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前与一些朋友闲聊,说起冬季要赏梅。众人议论超山梅花和浙大玉泉校区旁植物园梅花哪里更有情致,争执良久。有位写过许多诗的女诗人在一旁静静发言:孤山梅花好看!
印象中西湖孤山矮小并没有梅花。诗人幽幽来一句:你们忘了梅妻鹤子吗?
哦!孤山梅花!有林逋人文相伴,有西湖秀水相邻。更佳的是孤山不高,藏于闹市却不喧哗,隐于景区而不招摇。游人游览西湖当过一回智者后,顺道湖畔爬山做一回仁者,更是雅事。孤山不高,这个仁者就做得不用很艰难。仁者自然要登高远眺,一吐豪情,山顶几株梅树就成了英雄的映衬。夕阳西下,林间斑驳,宛如鹤影盘旋,便又有了“骑鹤下扬州”的得道成仙超凡脱俗的意趣。
家乡也有一座孤山,却无梅无鹤,无湖水无游客。只有满山茶丛。秋季茶花幽香,春季茶绿满山。唯一有的游人,便是我们这些村里顽童。
我们的小学就在孤山脚下。记得教我的青年男老师身上散发出幽幽书香,很是令我陶醉并崇拜,后来大人却告诉我那是抽烟人的烟香,至今也不知真假。山不高,大约是西湖孤山的两倍,放学后我们一群顽童很快就能爬到山顶。孤山上树极少,只有山顶一株樟树。我们没有多大兴趣,就专心关注半山腰的两颗梨树来。
孤山上都是黄泥,估计营养不够,所以梨树上结的梨也不多。个头也不大。我们每日去山上,就热切地盼望它长大。并且经常打赌,猜梨哪天长大,哪天变黄,鸟啄蜂钻风吹雨打着一共还剩多少颗了。橡皮筋、叠豆腐(用纸叠成的豆腐模样的叠纸,击打地面使对方叠纸翻面即为赢),甚至某天很奢侈地以一个熟鸡蛋为赌注。
终于盼到梨略黄了。某日还未放学就急不可待,恨不得一脚踹下太阳。放学哨子一响,四个死党就冲向室外,还小心翼翼地转进小巷七拐八转,以免其他同学跟随。终于安全地来到梨树下了,全都垂涎欲滴地盯着风中摇曳着如小铃铛一样的梨。大哥“刘备”一声令下,二哥“关羽”,三弟我“张飞”,四弟“赵云”统统上树,开始“偷吃人参果”一般地品尝起梨来。又手忙脚乱地摘了梨往贴肚背心里藏。
在树上一边吃着梨,一边看风景的感觉真好,只见孤山脚下,片片农田,一条小路延伸其间,南北贯通,而后又蜿蜒隐入山间不见。突听一声远处小径上猛喝:“谁在孤山上摘集体的梨?”哇,完了完了,被发现了。听声音是贫改会的主席——“赵云”的爷爷。大家赶紧溜下树,四处奔散,一边隐蔽着身形,一边还不忘记把背心里的梨藏好。连滚带爬地来到了二哥家的小巷子里,大家商量,等会如果大人问起,可千万不要坦白。今晚在学校旁边的大会堂里可是有电影《地道战》呢。
“那么今晚电影要不要去看呢?”“赵云“”有些紧张。“刘备”深思了一下,镇定地说:"没事,等会我们回到家,大家把衣服都换了,那么远,赵云爷爷看不清是谁的。"“好,就这么干。”
回家换了一身衣服,藏好了偷摘的梨。我数了数,只有两个,还有两只估计是跑路时丢掉了。
四人装作无事,吃过饭就来大会堂看电影了。没想,一来就全都被逮住了。
原来赵云早就被爷爷发现了。回家一盘问,赵云如实“坦白从宽”了。听说还吃了爷爷一个“板栗”。
“四年级刘备5个,三年级关羽5个,二年级吴亮4个,吴云4个。每人明天放学,去孤山罚采茶叶,跟我去,一个梨罚采一斤。”赵云(吴云)的爷爷吹胡子瞪眼睛,可凶可凶了。但转眼间就绷不住笑了,“摘梨就摘梨,还乱丢!我在梨树下还捡到好几个,送给你们老师吃了。"
乡间尊师重教,老师可是我们最怕的人物。这下惊动老师了!完了完了,明天又要有得罚了。
教室就在大会堂隔壁。当晚就罚了,罚抄唐诗九首,一个梨罚抄十遍。我因为成绩好,还多了一个任务:检查谁有没有错别字,错一个重新抄写十遍。抄得大家叫苦连天。
《地道战》的枪声响起了,可是我们还得抄写呀,完了完了,呜呜.......
大哥“刘备”抄得最慢,三兄弟都很仗义地等他。终于都抄写好了,一身幽幽书香的老师来验收(他也没去看电影,一直陪伴着我们),摸摸我们的头表示认同,然后给我们每人一个梨。那后半场电影是我今生看过最好看的电影了。而那散发着幽幽书香的梨,一直陪伴着我到电影结束都舍不得吃,直到睡觉前我才郑重其事地送给了妈妈。
第二天放学后,我们乖乖地去孤山茶园采茶。我所学到的采茶技巧,就是那天“赵云”爷爷教会我的,并且至今一直牢牢记得......
