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一个惊天噩梦给吓醒了。
梦里浮光缱绻,容钦与我依偎相拥,一向冷若冰霜的人,怀抱的温度却暖得令人心醉。
正当情意绵绵的时候,胸口传来剧痛,我用手去捂,只触到满手温热殷红的鲜血。
沾血的匕首上金光浮动,显然是上好的擒妖法器,正源源不断地将我的灵力吸食殆尽。
容钦推开我,眸沁寒光,笑容不改:“鲛人浑身宝物。曼珠,本王要剥你的皮、淬你的骨!”
我猝然惊醒,心跳如鼓,全身冷汗斑斑,一时分不清幻境和现实,下意识逃跑,却咕噜一声栽到了床下面。
屋子里漆黑不见五指,外面火光冲天,传来纷沓的脚步声。我强撑着拉开房门,只见整个王府的灯都被点亮了,丫鬟仆役来往不停,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惊慌的神色。
“王妃难产了!”丫鬟们低声议论着。
我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正要跟上前,突然被一掌拍到了肩上,登时吓得魂飞魄散,回头看时,竟是管家。
王妃的院子里,惨叫声一声比一声低,仿佛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断了气息。
院前数十名王府高手身着黑衣,训练有素地站着。廊下的曼陀罗花丛旁,容钦一袭黑色披风,迎着夜风面无表情,好似里头徘徊生死间的并非他的爱妻,爱妻肚里也并非他的嫡子。
我不敢多想,惴惴地上前跪地请安。
容钦没让我起身,长久的静默让他的声音有些喑哑:“曼珠。”
房中一声拔高的惨叫,我赶紧将脑袋埋得快要贴地。
容钦恍若未闻,漠然道:“你曾经救过本王一命。这一次,王妃的性命托给你保管。若生出来的是个怪物,就保孩子;若……不是妖怪,就让王妃活着。”
这一晚我遭遇的心惊肉跳太多,根本没注意自己已被容钦扶了起来。直到一件披风落到我肩上,那温暖惊醒了我,我赶忙双手并用地打手势,表明自己是个大字不识的清白姑娘,既不懂接生术,更闹不明白什么妖不妖怪的。
容钦并不在意我的急切,淡淡地留了句:“夜凉风冷,你进屋里去等。”说罢,头也不回地出了院子,身后的府卫们无声无息地紧跟而上。
眼看院子空落下来,我站在王妃卧房外,无比踌躇。
王爷和王妃是皇帝下御旨,明媒正娶的伉俪。我在梦里竟敢对容钦举止轻浮,简直愧对他们。
一切事毕,已是鸡鸣破晓。我回房洗去手上沾着的血腥。
铜盆里水染微红,我的双手置于其中,白皙滑顺的皮肤渐渐变样,像被一把细长软刀挑破脉络,翻开一片一片的黝黑鳞片来。
有我的灵力护持,王妃和小世子并无大恙。但耗了灵力就容易现原形,何况,我本来就没什么修炼的根骨。
若不是腾禹,只怕我至今还在南海的广袤深海中,做那食人肉、饮人血的丑陋鲛鱼。
我曾陪他在海藻沙石间游弋起伏,曾伴他在海中的礁石上听他吟唱人世间最美妙的乐曲,用歌声吸引渔船,为船夫们营造最美好的幻梦,然后一起将那些毫无反击之力的人剖膛分食。
犹记得金乌西沉,腾禹喜欢带我游到离海岸不远的地方,浮上海面看人世间的阑珊灯火。
“总有一日,我要登上陆地,去干一番大事业。”腾禹狭长的眼睛里闪烁着明亮的光彩。
曾经,有大批的术士去往东海,大肆地捕*屠戮鲛怪,为了躲开祸患,腾禹才不远千里游到南海来。他居然立志要上陆地,不是送死吗?
