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玄德引十数万百姓、三千馀军马,一程程挨着往江陵进发。赵云保护老小,张飞断后。孔明曰:“云长往江夏去了,绝无回音,不知若何?”玄德曰:“敢烦军师亲自走一遭。刘琦感公昔日之教,今若见公亲至,事必谐矣。”孔明允诺,便同刘封引五百军先往江夏求救去了。当日玄德自与简雍、糜竺、糜芳同行。正行间,忽然一阵狂风就马前刮起,尘土冲天,平遮红日。玄德惊曰:“此何兆也?”简雍颇明阴阳,袖占一课,失惊曰:“此大凶之兆也,应在今夜。主公可速弃百姓而走。”玄德曰:“百姓从新野相随至此,吾安忍弃之?”雍曰:“主公若恋而不弃,祸不远矣。”玄德问:“前面是何处?”左右答曰:“前面是当阳县,有座山名为景山。”玄德便教就此山扎住。时秋末冬初,凉风透骨;黄昏将近,哭声遍野。至四更时分,只听得西北喊声震地而来。玄德大惊,急上马引本部精兵二千馀人迎敌。曹兵掩至,势不可当。玄德死战。正在危迫之际,幸得张飞引军至,*开一条血路,救玄德望东而走。文聘当先拦住,玄德骂曰: “背主之贼,尚有何面目见人!”文聘羞惭满面,引兵自投东北去了。张飞保着玄德, 且战且走。奔至天明,闻喊声渐渐远去,玄德方才歇马。看手下随行人,止有百馀骑; 百姓老小并糜竺、糜芳、简雍、赵云等一干人,皆不知下落。玄德大哭曰:“十数万生灵, 皆因恋我,遭此大难,诸将及老小,皆不知存亡:虽土木之人,宁不悲乎!”
正凄惶时,忽见糜芳面带数箭,踉跄而来,口言:“赵子龙反投曹操去了也!”玄德叱曰:“子龙是吾故交,安肯反乎?”张飞曰:“他今见我等势穷力尽,或者反投曹操, 以图富贵耳。”玄德曰:“子龙从我于患难,心如铁石,非富贵所能动摇也。”糜芳曰: “我亲见他投西北去了。”张飞曰:“待我亲自寻他去,若撞见时,一枪刺死!”玄德曰:“休错疑了。岂不见你二兄诛颜良、文丑之事乎?子龙此去,必有事故。吾料子龙必不弃我也。”张飞那里肯听,引二十馀骑,至长坂桥。见桥东有一带树木,飞生一计, 教所从二十馀骑,都砍下树枝,拴在马尾上,在树林内往来驰骋,冲起尘土,以为疑兵。飞却亲自横矛立马于桥上,向西而望。
却说赵云自四更时分与曹军厮*,往来冲突,*至天明,寻不见玄德,又失了玄德老小。云自思曰:“主公将甘、糜二夫人与小主人阿斗托付在我身上,今日军中失散,有何面目去见主人?不如去决一死战,好歹要寻主母与小主人下落。”回顾左右,只有三四十骑相随。云拍马在乱军中寻觅。二县百姓号哭之声,震天动地;中箭着枪、抛男弃女而走者,不计其数。赵云正走之间,见一人卧在草中,视之,乃简雍也。云急问曰: “曾见两位主母否?”雍曰:“二主母弃了车仗,抱阿斗而走。我飞马赶去,转过山坡, 被一将刺了一枪,跌下马来,马被夺了去。我争斗不得,故卧在此。”云乃将从骑所骑之马,借一匹与简雍骑坐。又着二卒扶护简雍先去,报与主人:“我上天入地,好歹寻主母与小主人来。如寻不见,死在沙场上也!”
