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徒骇河上游,冀鲁豫交界处,有一片神奇的土地。据说是大禹疏浚九河时撒下息壤长出的陆地。三千六百多年前,商初名相伊尹隐耕于此,开拓有莘之野,将此地变成一片沃土,桑麻葳蕤,畜旺粮丰,人们称这里为“伊园”或“莘田”。在伊园的一侧,有一个千余人的村庄,是我的故乡—张屯。
元末长年战乱,这里曾重回洪荒。明洪武年间,我的先人从山西洪同县大槐树下移民至此,重拾伊尹精神,躬耕于有莘之野。先人们被反剪双手,一步一回头地离别故土,踏入这片土地,抹一把泪,望望再也无法回去的故乡,搭起茅舍,挖出土井,砸烂野麻拧成井绳,燃起炊烟,开始了艰难而全新的生活。六百多年,生生不息。双手开出的土地,像土黄色的补丁,紧紧贴在鲁西平原上。双脚踩出的路,通往井台,通往大田。去往远方的脚步,被河流阻断,被荒芜截止。人像补丁上的针脚,牢牢缝在上面。土命人,苦命人,找不到出路。
从明清到民国,又到共和国成立,几乎无人挣脱这块补丁。叫“屯”的村庄,一般都与屯田有关,我的故乡张屯,是军屯、民屯,还是官屯,我无从考证。但人们一直被“屯”在这里,却是不争的事实。新中国建国后的合作化、人民公社化运动,将土地化零为整后,以生产队为基础,又将这块补丁切割为七块。我被切在东北地这一块上。从此,东北地就成了我生存、戏耍和摸爬滚打之地。
一块补丁,没有腿,走不动。没有翅膀,飞不起来。在我童年的字典里,国家,就是村周围两三千亩土地,其他生产队,是外省。村外小河以西的第七生产队和周围村庄,基本就是外国了。老家至今还流传一个笑话:“文革”期间生产队的驴丢了,饲养员找到三十华里外的阳谷县地面,看到墙上刷着“*万岁”的标语,大为感慨,逢人便讲:“*管得地方真大呵,阳谷也归他老人家管!”
我的童年,没有远方。
二
春雏夏羔。春暖花开之日,小鸡出壳了。老母鸡带领雏鸡咯咯叽叽地啄食春天。夏日,老山羊产下两只羊羔,草地上添了两片蹦跳的云朵。我很兴奋,也很纳闷,母鸡真伟大,一下就孵出那么多小鸡。山羊会分身术,一夜由一只分为三只。我是怎么来的?没人告诉我。壮着胆子,去问母亲。母亲将纳鞋底的针在头上篦了一下,笑着说:“拣的。”她说某个春日,父亲在东北地里锄草,听见草窝里有小孩儿的哭声,就将我装进背篓,背回家。我大惊失色,怪不得我整日食不裹腹,衣衫褴缕,原来不是父母亲生的!噢,我似乎明白了农村为什么管接生婆叫“拾娃娃的”,原来乡村的孩子,大多是拣来的。为此,我曾多次去东北地寻觅,希望能找到我的出生地。河弯向阳斜坡上,那片野草旺盛,我认定那里就是我的出生地。我呱呱坠地,就跌进了泥土,注定要与黄土为伍,与杂草共生。早晨,草尖上还挂着点点露珠,我猜测,那可能是我当时留下的泪滴。站在河岸上,我曾想去很远的地方,去寻找我的生身父母,问清他们,为什么一出生就将我丢在草窝里。可是小河阻断了去路,田间曲折的小路,通不到远方。
东北地,这神秘的地方,究竟还隐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春夏季节,我会牵上山羊母子,去东北地。我相信,羊啃过的草地上,可能会显现我曾躺过的印痕,幸运的话,微风可能送来婴啼,让我拣到一个弟弟或妹妹。我的的确确爱上了这片土地,虽然它像上帝随意丢弃的废纸,但它有蝴蝶、蜜蜂、蝈蝈、蚱蜢、蛐蛐,它们是我童年的玩伴;它有健步如飞的野兔,行动迟缓的刺猬,来去匆匆地蜥蜴,忙忙碌碌的田鼠,它们是我要好的朋友;它有玉米、高梁、芝麻、大豆等,它们是我的亲人。从此,我爱上了梨行、草垛、场院。捉迷藏、粘知了、逮麻雀、挖蚯蚓。累了,就躺在草垛上看浮云,观星星,或许星星会告诉我去远方的路,浮云会带我去远方。