我恋慕着他,不禁为他心忧如焚。
人类捕光了东海的鲛怪,腾禹很快回到东海去。他离开的那天,我一个人偷偷躲在珊瑚树后哭了很久,我怎么也止不住不断融进海水中的眼泪,直到很久以后,我的泪水一滴滴掉进厚厚的海沙中,变为细碎的珍珠。
那一天,泪水化作珍珠,我阴错阳差开了灵窍,由鲛鱼成为一只鲛怪,而和腾禹的离别就是那一抹点化我的缘法。
遇上容钦和王妃,是暮春之初。
草坡上,锦衣华服的容钦环抱着他新婚的爱妻,王妃微笑着倚靠在他怀中,用手中的长笛吹奏出不属于人间的乐曲。
我驻足在路旁,直到被王府侍卫发现并扣住。
王妃见了我的痴痴模样,含笑打趣:“王爷玉树临风,倾倒满京城的少女们不算,竟引得路旁的姑娘都看入迷了呢。”
潜在海底修炼了三千年,这是我第一次踏进人世,寻找早早就变身为人的腾禹。我只顾着用灵力感受鲛人的气息,经王妃这么一说,才发现她身旁眉目如画的男人正皱着入鬓的飞眉凝视我。
“她看的不是本王,”容钦缓缓道,“是你手里的玉笛。”
王妃怔住。
她一个凡人,若不是玉笛的尾端镶嵌着一截鲛人的指骨,只怕吹到下辈子,也不可能吹出刚才的灵音来。
鲛族以吟诵蛊惑人心的乐曲为生,骨头亦是难得的乐器。王妃手中的指骨略略一看便知已离体超过百年。百年却音色不改,可见那截指骨的主人不仅尚在人世,更以自身灵力灌溉着这支玉笛。
王妃身边必定有一个法术高超的鲛人。
于是,为了这一丝线索,我以哑巴的身份进入嘉王府做丫鬟,很快我轻易地知道了人间的皇帝一心妄图捕获鲛人的消息。
在我修炼的这三千年中,人间的航海术越来越发达,鲛怪们也迁移到远海的地方捕食,人类抓获鲛怪的次数越来越少,渐渐地,人首鱼尾的鲛怪成为了传说中的东西。
现在,皇帝竟想得到一只鲛人,简直可称白日做梦。容钦多次搜寻鲛人踪迹,这次,在王妃生产的关键一夜,居然还亲身带人去抓。在我看来真是孝心感天动地。
可他不知道,就在他的王府里,潜伏着我这个鲛人。
我能确定的是,不久之后,容钦就会发现我的身份,并亲口说出剥我皮淬我骨的话来……
只因,鲛人擅长营造幻梦,自己却从无梦境,一旦做梦,便是预兆着来日的死亡。
我和容钦毫无瓜葛,我不明白,为什么会有那样一个不祥的梦。
我想我该离开了。
小世子的洗三宴席如期而至,王府内外张灯结彩。
我被安排到厨房宰鱼,正当被鲜鱼的血味勾得口水横流时,剁鱼的动作突然一顿。
——在王府里,出现了一缕温和而熟悉的同类气息。
我立刻循着气味飞奔,却来到了王妃的庭院前。
那是一个器宇不凡的男人,墨发细致地束在乌冠中,完整地展露出俊朗漂亮的面孔。他正和王妃贴身的嬷嬷寒暄,眼眸中泛着笑意。
后来我知道了,他是本朝翰林学士周泉客周大人。
我的心脏怦怦砰跳动。即便他身上来自海洋的气息已经非常淡薄,但我仍可以十分笃定,他是腾禹。
我激动得欲上前,却眼尖地瞥到了他右手指间的残缺处。
我想起王妃的那支玉笛。
踌躇间,我闻到一股浓烈而刺鼻的血腥味,纯正的鲛人血的味道。
周泉客一定也闻到了,他不自在地停下了对话,隔空望向我这边。
正在此时,府门外的侍卫高声唱诺:“王——爷——归——府!”
有一府之主坐镇宴席,小世子的洗三宴宾主尽欢。知道嘉王爷出了一趟远门的人并不少,可知道他这一趟满载而归的人却不多。
容钦身上沾染的那一股浓重呛鼻的血腥味就像尾随的鬼魅,时刻掐着我的脖子,吓得我几乎要把心脏吐出来。
这种恐惧在我被管家押着去面见容钦时,达到了顶峰。
“王爷,后门的杂役捉到曼珠卷了细软要逃跑。”管家说道,“多亏王爷提点,奴才才让守门的杂役多长了个心眼,不然铁定抓不着这丫头。王爷英明!”
容钦早知道我要跑?那他是不是早已经看透了我的身份?
