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草蛇灰线般的社会政治线索下,大金皇帝完颜亮、投降金朝的李全和吃醋的杨婆这些异族或投降异族的人物形象,以及如苗舜宾、韩秀才这些影射明末官场文人样态的角色一一登场。这些人物虽然看似与杜丽娘和柳梦梅的爱情没有直接关系,实则恰恰昭示出杜柳爱情生发的现实土壤——一个战乱不绝、唯利是图的动荡社会和一个存天理、灭人欲的无情社会。正是在这样严苛的环境下,杜丽娘所有的情性声张才更显异类,也更有力量。在这样的社会中,那座孕育爱情的大花园也仿佛是一个与世隔绝的“爱情子宫”,在那里发生的穿越生死、跨越阴阳的爱情故事虽美好,但那个捆绑人性、贪腐污浊的社会才是真实而令人窒息的。如果看尽《牡丹亭》全本,会发现这就是汤显祖创作的真义。
通过上海昆剧团的全本搬演,依稀还可以发现在每个人物身上都有一条流动的行动轨迹,而对理是遵守还是抗拒,最终决定了人生的被动或是主动。
被动的人生恰如杜宝。这样一位在南安任太守的朝廷官员,即使在女儿离世之际也没有选择留下照顾后事的权利,仅能嘱托石道姑与陈最良帮忙埋葬女儿,便匆匆赴扬州上任了。而在赴淮安途中,即使是家眷在旁,同样是一道圣旨,就被迫抛下夫人和春香,奉命陆上疾行去淮安戍守。这样一个以皇权为尊的卫道者,在家人面前却是一个责任的缺席者。这又何尝不是汤显祖对理学的另一种鞭挞!
主动的人生恰如杜丽娘。在春香的启蒙之下,她主动走进那座久闭的大花园,并在那里因梦种情;纵然死去也在冥界中主动请求判官成全她的爱情;纵然是鬼也要以魂魄之身荐枕而幽媾;纵然只有一线生机也要请求柳梦梅劈棺还魂,继之与爱人共赴临安,乃至金殿冲撞主动认父。相对于杜宝的被动,杜丽娘的人生掌握在自己手中。这些主动不仅来自于她对“一生爱好是天然”的笃守,也来源于她对正统思想的叛逆。这又何尝不是汤显祖内心天平的折射。
悲情缠绵之外还有武戏鬼戏和俏皮逗趣
从案头到场上,是个巨大的工程。上海昆剧团全本五十五出《牡丹亭》更大的意义,还在于对昆曲排场的综合展现。如李渔所言“填词之设,专为登场”。从折子戏敷衍为全本,需要从传奇的关目、结构、情节、人物,跨越到行当、脚色、表演、穿戴、音乐等各个层面;更进一步,如何将400年前的案头转化为当代的剧场演出,需要对昆曲的古典审美充分领悟之后进行综合把握。
一般而言,从案头本到场上本,离不开艺人为了符合表演需要而做的删减、合并、拆出、生成等调适。这次全本《牡丹亭》在保持原著基本内容的情况下对唱词进行了缩编,少量出目做了前后调换调整。除此以外,在题目和格局上基本依照汤显祖原著的样貌展现,甚至连每出之后汤显祖的集唐诗都原封保留,体现了对汤显祖的敬畏。上、中、下三本演下来,完整的情节铺排、多时空线索推进、人物按主次行动贯穿,以及生旦团圆作结,均还原了明传奇的基本样态。
但同时,由于遵循了昆曲排场起承转合、行当和冷热搭配的艺术规律,让全本《牡丹亭》的上演颠覆了人们的几个顽固认知。
其一,听惯了生旦当行杜柳的情伤戏,以为这就是昆曲《牡丹亭》的全部,而全本《牡丹亭》却让观众在浓得化不开的悲剧气氛下清晰地感受到一条喜剧脉络。除了熟知的上本《闺塾》,也就是观众常看到的“春香闹学”,中本的鬼戏,以及上、中、下本贯穿的怕老婆的李全和财迷妒妇杨婆的戏码,极佳地呈现出昆曲排场的冷热相济。而鬼戏中胡判官的俏皮逗趣,花间四友的插科打诨,阴司众鬼卒的翻扑跌打,牛头马面、大头鬼的夸张造型,都承担了观赏性的功能。汤显祖的文本早就恰当地佐以一条武场戏脉络来中和文场之沉闷。而此次主创能寓技于折、依行分戏,以身段做打和诙谐滑稽的语言将这条喜剧脉络晕染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