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许多病人因为没有病床,只能躺在各个角落
下午大部分时间,赖永怡都待在护士站写病程记录,一方面是焦医生也在,一方面是为了“能在有危情的病人进来时,在场听病情,方便写病程记录”。一名恶心、呕吐的小女孩被父母抱着送了进来,焦医生看着拍的片子,耐心地向他们解释,孩子是“大脑被撞击导致的头晕”,而不是“感冒的头晕”。
当焦医生和女孩家属纠缠时,赖永怡感觉“女孩应该不用住院”,不用住院,也就不用写病历。于是,她离开护士站,去取另外一位新入院病人的病史。
那是一名41岁的男人,躺在床上,刚刚推来,赖永怡询问他之前那些问题“家里几个小孩?几男几女……”但对方没有反应,推着床的家属说他 “说话不利索了”。 这时焦医生出来了,他一来就让病人张嘴,伸舌头,病人照做了,他对赖永怡说:“不会说话,但有意识,你写‘朦胧状态’。”
下午4点30分,赖永怡写完了病程记录,回到科室,继续看教学视频,为晚点的课程做准备。
按照要求,规培生每周有2到3节课要上。赖永怡是助理医师培训,课程被安排在傍晚5点30分,也就是非值班日的下班时间后。这些课程会以两次考试的形式进行考核,一次是出科考试,一次是规培3年后的总考试,考试在每年特定的时间段进行,考试不通过,就只能下一年再考,也无法取得规培证,最终影响到规培生的职称晋升。
除了这两次考试,大部分规培生在规培第一年,还要完成执业医师资格考试。
赖永怡这天的课在医院最角落的一栋三层砖楼里进行,楼外地面上覆盖着很厚一层绿色青苔,之前在各个科室轮转的规培生都被聚集到这里,他们中不少人是匆匆赶来的,工作服还没来得及脱,也有一些人穿着简单的T恤和短裤,但和病房的严肃氛围不一样,这儿聚着的,才像是一群刚刚毕业的学生。
赖永怡和一名同龄的女孩凑在一起,两个人拉着手,靠在走廊的栏杆上说话。
没多久,医务处的医生开始拿着名单喊人签名,她们走上去,写下名字,再走进教室。教室布置很简单,一个假人躺在床上,老师摆弄着假人,没有座位,所有人都站着看老师讲课。
教学用的假人
教室的隔壁是一间宿舍,两台铁质架子床上放满了毯子和换下来的衣服,潮湿的地面上摆着水盆和毛巾,门敞开着,里面没有人。
晚上7点,赖永怡回到值班室,和焦医生一起吃饭,仍然是外卖。吃饭时,焦医生告诉赖永怡今天病人不多,9点可以先回家,有事再喊她。回家路上,赖永怡对我说:“这儿规培算挺轻松了,在大医院的规培才算累。”
下班路上,赖永怡计划回去再看会儿优酷上的视频学习,然后躺下,看会电视剧就睡觉。非值班日时,她也大多这样度过空闲时间:休息,学习,放空,娱乐总是很少、很谨慎。并非没有时间、精力去玩,而是她怕“上瘾”,她认为自己过的生活“要认真一点,玩开了,就回不来了”。
4
规培生昌宇杰所在的三级甲等医院就是赖永怡所说的“大医院”。他的休闲方式同样少而谨慎——手机里没有安装任何游戏,闲暇时间喜欢在公园待着,放空。
我第一次见他是在下午3点。他离开了医院,没有回宿舍,也没有回租住的房子,只是像往常一样,来了公园。公园很安静,连绵的雨天带来清新的空气。“感受安静,呼吸会儿新鲜空气,医院太闷了,我喜欢这里。” 昌宇杰对我说。
他和赖永怡不同。在科室,赖永怡告诉我,她还没决定未来的去向:“可能是去个轻松点的地方,比如乡镇一级的医院,或者就留在这儿……反正医院越好,就越累。”
昌宇杰毕业后入职了一家二甲医院,工作1年后,在去年9月来到上级医院规培。规培的时间划分和学校差不多,每年9月开始、6月考试。昌宇杰进行的是“大外科”规培,在数个科室内轮转。他目前所在的是肝脑外科,3个月病房,1个月门诊。
他现在就处于第4个月。
门诊比病房轻松,昌宇杰到门诊时一般是早上8点,比在病房时晚1小时到岗,因为门诊“不用写病历,由坐诊的医生随手写几笔就行”。而在病房,需要提前到,“了解和更新昨夜病人的数据”。
在门诊需要注意的是,他得比他的老师先到,在师生的日常相处中,他一般称呼老师为老古,老古是一名上级医生。这天他晚了几分钟到门诊,但并不紧张,因为老古每周都有一天要做业务培训,做完走过来会晚一点。
规培生大部分时间都在写病历,他们喜欢用这种鼠标垫
等老古到,门诊就开始叫号了。
肝脑外科门诊大部分来的是“胆囊息肉病变”的病人,昌宇杰没有太多要注意的,他更关注的是一些老古抚慰情感的手段,比如和病人交流时的神态,“要有人文关怀,呃,就是不能发火”。