也许是我眼底的惊惧表现得太过明显,连容钦都无法视而不见了,他似笑非笑俯视瑟缩着跪在地上的我:“竟怕成这样?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他肯定知道我是谁了!
我吓得全身发抖。
容钦似乎低笑了一声,我心跳太猛根本没听清,只朦胧听到他说:“起来吧。又不曾怪你,怎么自顾自就吓成了一团刺猬?”
他的话音刚落,书房外就传来了脚步声。
王妃比平日更高更尖锐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曼珠的卖身契还在管家那儿留着,竟敢潜逃。按本朝律例,逃奴该如何惩戒?”
管家在她冷厉的目光下擦了擦额头,弓身道:“按律,逃奴该处以杖毙。然而,咱们王府正值大喜……”
“看来,为了给世子积福,还非留她一命不可了。”王妃抬起手中的帕子,压了压嘴角的笑纹,“那就鞭刑八十,送进府牢绝食三日。王爷觉得呢?”
容钦眸光明灭,最终,神色冷清不带感情道:“那就打吧,别真打死了。”
我被五花大绑倒吊在院中,王妃坐镇观刑,容钦借口有朝务要处理,没有停留多久便离开了。
我终于可以确定,容钦并没有识破我的身份,否则,他该知道,王妃的这些刑罚于我而言如同搔痒。想通了这点,我放弃用灵力护体,力求不露破绽。
可带着倒钩的软鞭也让我花费所有力气才能压抑住冲口而出的*,太痛了。
我徘徊在清醒与晕厥之间,煎熬得满身大汗。
王妃夹着香风的气息凑近我,嗓音轻柔柔的:“你以为容钦当真对你旧情难忘?可笑。想当初,他不过是怀疑那人,就舍得狠心将我下药送走,以孩子血脉判定那人身份。容钦心狠手辣,你也只是他手中的棋子罢了。”
虽然早猜到世子可能并非容钦后嗣,然而,我做梦也没想到其中内情竟是这样。
我蜷缩在王府地牢里,艰难地用灵力修复遍体的伤痕。好在刚挨了五十鞭,容钦就回府了,看到鞭刑还在继续,他冷着脸叫停了侍卫,王妃拗不过,只好作罢。
想到这里,我突然打了个寒战。逃离痛苦的本能太强烈,我刚才下意识施法术愈合伤口,根本忘了容钦还站在这牢房里不曾离开。
有些伤口已经迅速恢复,了无痕迹,堪称完美。
牢门被打开,容钦接过管家拿来的伤药,小心地托起我血迹斑驳的手臂。
我假装虚弱地半闭着眼,一动也不敢动,生怕被看出端倪。
容钦清亮的目光打量我受伤的手,突然,狭长的眼睛微微眯起,修长的手指在某处点了点:“本王怎么记得,这里……刚才有一条伤痕。”
我心里抖了抖,欲哭无泪,索性屏气凝神地装晕。
寂静中,只听容钦将药瓶放到一旁,取过管家手中的狐毛斗篷,倾身为我盖上。
靠近的时候,他身上残留的鲛人血味仍清晰可闻,时时刻刻向我提醒着这个人的危险。可我却中了邪似的,想伸出手去,让他就这么待着别动,一生一世也好。
容钦终究还是离开了。我在地牢幽暗的烛火中睁开了眼。
鲛人是冷血动物,不管怎么说,那只被容钦擒住的鲛人,死活都不该我管。可脑海中那丝不祥的预感像根细针,密密麻麻地戳着我一步一步,往锁住鲛人的困妖阵走去。
当我看到被缚在热铁汤池之上,炙烤得快被烧焦的鲛人时,我掉头便走,只愿自己从没有来过这里。可那鲛人已经看到我了,她的嗓音干哑粗重:“你害我落进容钦手中,现在竟要袖手旁观吗?”