我们“桃园四结义”的二哥"关羽"大我一岁,他十岁生日时悄悄告诉我一个大秘密:村庄是棉花形,四周群山是棉花瓣,孤山是棉花芯,这里聚集着财运道运官运各种运气,是他姜家太公所说。姜太公看风水爱远离穴位观看定位。某年登到离村十里远附近最高的峰顶后,远眺观摩并借助八卦推算得出:离孤山越近,气运更佳!因此,姜太公就把房子迁移到孤山半山腰,姜家是靠着孤山最近的一户人家。后代果然出人才,结拜二哥的老爸成为七十年代人人羡慕的国企工人,远赴一个我们叫不来名字的极远国家援助去了。听说是开着巨大的铁爪机器,每次一出发就横扫千军,所向披靡,那些黑炭一样的人跪拜不已,敬如神灵。结拜二哥描述得眉飞色舞,我们听得悠然神往!看来姜家真得有往远方跑的传统呢。
结拜二哥的姜太公我只见过他的画像,过年时,挂在姜家客厅,很威严地带着官帽,像是传说中的清朝官员,无形中有一股威压,使我不敢看他。但我总好奇坐在姜太公旁边的姜太太,怎么右脸上有一抹黑黑的胎记?心里就暗暗嘀咕这么能*姜太公怎么娶了这么一个丑婆娘......后来听说,当初姜家请来一个画全家福的画师来到大厅给姜家画画,姜太太正和姜太公赌气,躲在炉膛前烧火煮饭,不肯出来入座就画。画师就去炉膛前看姜家太太,太太正好烧火,用手遮挡不让画师看,手上黑灰就涂在脸上了。画师只看了一眼,就把童家太太补画上去了,据说画得像极了,不过黑灰也画上去了。那画师还多得了一吊谢钱。但我看着结拜二哥的亲大哥,总觉得怪怪的,那流着涎水傻笑着的脸颊上怎么也有一道黑乎乎的痕迹呢?
风水先生景伯就亲切多了。他和父亲同辈,父亲让我叫景伯。曾经当过国民党军官,据他自己说当初军校毕业,跨白马,持短枪,信手一挥,树上的小鸟就被毙了。后来共产党一来,他也就被“毙”了。他是邻村的,每十天半月会去镇上集市出售土特产然后采购生活物资,回家时经过龙尾巴时,都要上来到我家坐坐。经常就有两颗糖或者几片饼干塞给我。对我是一脸慈爱的笑。父亲就拿出自家种的烟叶请他抽卷烟,国共两党就在这里精诚合作了。一剪一卷一舔,两位国共要员就开始摆起龙门阵来。直到日暮西山,地上一地烟灰和碎叶,方才意犹未尽地分别。离别时,他总是对去屋下牛栏牵牛喂水的父亲说:此子有文曲星气运,当好生培养。
我如今常常怀疑他那句是客套话,因为长大后我没有成为文曲星,却成了一个教书匠。不过他选女婿倒是选了一个文曲星。女婿部队退伍回来后当了邮递员,爬山登岭送报纸信件于各村庄间辗转,不善言辞的女婿竟然诗如泉涌。某日仰望孤山得诗一组送至京城评选,竟得了一个“全国十大桂冠诗人”的盛誉,从而洗尽泥巴,调进城编书去了,随后出版诗集一部签名送我。而诗人的女儿又成为了我的学生,后来也成了小“文曲星”。于是我想:也许是先生老花眼略有看偏,是说我会教出几个文曲星吧。然后想想拦路迎客奉茶敬烟记事颇丰的蒲松龄也是一介教书匠,又想想我若干个弟子这些年功成名就的辉煌,心里便又释然了。
风水先生景伯曾说,我们这个村庄是“二龙戏珠”型,两侧环山是二龙,孤山是灵珠,灵气肆意,主有贵人。但灵气太霸道,能承受者会成大道,不能承受者便要成痴傻。
也真是怪事,孤山朝南(朝北山脚因为光线阴暗没有住人)所建房屋居住者的几户人家,后代大多有几兄弟。无一例外的,家里有一个儿子特别聪慧,长大后颇有成就。但也会有一子近乎痴傻,或者暴躁异常,春季发作时就在村间小路上狂奔,谁拦打谁。
期间更有一户人家,所生三子,个个痴傻,家人无奈,只好把他们关在家里不放出门。我在结拜二哥家桃树下玩耍时,偶尔总会听到他们的呜咽长啸,感觉他们就像幽幽幽书香老师所说郁郁不得志的边塞诗人。可惜我比他们还小又帮不了他们,就幻想着如果我真成张飞猛将,就一定放他们出来好好透气,还邀请他们一起爬二哥家的桃树捉知了。而他邻居吴老师所生三子个个聪慧。长大后,一个成为校长兼知名书画家,另两个都各有建树。
吴老师乐于种植,庭院清幽。梅兰竹菊,翠竹秀萝,老瓦假石,令人流连忘返。家中藏书甚丰,我二年级时就是在他家第一次读到《呼兰河传》。他又极善绘画,为人热心。村里巧妇们经常拿着鞋垫或围巾请他画花样,然后拿回家织绣。吴老师的母亲去世后,满客厅挂满了吴老师剪的纸钱、纸衣、纸制家用物件,比我们的剪纸不知道强出多少倍,我们看得目瞪口呆。吴老太太后来就葬在孤山顶上,樟树成为荫盖。风水地名为:“天官赐福”。之后,我们再次爬到孤山顶时,就会有许多敬畏,不再敢爬到樟树上撒野。
而今,吴老师、景伯、“赵云”爷爷、我父亲都已作古。而我也已年过不惑。但往事历历,恍如昨日......
孤山不孤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