三
东北地里年年都长出郁郁葱葱的庄稼。大人们在田里劳作,我们在田间地头玩耍。玩累了枕着田埂,倒头即睡。奶奶告诉我:在田间睡觉,千万不要睡在墒沟里。那里是鬼神进出的门户和通道,挡住它们的出路,鬼神会掐青你的皮肉,勾去人的魂魄。有几次我故意睡在墒沟里,梦里没有遇上鬼神,醒来既没有丢掉魂魄,也没有鬼神附体。问奶奶,奶奶改口说:新社会,有了快枪(步枪),可能鬼神搬家了。
日月更替,叶绿叶黄。赤条条的少儿穿上了短裤长褂,该上学了。几间破旧民房,拼凑起来的破桌烂凳,圈养起顽劣少年。满腿泥巴的乡村教师在黑板上写下“日月水火,山石田土”几个大字,用方言领我们阅读。自习时,让我们每人写十遍。我一边写,一边胡思乱想;日就是太阳,月是月亮;水,井里,村头坑塘里有;火,藏在母亲的灶堂里。山,山是什么样的?没见过。石,我虽未见过巨大的石头,小小的鹅卵石,在东北地里还能找到,我们叫它老鸹枕头。我想:老鸹(乌鸦)到夜间也要睡觉,它会叼一块放在窝里,枕着舒舒服服地睡到天亮。田、土不用说了,到处都是。庄稼长在田里,墙是土打的,屋是土做的,路是黄土路,婴儿睡的土裤子,装满了干细的沙土。我想去看山了,山一定很美。山,一定在很远很远的地方,远方在哪儿?
后来,从县城修通了去边远公社(乡、镇)的公路。公路走过东北地南沿,穿越我村后街,后街一下热闹起来。虽是黄土路,但人员、车辆明显多起来。多为小推车、地排车。突然一辆骡马车由县城奔驰而来,三匹膘肥体壮的骡马,拉着装满货物的胶轮大车,让我们大开眼界。一匹高头红鬃大马,两匹黑色的骡子,皮毛像刚打过蜡,阳光下闪闪发亮。据说骡马车是县城马车社的,赶车的正巧是本村族人四爷。四爷高高坐在车辕上,红缨穗的长鞭一甩,马铃脆响,马蹄生风,扬起一团黄尘。后来我懂得了一个“绝尘而去”的词语,真的一点都不假。四爷出生在本村大户人家,青少年时代就喜欢侍弄大牲口,一般人怎敢驾驭这追风赶月的马车?四爷外号“四zhui子”,我想那个读音为“zhui”的字,不应是鞋匠使用工具锥子的锥字,应该是西楚霸王坐骑乌骓马的骓字。昂首赶车的四爷的确有点霸气,决不逊于骑着“国防”牌自行车巡视大田的村支书。马车不见了踪影,四爷驾车去了远方,我心中突然涌起无限的向往。
再后来,汽车渐渐多起来。那些圆头方腚的解放牌卡车,来去匆匆。天黑时从边远乡镇返回,明亮的车灯随黄土路上下颠簸,光柱像闪电,也像电影中的探照灯,刷亮了夜空。一声笛鸣,一阵风似地驶过我们村庄,汽油味和烟尘一涌而起,引起我们阵阵欢呼。我想:汽车比马车跑得更快,一定去了比县城更远的地方。
四
公路的修通,无疑给我插上想象的翅膀,去远方的梦想,越来越强烈。我真想偷偷扒上飞驰的汽车,去日思夜想的远方。
远方并非可望而不可及,这个梦想正一步步成为现实。十三岁上,我第一次走出东北地,考入县城的寄宿中学。知道了通过我村的县乡公路,连接着更宽更长的省道、国道,可通往省城、首都。如有意愿,可转道去全国各地。东北地北边的小河,直通徒骇河。徒骇河滚滚东去,奔向大海。大海的那边,是另一个世界。