半年前,晋王策划的刺*中,我救下了摔落山崖的容钦。山崖下尖石嶙峋,容钦被划破了脑袋,血流不止。崖下是茫茫江河,我带着昏迷的他,漂流到一座偏僻的渔村。
容钦砸破了头,失忆了。
我不打算将容钦送回京城。一旦解释不清楚他失忆的事,很可能牵扯到我的性命。我一心要找腾禹,绝不会为了容钦将所有努力毁于一旦。
然而,我却说不清楚自己迟迟拖延不走的原因。也许,是容钦最初从昏迷中醒来时,那一段与我懵懂而长久的对视让我迷了心智;也许,是他依赖着我不放的那份亲密眷恋让我放心不下;又或许,是我睡在病榻旁,迷蒙间感觉到那个落在额上的吻让我忘了身份。
无论如何,我都不能再放纵自己沉迷下去了。
那一天,我带着伤愈的容钦来到海边。我坐在细碎的沙滩上,将赤足浸泡在冰凉的海水里。
我握住容钦的手,覆到柔软的脚面上,以唇语问他:“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容钦低下头,脸红得快要滴血似的,却没有挣脱我的手。
“这不是人类的脚。”我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双足已飞速发生变化,一层层的黑色鳞片像成群的蚂蚁逃命般从脚尖覆盖而上,直至白皙的双脚变成不断跳动的鱼尾。
容钦吓了大跳,仰面跌进海里,好不容易才挣扎着爬起来,衣裳湿透,站在不远的地方不敢靠近。
心愿已经达成,我压住心底的伤心,正准备游回海里离开,却突然听见容钦开口说话。
“曼珠,村里的嬷嬷说过,姑娘家的脚是不能随便露给夫君以外的人看的。”容钦清澈的眼眸一派单纯害羞地看着我,“你知道我喜欢你、想娶你,所以才故意给我看,对吗?”
平生第一次,我深深感受到了天地之力量的恐怖。
这一瞬间,我的心像灌了风一样呼呼作响,身体像遭雷击一样簌簌发抖,强烈地预感到了什么。
——容钦身上,拴着我的整个人生。
如果说,腾禹是我阴错阳差的来路,那么,容钦就是我命定的归途。
我带着容钦回了南海。深海之底,有一座寒玉冰宫,里面住着海底各族的海巫,鲛人观蘅就是其中之一。
我已放出信鱼带消息给她,寻求能让容钦在海底生存的方法。
茫茫大海一望无垠,我们一叶扁舟在海上漂行了整整半个月。容钦晕船,始终恹恹地与我依偎在一起,难得表现出虚弱的模样。
第二天就要抵达寒玉冰宫所在的海域,容钦有些担忧:“如果连海巫都没有办法呢?”
“那我就去龙绡宫,求一颗避水珠。”我打着手势,“平常你都可以待在海底,要是饿了,我就驮着你浮上海面找食物。”
容钦似乎被想象中的画面逗乐了,微笑着紧握住我的手,倦怠地闭上眼:“无论如何,我们都不分开。”
月落日升,第二天到来。
初升的旭日照射到熟睡的容钦脸上,他锋利的剑眉皱了皱,睁开了幽深的眼。
他坐起身,缓缓环顾四周,视线落在了正为他烹煮早膳的我身上,表情若有所思:“曼珠,本王怎会在此处?”
我对上他清醒睿智却带着困惑怀疑的眼神,全身像站在寒冰之上,自下而上慢慢僵冷。
舟船折返。我不想回去,甚至用法术在海上掀起波涛,希望容钦能放弃决心。可他冷峻而坚定地望着海岸的方向,丝毫不动摇:“即便刀山火海,也要跨过去。本王就算死,也该死在京城。”
我胆小怕死,我有无数种办法抛弃容钦,回到自由自在的海底。可我没有,我把他平安地送回了嘉王府,继续做一个低贱的丫鬟。
人类怎么会有这样一种情绪,宁可冒着死在对方手中的危险,也舍不得离开他身边半步?可即便这样,我也不后悔做人。
被容钦派人擒获,并以铁链拷锁住的鲛人,正是观蘅。
