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浑沌如鸡子。盘古生在其中,万八千岁,天地开辟。阳清为天,阴浊为地。盘古在其中,一日九变。神于天,圣于地。天日高一丈,地日厚一丈,盘古日长一丈,如此万八千岁。天数极高,地数极深,盘古极长。后乃有三皇。
上面这段选文出自《三五历纪》,系三国时代的徐整从南方少数民族传说中采集而来的。徐整对该传说进行了哲学化的改编,他形容世界原本混沌得犹如一个鸡蛋,其中孕育了盘古,经过漫长的时间以后,阳清之气上升形成天空,阴浊之气下沉成为大地。这显然是借用了阴阳理论,其过程是自然变化的过程,与盘古无涉。
民间广泛流传的说法则是,世界的原始面貌不是像一个蛋,而根本就是一个蛋,盘古从这个蛋孵出来以后,脚踩大地,手托天空,将天地分开来了。
虽然,徐整改编了这则神话的前半段,但他保留了后半段的原貌:
首生盘古,垂死化身,气成风云,声为雷霆;左眼为日,右眼为月;四肢五体为四极五岳;血液为江河;筋脉为地里;肌肉为田土;发为星辰;皮肤为草木;齿骨为金石;精髓为珠玉;汗流为雨泽;身之诸虫,因风所感,化为黎甿。
【盘古开天辟地】
有趣的是盘古从蛋里面出生和死后化生的神话竟然和印度的神话呈现出惊人的相似性。印度文献《梨俱吠陀》第10卷第121首记载:
太古之初,金卵始起。
生而无两,万物之主。
既定昊天,又安大地。
吾人供养,此时何神?
第10卷第90首又描述了原人布鲁沙死后化生的故事:他的嘴是婆罗门(祭司),他的双臂是罗阇尼耶(武士),他的双腿成为吠舍(平民),从他双脚产生了首陀罗(奴隶)。从他的意念产生了月亮,从他的眼睛产生了太阳,从他的嘴产生了因陀罗(雷神)和阿耆尼(火神),从他的呼吸产生了伐由(风神)。从他的脐产生了空界,从他的头演化了天界,从他的双脚生出地界,从他的耳生出四方,由此形成世界。
由于这种相似性,有人提出了盘古是从印度传进来的。明代的冯欢在《瀛涯胜览·锡兰国》就已经提出这种观点:
王居之侧,有一大山(Adam's Peak),侵云高耸,山顶有人脚迹一个,入石深二尺,长八尺余,云人祖阿冉 (Adam)圣人,即盘古之足迹也。
此处的Adam系旧时之译,今译作Atman,指印度宗教中的“无上我”、宇宙意志,也等同于主神梵天(此系一位朋友谈股论金指出的)。
【梵天,印度的创世神】
清末学者丁谦又认为盘古乃从巴比伦传入,因为在巴比伦神话中同样出现了尸体化生的母题。母神提阿马特生育了众神以后,众神和提阿马特争夺权力,最后风暴之神马尔杜克*死了天马特,并用她的尸体创造了世界。后来何新提出,尸体化生的母题最初产生于巴比伦,而后传入印度,再到中国。
这里引出来讲一讲神话研究学界的两个派系:传播学派和心理学派。
传播学派认为世界各地存在的众多相似的神话传说证明了它们最初起源于同一个地方,然后从这个地方开始向别处传播。上面提到的学者皆属于传播学派。
心里学派相信人类心灵具有共通性,“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一个人想得到的事情,其它人也可能想得到。举一个例子来说,世界上每个民族的人都懂得穿衣服,没人会认为是某个民族先发明了衣服,然后传给了别的民族。因为每个民族的人都有穿衣服的需求,由此他们各自都会发明出衣服,根本不需要别的民族来教。在神话方面,情况也是如此。