入学的第二年,“文革”开始了。领袖号召“大串联”,我与同村的几位初中同学组成了“长征队”,徒步开始了“大串联”。经范县,去兰考,过开封、郑州、信阳,直达九州通衢的武汉。第一次跨过了黄河、淮河、长江。第一次见到了铁路,见到了蒸气火车。第一次翻越了梦寐以求的大山。站在鸡公山之巅,极目远望,山重重,雾蒙蒙,路漫漫,远方一片苍茫,我似乎明白了什么。乡关在何方?故乡在那片浮云之下,故乡在远方。我身处何地?家乡的亲人看我也在远方。懵懂少年似乎明白了,远方是个相对的动态概念,白马非马,远方的前方仍有远方。
我开始怀疑,去远方,是一个伪命题。世界之大,宇宙之远,人算什么?靠双脚或现代交通工具,人只不过在一个小小的点上移动,一生行走的距离,小到可以忽略不计。
五
新中国的户籍制度,将人拴在一个点上,动弹不得。六年后,我从县城寄宿学校毕业,又回到家乡,回归了东北地。青春的失落、彷徨,潮水般冲击着我,去远方的路,似乎都断了。我的双脚不知迈向何处。一次失神,我无意中自言自语:路在何方?被略通文墨且喜欢神侃的大爷爷听到。他拉我走进他家正房,指着后窗说:我家你大伯,现在在北京也算上个人物了。你知道他从哪条路去的北京吗?小时候他顽皮,不争气,我关上门揍他,他就从这个窗子跳出去,参加了革命,跟着共产党,一路打到北京。一语惊醒梦中人,大爷爷所说的窗,不就是人生路上的一道坎吗,跨过了这道坎,路就在脚下。
我开始求索去远方之路。条条大路通罗马,我该走哪条?法国著名科学家、文学家和哲学家帕斯卡尔在《思想录》中说出了“人是会思想的芦苇”的名句,一语道出了人的伟大。我想,自已少年时期的线型机械行走,只不过是一般意义上的行走,基本等同于飞禽走兽之迁徙,还不如童年时期的乌托邦式幻想行走更有意义。难怪后来高晓松写了一首叫《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的歌曲,将诗与远方定位为理想的生活。我自幼喜欢苦思冥想,身边的这片黄土地,这只断了线的风筝,怎么能让它变成一只鹰,飞起来,带我去远方?于是,我爱上了读书,在那书籍极度缺乏的年代,我挖空心思找书读,最终爱上了诗歌。我要开拓一片新的领地,在纸上修筑一条通往远方之路,给思维插上幻想的翅膀。
追寻诗神的路上,我爱上了风雅颂,唐诗宋词。结识了屈夫子,李杜元白,稼轩易安和龚自珍。邂逅了浪漫主义、现实主义、现代派与后现代派,走得艰难而快乐。
后来,我离开了生于斯长于斯的黄土地,去了童年梦想中的远方。我时刻想念故土,忆念精神原乡,回望梦中的东北地,新修的高速公路经过东北地东侧,似乎接通了放飞的丝线,东北地那只断了线的风筝,重振精神,飞了起来。
好风凭借力,鸡毛也能飞上天。诗思意更远,遥望长空,我看见一只雄健的苍鹰,振翅翱翔,召唤我去远方……
作者简介:张书军,笔名舒钧,山东省莘县人,中文高级讲师。在《青年文学》、《中国作家》、《中国诗歌》、《飞天》、《绿风》诗刊、《山东文学》、《黄河诗报》、《大众日报》等几十家报刊发表组诗、散文等,作品收入多种重要选本,多次在省内外获奖。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省楹联艺术家协会会员。有诗集《梦的五色花》等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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