容钦何时恢复那段记忆,我并不知晓。他重获记忆后的第一件事不是来找我坦白,而是带人去抓观蘅,我就知道,在他心中,捕获一只鲛人献给皇帝远比我们之间的感情重要……
我服下观蘅给的幻颜丹和仙音丸,化作她的模样,被绑进困妖阵中。因果轮回,是我害她被容钦抓住,这债也该由我偿还。
王府里的事已被我安排妥当。我胡诌了借口要外出一段时间,或许管家请示了容钦,亦或许碰巧容钦想瞒着观蘅的消息不让我知道,总之我很顺利地装作离开,顶替了观蘅的位置。
过去的每天傍晚,容钦都会来这座地牢,亲眼查看鲛人的状况。今天也不例外。
密室里灯火冥冥,容钦远远站着,冷眼看侍卫上前确认阵法始终将我压制得气息奄奄、无法动弹后,正准备带人离开,却被我出声唤住了。
“王爷不远万里……将我擒来,到底有什么阴谋?”我虚弱地问。
也许是看我死期不远,容钦起了怜悯之情,决心让我死得明白:“父皇近年沉迷于求仙问道,古书上说,深海鲛人,可活千年,泣泪成珠,价值连城……”
“皇帝想要鲛人泪?”我不禁笑了,“鲛人塑成人身,眼泪便也和人类一样寻常。你若想要泪水化成的明珠,恐怕要找的是那些半妖半人的鲛怪,抓我也是枉然。”
容钦意味不明地淡笑,似是笑我的愚蠢:“你没听本王说完。那些话后面还有一句——‘膏脂燃灯,万年不灭’。”
“用你们的身体做成长生烛,放进陵寝之中,棺中之人便能够不死不灭,烛中丰沛的灵气燃烧一千年后,死人亦可复活成仙。”
一字一句像是挟着残忍的刀锋,骇得我全身从骨头缝里控制不住地簌簌发抖。我想象着自己被夺去魂魄,制成一支人鱼烛膏的情景,就惧怕得连牙齿都发颤。
“听闻皇帝下旨,第一个擒到鲛人的皇子,就是未来的储君。”我的声音哆嗦着,“你的王府里明明躲藏着一个鲛人,为什么偏要舍近求远去南海抓捕我?就不怕我向她求救,把这些事全告诉她?”
一刹那,容钦脸上的表情完全变了。
他阴沉沉地盯着我,冷酷的嗓音仿佛来自最冰寒的海底:“都说鲛人能用歌声传递消息,可你若胆敢惊动了曼珠,本王立刻叫人拔了你的舌头!”
他的话语狠戾无情,可我却难以言喻地整颗心都柔软下来。所有的话语都哽在喉间,最终我讷讷道:“你放心,我不会的,我能感觉她已经不在王府了。”
容钦似是想起我离府这回事,神色顿时缓和了许多。
随着时间流逝,困妖阵就像一张越收越紧的密网,施加在我身上的痛楚渐渐加重。幻术营造的滚汤火海自外向里几乎要把我烤成一条火烧鱼。
“王爷,阵法太炽烈了,你能发发善心,把披风借给我披上吗?”我乞求地望着容钦。
凡人的衣物其实对抵抗阵法全无作用,可我渴望着容钦的靠近,只好用这个理由欺骗。
见他无动于衷,我哀哀地加了句:“看在曼珠和我同族的分上。”
容钦目光沉沉,终于,表情略有松动,在我一瞬不瞬的注视下,他轻轻解下狐毛披风的带子,走进阵法笼罩之中,淡漠地为我将披风裹上。
暖意袭来,那温度将我的心烫得化成了水,险些要从眼眶里漫出来。我整个人颤抖着,凝望着眼前眉目端华的男人,低声道谢:“王爷和曼珠是命中注定的有缘人,老天……会赐予一个好结局。”
“当真?”容钦挑眉,眸底划过一抹喜色。
他一向喜怒不形于色,此刻这么明显的喜悦,就像回到了渔村的时光,让我从内心深处想要和他在一起,护着他,实现他所有的愿望。
“我不骗你。”我温柔地注视他,“我是海巫,能知过去和未来。”
举行祭祀的那一天,京城上空乌云蔽日。
残忍地摘除魂魄,将肉身凝成膏烛,这种逆天邪术太过违背天伦。或许是惧怕这恶业因果轮回报到自己头上,老皇帝在这天只派遣了某位亲信大臣来观礼。