盘古系外来之说的第一个证据是盘古神话见于文献记载非常的晚,在三国时代。印度的《梨俱吠陀》成书于公元前1500年左右,而提阿马特的神话见于泥石板史诗《埃努玛·埃利什》,形成于巴比伦第一王朝时期(公元前1854年-公元前1595年)。所以从时间上看,盘古神话是有可能从外国传入。
【《埃努玛·埃利什》泥石板】
但这种推断有着重大的缺陷,神话传说主要是以来口头传播的,会不会被以文字的形式记载下来和何时记载下来都是不确定的。一个很早产生的神话传说也有可能直到非常晚近的时代才被记载下来,甚至永远不会被记载。特别是古代中国人长期疏于记录神话传说,导致中国神话传说大量佚亡。所以文献记载只能提供一个大致的参考,而不能作为准确的依据。
第二,一些不成熟的传播派学者通常都是从字音出发去考证的。比如:丁谦认为盘古是古巴比伦巴克族族名之音转,从而证明盘古来自古巴比伦。何新认为提阿马特的别名Bau先音转为印度的梵天(Brahma,也可以等同于Atman),再转为中国的盘古。然而,字音拥有极大的随意阐释空间,根本无法作为一项可靠的依据。
而且,古代交通不发达,一则神话跨越广大的土地从一处传播到另一处的难度是相当大的。宇宙卵这个母题除了在亚欧大陆上有发现,在没有的印第安人中亦有发现,虽然有人认为印第安人是中国人的后裔,但是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因此传播学的解释就显得非常牵强了。
相比于上述那些持传播学观点,陈建宪从心理学方面给出的答案比较可靠。他指出世界上诸多动物都是孪生的,如:鸟类、爬行类、鱼类、昆虫等等。这些动物几乎遍布世界各地,各地的人都可以见识到这种现象,所以他们自然就会联想到卵是万物之源,宇宙是从卵中诞生的。
【世界上许多动物都是从卵中孵化而来的,所以古人相信宇宙也是从卵中孵化的】
我再补充一个观点,当我们抬头仰望天空时,会发现天空是呈穹形的,像一个球的内侧。因此在人类的想象中,宇宙一般都是呈球形的,或者说蛋形。古代波斯神话就说光明之神霍尔默茨德将宇宙造成了蛋的形状。可以说球形或蛋形最符合人类对宇宙的想象。
到这里为止,才解开了宇宙卵的奥秘。那么尸体化生成世界又是源于何种心理呢?
《黄帝内经·灵枢·邪客》记载:
天圆地方,人头圆足方以应之。天有日月,人有两目。地有九州,人有九窍。天有风雨,人有喜怒。天有雷电,人有音声。天有四时,人有四肢。天有五音,人有五藏。天有六律,人有六府。天有冬夏,人有寒热。天有十日,人有手十指。……
这段话表达了一种天人同构的思想,就是说人的身体结构和宇宙的结构是一一对应的,人的双眼对应天上的太阳和月亮、人的四肢对应一年四季……这种思想看起来非常的幼稚,但越幼稚的思想,往往越普遍。人的思想很主观,特别是早期的人类,尚未建立起客观严谨的思维方式,所以当他们在思考宇宙万物时,往往会以自身作为尺度去丈量外物,这就产生了天人同构的想法。
尸体化生就是这种天人同构思想的反映,它把宇宙想象成一个原始的巨人,这个巨人死后身体的各个部分就化成了宇宙中的各种事物。眼睛和太阳、月亮最像,得到许多民族的普遍认可,所以很多神话中都说太阳和月亮是神的眼睛变来的。尸体化生的神话反映出来的是人类以自我为中心,自信或者说自大的思想。
基于心理学派的理论来看,无论是宇宙卵创世,还是尸体化生创世,都符合一种普遍的心理学规律,古巴比伦人可以创造出这样的神话,古印度人可以创造出这样的神话,同样古代中国人也可以,并不需要去设想盘古是从外国传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