮一样,也有这个疑问。
其实,周府大门没有门钉,是修建门楼子时,按着朝廷的规制办的。在封建社会里,门钉的数量,是有规制的,不是谁家想钉几个就可以钉几个的。皇宫城门上的门钉,每扇门九排,一排九个。王爷家的门钉是七九六十三个。公侯,四十九个。其他有品级的官员,一律二十五个。平民老百姓家,一个不个!“白丁、白丁”,就是说大门无钉。要不怎么管平民百姓叫"白丁儿"呢,就是从这说起的。
封建时代,对住宅大门的颜色也有规制,不能“任性”,不是随便涂啥色就涂啥色。宫殿朱门,相府“黄阁”。“朱门酒肉臭”,就是说宫廷里酒肉腐臭了。公侯门屋三间五架,门用金漆及兽面,摆锡环。一品二品官员,门屋三间五架,门用绿油及兽面,摆锡环。三品至五品,正门三间三架,门用黑油,摆锡环。六品至九品,正门一间三架,黑门铁环。
门,门面,是住户的脸面。一看门户,便知高低贵贱。过去有句老话,升官加爵,方可改换门庭,光宗耀祖。看来,不是谁都可以“改换门庭”的。富豪财主再有钱,也不能“任性”,只有那些王公贵族、官宦之家才可以在大门板子上铆钉的。
乡邮扣动兽面衔环铺首。由门房子里出来一个家丁。
乡邮对周府家丁说道:“有你府的书信,其中有一封书信,收信人是周冬梅,是您府上的人吗?”
家丁连声回答:“是,是,是,没错,稍等,我请我家小姐来签收。稍等片刻。”
这是周府的规矩,凡是写给周府主人的书信,都要由周府主子签收。府内下人不敢越俎代庖,代主子签收,府上的管家除外。
今日是休学日,周冬梅正在闺房做一些女红针黹。
冬梅,今年刚过碧玉之年。
家丁回府,向小姐冬梅禀报,说“乡邮在府门外等待收信”。
冬梅急忙下楼,走到乡邮近前,打声招呼,从乡邮手里接过书信。看完信封上的寄信地址,冬梅面露喜色。
冬梅问乡邮:“请问,还有我府其他人的信件吗?如有河南岸‘土圩子王家’的信件,也一同给我。河南岸王家的书信,都由我代收。前年九曲河里发大水,乡邮过不去河。从那个时候起,就这么做了。你是第一次送信,对这事不知道吧?老乡邮送信的时候,都是这么办的。以后还是这样办吧。”
乡邮按着邮寄簿的登记,仔细查找,又找到王敬之寄给周王两家的信,统统交给冬梅签收。乡邮退去,不表。
冬梅手拿书信,跑回闺房。
冬梅的闺房在后楼的二楼西侧。
周府大院是典型的坐北朝南的四合院。
主体建筑有两栋。前栋房子是明八暗十三开间。中间是客厅,兼做议事厅,是东家会客和处理家务的场所。东侧是书房、休息室、客房等。西侧是厨房、餐厅、茶房、女佣人间、储藏室等。后栋是两层白楼。一楼是明十二暗二十一的开间。中间是会客厅。东侧由长辈和女主子居住,设有佛堂。西侧由偏房和女性下人居住。二楼共有二十个房间,楼梯口装有隔断,把两侧隔开,分为两个单元。东单元是男孩住宿、学习、活动的房间。西单元是女孩闺房、绣房等。
两栋主建筑中间有假山、水榭、凉亭,各有廊道相通。
后栋楼后面是花园,花园北面是周氏家族祠堂,有后门和后街相通。
四合院有正门房一栋,门楼子东西两侧分别是管家、更夫、护院的处所。东厢房由北向南依次是花房、仓房等。西厢房和主建筑用花墙隔开,形成单门独院。由南到北,依次是茅房、马厩、杂役长工住所、厨房食堂、仓库等。由此往来东家的住所,有月亮门通行。正面另有西侧门和正街相通。
除此以外,周府的粮仓、烧锅、油坊、店铺、饲养场、燃料库等都在后街不远处。
财主的院落,够阔气吧。
冬梅进了卧室,打开书信,只见表哥在信中写道:
冬梅小妹:
见字如面。
你我虽分别寥寥几日,恍如隔年,思念之情与日俱增。魂牵梦绕,皆是家乡情景及你我兄妹共处的美好时光。然而,温柔富贵之乡,非建功立业之所。身为五尺男儿,岂能贪图安逸,老守田园,枉度一生!