看到周泉客时,我很快意识到让观蘅绑走王妃世子,将他调离京师的计策并没能成功。
世子是他亲生血脉,靠着这一抹半人半妖的气息,即便观蘅将王妃母子藏进海底最深处,也躲避不了多久。
原本,我不会怀疑到周泉客身上。
那个被容钦*死的梦境,我一直深信不疑。然而世子是我亲自接生,那一抹似有若无的同族气息我不可能认错。之后我问过观蘅,鲛人之梦,会伴有海神的歌声。可那一晚我的梦没有歌声,显然是由擅长造梦的鲛族施法术伪造。
当鲛族完全化身为人,便也失去了大海赐予的吟唱能力,前前后后的线索加起来,只有周泉客值得怀疑。
那个梦境来得古怪离奇,妄图借我之手对付容钦,可谓居心叵测。
时辰到,擒妖术师们启动阵法。密密麻麻的符文转动着,无数流光源源不断地没入我的身体。我被固定在灼热的祭石上,像过了次热油的烤鱼,放到砧板上接受一刀刀的凌迟。
我一边激烈挣扎一边将乞求的目光投向阵法外的容钦。
目光对视的那一瞬,容钦先是漠然置之,很快,深邃的黑眸中划过一丝讶异,渐渐升起浓重的惊恐。
他想要冲上前来,可还没等他有所动作,身旁的周泉客霎时间发难,一掌劈向他后背。
容钦猝不及防,倒进阵法之中,噗地呕出一口鲜血。
守在祭坛下的禁军蜂拥而上。阵中法术对凡人无用,他们很快擒住容钦,将他扣押。
谁也不会想到皇帝亲掌的禁卫军竟然会倒戈向周泉客。
周泉客微笑着与狼狈的容钦对视:“钦天监内外,都已由晋王安排妥当。祭祀过后,天下人只会知道是鲛人发狂,害嘉王殿下丧命。”
容钦抬手擦去嘴角血迹,冷笑:“一个野心勃勃的妖怪,晋王竟敢与虎谋皮,真是愚蠢。”
周泉客脸色微变。
“连心上人都能拱手让给本王做王妃,可谓心机用尽。然而,你以为本王当真是束手待毙的人吗!”容钦幽深的眼底精光暴现。
随着他话音落下,周泉客所在的地方腾地浮起重重金光,像滔天的海浪般朝上翻涌,迅速将周泉客淹没,片刻工夫,那些光芒便化作了一个半透明却牢不可破的囚笼。
对容钦刀剑相向的禁卫军也被冲进来的侍卫们制伏。
情况瞬间逆转。
实际上,周泉客从一开始就输了。当阵法启动我却感觉不到任何痛楚的时候,便隐约意识到容钦必定另有打算,于是我佯装痛苦,旁观局势发展。
容钦走近,将我从祭石上解下,语气温柔,说的却是恐吓的话:“曼珠,下回再敢以身试险,我决不饶你。”
我明明变作了观蘅的模样,容钦竟还能认出我,设局引周泉客入瓮?
或许是我眼底的惊疑太浓烈,容钦唇畔浮现一丝弧度:“这世上,还没有能骗过本王的人。”
周泉客倾全力妄图破阵而出。
容钦看他困兽犹斗,笑容凛冽:“这法阵沾过你亲儿的鲜血,岂是你能随便逃脱的。本王要用作长生烛的鲛人,从一开始便是你!”
四周的擒妖术师们闻声而动,结起手印,口中念念有词。
关键时刻,我挡到了容钦面前,目带哀求:“他已经是瓮中之鳖,你饶他一命吧?”
容钦俊美的脸上全是阴翳之色,他大力地扣住我的手要拖我离开,我站在原地不肯动,满含期望地一遍遍求他。我们就这样僵持着,到后来,容钦气得径直离开。
我追上一步,刚要说话,谁知身后传来风声异动,还来不及转身,只觉心口一凉,我缓缓低下头,看到自后刺出的沾血尖刀。
刀出自周泉客之手。
他到底修炼了数千年,尽管被容钦的阵法困住,却并非毫无还击之力。追魂刀是他五百年前从冥府盗来,带着黄泉彼岸的浓重死气和煞气。刀一出鞘,必取一魂魄。
胸口的妖珠已被一刀刺碎。
容钦紧紧拥着我,他的怀抱是颤抖的,抚在我脸上的手是颤抖的,连声音亦颤抖着。
“本王放了你便是。”容钦对周泉客说,“你说能救曼珠,若叫本王知道是撒谎,必将你们一家三口锉骨扬灰!”