上午9点,一个中年女人进来了,求他们“给多做点检查”,因为“之前体检,显示胰腺比较宽”。昌宇杰觉得这不算什么问题:“很多人都会有这样的情况。”最终,老古还是让她去做了核磁共振,因为她“精神状态极度焦虑”,做了很长时间开导也没用,索性让她去拍个片子。
在门诊待到10点40分,没叫号了,老古放昌宇杰去午休。昌宇杰去了公园,他看了会儿书,复习了会儿规培考试。“考试挺难的。”他说,他问过学长,一般来说考试要花6个月的时间来准备,他决定提早一些。某种意义上,昌宇杰觉得在病房待了3个月后,能在较为轻松的门诊轮转1个月,也算是医院的好意,让他有机会备考。
11点30分,昌宇杰在医院门外的沙县小吃吃了饭,回了宿舍。大部分休息时间,他不大和人说话,因为很多话都在上班的时候“讲完了”,他新开了个哔哩哔哩的会员,在手机上看俄罗斯电视剧《实习医生》。
屏幕上,医生为病人做诊断的场景让他羡慕:“他们的病人,不会像我们这样,挤在一堆嗷嗷叫,国外的预约制在这方面可能比较完善。我们医院来这么多人,四五十个一拥而上,有些人也不守规矩,直接挤进来插队,但你又不能对他们发火,只能好声好气。”
几个月前,昌宇杰的手机上还是有游戏的,他玩《和平精英》。喜欢和朋友一起,但规培后就没玩了,大家都一样:“大家越来越忙,时间也不确定,就很少玩了”。
在病房时,昌宇杰远比现在忙碌。“(有手术时)每天8点半就要下去开台,在主刀医生来之前,检查器具,和麻醉师、护士做安全核查。我们医院3级、4级这样的高难度手术(根据风险程度、难易程度、资源消耗程度或伦理风险不同,手术由易至难分为1—4级)不少,手术没做完,谁也不能下台,经常做完手术,就到下午了。”
写查房、病历、协助手术和协调杂务,基本是昌宇杰此前3个月的日常,他有时也会遇到困难,比如和其他科室协调床位的时候,因为自己是“下级医院来的规培生,说了话没人回应”,那时,他只能找上级医生帮忙,又或者遇到脾气暴躁的老师,也“过得难”。
总的来说,昌宇杰觉得医院给的压力并不大,更难的是要适应和病人的关系。
他所在的这家医院,是每天从乡镇、县城汇集来的病人的终点,每个老师和规培生构成的小组平均要管20多个病床,还要接待近百人次的急诊病人和家属,这些人“如果不对他非常热情,他可能会觉得你看不起他,觉得你不重视,转手就投诉到医务处了”。
医院的值班室
下午2点,昌宇杰回到门诊,和老古继续给人看病。3点钟,门诊结束了,老古走了,他回了出租房,和我聊天。聊到未来时,他觉得和打工的人比,生活挺稳定,但也没太多可指望的:“工资由之前那家二甲医院发,每个月1500元,规培的科室会给1000元的住房补贴,但扣掉食宿基本要倒贴。值得一说的是,国家也会给每个月2000元的补贴。”
昌宇杰的生活比二甲医院的赖永怡、许奕杰忙碌,但这种忙碌是“周期性”的。比如1月到3月在病房规培时,他每天都“被病人围着,一天下来吃饭和喝水的时间都没有”。等到4月,分到门诊后,他就轻松下来了:下班早,有双休。
下班后,除了去公园坐着放空,昌宇杰也会在公园跑步,跑完简单吃个饭,回到出租屋看书或看电视剧。无论是昌宇杰、赖永怡还是许奕杰,他们都时常流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严肃感——医院本身是一个充满了规则、日复一日运转的系统,系统的规则并非凭空制定,而是和许多人的生命安全相关,是严肃而无可置疑的。
初入医院的规培生们,在这样的系统里,面对日复一日、永远无法处理完的事情——这些事务又总是十分重要,每个细节都有可能产生重大的影响。在这种情况下,他们不得不始终紧绷着。就像我所看到的:没人规定规培生们不能在医院玩手机,当他们有空时,每次掏出手机,却总是在查资料或者学习;更多时候,他们更愿意以放空或者十分简单的娱乐来消磨时间,在这背后,是被植入他们脑海的信念——随时可能被需要,随时要打起精神。
这种严肃性超越了一份工作,或者一次考试给人带来的影响,它也自然地影响到了规培生们的生活,在这样严肃的生活中,休息时间——就像准备高考的间隙里——是没有游戏的。
在昌宇杰的出租屋里,我问了他最后两个问题。
“是不是感觉还在上学?”他回答:“不是,没有上学时那么轻松了,我要考虑自己的工资有没有涨,涨幅又怎么样,考虑未来。” 但未来如何,只有“规培完才知道”。
“恋爱呢?”
“太累了,我没精力应付。”
说完,昌宇杰向后靠,躺在床上,似乎在享受此刻的自由,他点开手机屏幕,又犹豫了一下,收起手机,又爬起来,翻开了教科书,对着书发呆。
(文中所有出现人物均为化名,题图与受访者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