从国高毕业后,终日为报社事忙忙碌碌,每日采访编稿。也好,忙人无忧,心情倒也愉快。近日,新作拙文数篇,陆续在《哈达街晚报》刊载,另寄,近日可达,请雅正。
愚兄每每自问:难道做一个小报记者就是我的事业吗?心有不甘。让愚兄兴奋地是,自从进城求学以来,结识了一些胸有大志的仁人志士,接触了当今世界上一些先进学说,尤其是看了几本有关介绍俄国革命的书籍,使我拨云见日,混沌扫除,茅塞顿开。
纵观当今世界之大势,无产阶级革命风生水起。俄国十月革命取得胜利,建立了人类历史上第一个由马克思主义政党领导的社会主义国家。俄国革命,乃我中华之榜样。苏联之路乃中国之路;苏联之今日,乃中华之明天。
我堂堂中华,泱泱大国,内忧外患,民不聊生,民众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备受煎熬。国家兴亡,吾辈有责。拯救民众 ,吾辈有责,责无旁贷。奋起抗争,是中华民族希望之所在。
愚兄有一想法,萦怀已久——投笔从戎,奉身革命,为我中华之崛起奋斗之!
救我中华乃亿万人之事业,绝非少数人之力可为也。所以,兄劝你和家乡志同道合之乡友,迈开大步,走出家门,进入社会。
陈钢老师给了我好多帮助指导。他一切都好,我俩经常联系。他让我代他问候你和其他同学。他已经办妥你来国高读书的事宜,他还建议春兰和夏荷也和你同时入学。望三位小妹早早做好准备,待暑假后即可入学。届时我争取回家一次,共同说服父母和舅父舅妈,促成此事。
同日,一并给春兰、夏荷及大人们分别寄了书信,说了你、春兰、夏荷进城上学的诸多好处,只望父母大人们能应允。
表兄 王敬之笔
冬梅从小就整日跟随在敬之屁股后面跑。敬之处处护着冬梅。冬梅对表哥佩服得五体投地,始终把这个大哥哥当做自己的保护神。在她心目中,表哥无所不能。
敬之离家求学后,冬梅隔三差五给表哥写信,汇报家里的情况,请教一些不明白的问题,吐露一些心中的不快。敬之也是逢信必回。除了回答冬梅的问题外,还经常给冬梅寄一些书籍、刊物,介绍一些国内国外发生的大事。
那个年代,农村里的孩子,抬头只能看见巴掌大的一片天,低头只能看到自己的那双鞋子。但是,冬梅和其他家的姑娘不同。通过表哥寄来的书信和刊物,她知道了山沟外面有一片更广阔的天地。在村子里,冬梅是个百世通。般上般下的孩子们,有空就凑到冬梅身旁,听冬梅说不重样的“闲篇子”。村里的大人们,也经常到冬梅这儿“掏耳朵”,听她讲一些山沟外面的新鲜事。
今年春节,表哥回家过年时,冬梅天天和表哥泡在一起,形影不离。她感到时间过得太快了。半个月的假期太短了,没泡够,表哥就走了。她渴望和表哥一样,走出山沟,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在给表哥送行的前一天,她拉着表哥的手说“我也和你走吧。”
表哥说:“傻丫头,说走就走啊?”
“嗯,就走。只要是跟着你,走到天涯海角,我都乐。”冬梅望着表哥,眼眶子里充盈的泪珠子,稀里哗啦往下落。
“真想跟我走吗?”
冬梅不住的点头。
表哥郑重地说:“好吧,我回到哈达街以后,尽快为你安排。”冬梅知道表哥说话从来是算数的。从她记事起,时至今日,表哥答应的事,没有不兑现的。
表哥走后,冬梅天天掰着手指头,数着日子过。她盼望着表哥的信。每逢集日上午,她总是心神不定。上个集日,乡邮没来送信。她心里埋怨乡邮,“哼,这个懒乡邮,光顾过年了,把正经事都忘了。”这几天,冬梅夜夜梦见表哥。有一次,她梦见表哥拉着她的手,漫步在哈达街的林荫路上,畅谈理想;又有一次,她梦见她和表哥都插上了翅膀,满世界飞翔。醒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的泪水浸透了枕巾。
冬梅正在卧室里想着心事,口中哼着昨天记下的功课《木兰诗》:“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
只听得闺房门“嘎吱”一声,打开了。
“冬梅姐,我猜你就是躲在窝里看情书呢。”
冬梅抬头一看,是表妹进屋了。
“春兰,坐下说话。我正要给你送信去呢。你来了,省得我跑腿了。”
春兰每逢集日,她都到冬梅这儿来取信。
春兰和冬梅简直是一根枝条上同时绽放的两朵牡丹花,不细看,根本分不出谁是谁。同样有着黑得发亮的飘肩长发,同样有着柳叶一样的眉毛,同样长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同样有着嫩白透红的肌肤,同样是匀称丰满的身材。姐俩的脸型、身高、体重、衣着都是一般无二。如果仔细端详,倒是有一点小小的区别,春兰的耳垂上有一颗小黑痣。这一点白玉微瑕,是人们能把她俩区分开的明显标志。
虽说姐俩长相相似,可是脾气秉性却大不相同。姐姐安稳宁静,少言寡语;妹妹活泼好动,嘻笑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