他的语气斩钉截铁,仿佛要用尽一切恶毒的词汇去威胁周泉客。可我感受到他镇定的外表下潜藏的恐惧,想要开口安慰他,可鲜血先一步涌上喉头。
“救不救这小鲛人,单看嘉王殿下如何表现了。”周泉客气定神闲。
我死死揪着容钦的衣襟妄图阻止他,可周泉客终究还是安然地从阵法中被放出来。
他一步步向我们走近,四周的侍卫们严阵以待,然而容钦不躲不避,面不改色:“别忘了,你的心上人和孩子尚在本王手中。”
周泉客靠近,危险的*意从他身上散出,我抢先将他叫住,喘息问:“你可还记得……三千年前……南海……礁畔的……小鲛鱼?”
周泉客怔了怔,略有些迷茫地看着我。
生机正分分秒秒地从身体里流淌而逝,我没有再等待,趁着他不设防,飞快地启唇吟诵起歌声。
我快死了。
鲛鱼临死时的歌声,能横跨浩瀚的海洋,抵达彼岸同类的耳中,引来援手。可如果将求救的信号换作*气迸溅的歌声,对声音敏感的同族轻则修为受创,重则七窍流血而亡。
鲛鱼化身为人,吟唱的歌喉也随之被上天收走。
可周泉客不知道的是,我初初化出人身,便迫不及待地上岸来寻他。我并不是天生的哑巴,我只是一个为了心上人奋不顾身、连人类的声音都来不及幻化的傻子而已。
尖厉刺耳的歌声灌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以周泉客所受的伤害最剧烈,他捂住脑袋,渐渐陷入疯狂,手中灵力灌注,扑上来要*我与容钦。
我护住容钦,裸露出一层层鳞片的双手死死捂住他的双耳,鲜血随着歌声不停地从嘴角流下,染红了他锦缎的衣裳,染红了他雪白的面庞,染红了他深邃的眼眸。
这一眼的对视,漫长似横跨万年时光。
三界苍生数万万,可只有他是我命数这一端牵绊着的人。生死天定,我这样小小的一个鲛人,即便有一颗伴容钦白头到老的心,在茫茫天道面前,唯一能做的,只有倾尽所有,护他周全而已。
秋风萧瑟,洪波涌动,海潮涛涛一望无际。容钦将我送上远航的舟船。
我没有死,海巫观蘅及时赶到,收拢我分崩离析的魂魄,带我回深海疗伤。
“她妖珠已碎,数千年道行毁于一旦,即便救活了,只怕要变回一条懵懂的鲛鱼。”临上船,观蘅这么对容钦说。
容钦问:“她化身过一次,第二次会不会更轻易些?”
观蘅语气踌躇:“修炼依靠天缘,若能悟得大道,也许她十数年便能再次化形,你们此生还能再见。”
“我信你。”容钦毫不迟疑道,“我等着她。”
我被封住了心神,只有双耳能隐约听见他们的交谈。容钦说的每一个字,牵扯着我左胸口的地方剧烈作痛。如果能看到他此时的表情,也许我宁可死,也不愿离开他。
然而我终究身不由己地被带离他身边,无法回头。
两百年后,我在凡间一间茶肆里听书。说书的老先生讲的是前朝嘉睿帝的野史逸闻。
“嘉睿帝一生雄才大略,唯有一件事至今被后人诟病,便是对长生不老的执迷。他临到驾崩,还命朝臣将他送往南海之畔。南海漂浮仙岛的传说古已有之,然而谁也不曾见过。嘉睿帝不仅相信了,直到驾崩都不曾离开南海行宫。可惜他至死也未能等到仙人降临,反倒成为史上第一个没能在九五之尊龙床上合目长逝的帝王,可叹啊……”
我的眼泪大滴大滴地落下。
南海没有什么仙岛,容钦去海边也并不是求仙问道,他是在等一个久不归来的人。
“这世上,还没有能骗过本王的人。”犹记得,他说这话时,英姿勃发的面庞上满是自信傲然。可观蘅的那番话,明明只是敷衍,他却痴痴地相信了,至死仍在自欺欺人。
沧海桑田,世间繁华如百年前。
可人间再无那个人,我空有千年万年的性命,也不过是一世孤寂、踽踽独行罢了。
「完」
文/半江铮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