说罢,拍马望长坂坡而去。忽一人大叫:“赵将军那里去?”云勒马问曰:“你是何人?”答曰:“我乃刘使君帐下护送车仗的军士,被箭射倒在此。”赵云便问二夫人消息,军士曰:“恰才见甘夫人披头跣足,相随一伙百姓妇女,投南而走。”云见说, 也不顾军士,急纵马望南赶去。只见一伙百姓,男女数百人,相携而走。云大叫曰:“内中有甘夫人否?”夫人在后面望见赵云,放声大哭。云下马插枪而泣曰:“使主母失散, 云之罪也。糜夫人与小主人安在?”甘夫人曰:“我与糜夫人被逐,弃了车仗,杂于百姓内步行,又撞见一支军马冲散。糜夫人与阿斗不知何往,我独自逃生至此。”正言间, 百姓发喊,又撞出一支军来。赵云拔枪上马看时,面前马上绑着一人,乃糜竺也。背后一将,手提大刀,引着千馀军,乃曹仁部将淳于导,拿住糜竺,正要解去献功。赵云大喝一声,挺枪纵马,直取淳于导。导抵敌不住,被云一枪刺落马下,向前救了糜竺,夺得马二匹。云请甘夫人上马,*开条大路,直送至长坂坡。只见张飞横矛立马于桥上, 大叫:“子龙!你如何反我哥哥?”云曰:“我寻不见主母与小主人,因此落后,何言反耶?”飞曰:“若非简雍先来报信,我今见你,怎肯干休也!”云曰:“主公在何处?” 飞曰:“只在前面不远。”云谓糜竺曰:“糜子仲保甘夫人先行,待我仍往寻糜夫人与小主人去。”言罢,引数骑再回旧路。
正走之间,见一将手提铁枪,背着一口剑,引十数骑跃马而来。赵云更不答话,直取那将。交马只一合,把那将一枪刺倒,从骑皆走。原来那将乃曹操随身背剑之将夏侯恩也。曹操有宝剑二口,一名“倚天”,一名“青”,倚天剑自佩之,青剑令夏侯恩佩之。那青剑砍铁如泥,锋利无比。当时夏侯恩自恃勇力,背着曹操,只顾引人抢夺掳掠;不想撞着赵云,被他一枪刺死,夺了那口剑,看靶上有金嵌“青”二字,方知是宝剑也。云插剑提枪,复*入重围。回顾手下从骑,已没一人,只剩得孤身。云并无半点退心,只顾往来寻觅,但逢百姓,便问糜夫人消息。忽一人指曰:“夫人抱着孩儿, 左腿上着了枪,行走不得,只在前面墙缺内坐地。”
赵云听了,连忙追寻。只见一个人家,被火烧坏土墙,糜夫人抱着阿斗,坐于墙下枯井之傍啼哭。云急下马伏地而拜。夫人曰:“妾得见将军,阿斗有命矣。望将军可怜他父亲飘荡半世,只有这点骨血。将军可护持此子,教他得见父面,妾死无恨!”云曰:“夫人受难,云之罪也。不必多言,请夫人上马。云自步行死战,保夫人透出重围。”糜夫人曰: “不可!将军岂可无马!此子全赖将军保护。妾已重伤,死何足惜。望将军速抱此子前去,勿以妾为累也。”云曰:“喊声将近,追兵已至,请夫人速速上马。”糜夫人曰:“妾身委实难去,休得两误。”乃将阿斗递与赵云曰:“此子性命全在将军身上!”赵云三回五次,请夫人上马,夫人只不肯上马。四边喊声又起,云厉声曰:“夫人不听吾言, 追军若至,为之奈何?”糜夫人乃弃阿斗于地,翻身投入枯井中而死。后人有诗赞之曰:
战将全凭马力多,步行怎把幼君扶?拼将一死存刘嗣,勇决还亏女丈夫。
赵云见夫人已死,恐曹军盗尸,便将土墙推倒,掩盖枯井。掩讫,解开勒甲绦,放下掩心镜,将阿斗抱护在怀,绰枪上马。早有一将引一队步军至,乃曹洪部将晏明也, 持三尖两刃刀来战赵云。不三合,被赵云一枪刺倒,*散众军,冲开一条路。正走间, 前面又一支军马拦路,当先一员大将,旗号分明,大书“河间张郃”。云更不答话,挺枪便战。约十馀合,云不敢恋战,夺路而走。背后张郃赶来。云加鞭而行,不想趷跶一声, 连马和人,颠入土坑之内。张郃挺枪来刺,忽然一道红光,从土坑中滚起,那匹马平空一跃,跳出坑外。后人有诗曰:
红光罩体困龙飞,征马冲开长坂围。四十二年真命主,将军因得显神威。
张郃见了,大惊而退。赵云纵马正走,背后忽有二将大叫:“赵云休走!”前面又有二将, 使两般军器,截住去路。后面赶的是马延、张,前面阻的是焦触、张南,都是袁绍手下降将。赵云力战四将,曹军一齐拥至,云乃拔青剑乱砍,手起处,衣甲平过,血如涌泉。*退众军将,直透重围。
却说曹操在景山顶上,望见一将,所到之处,威不可当,急问左右是谁。曹洪飞马下山大叫曰:“军中战将可留姓名!”云应声曰:“吾乃常山赵子龙也!”曹洪回报曹操。操曰:“真虎将也!吾当生致之。”遂令飞马传报各处:“如赵云到,不许放冷箭,只要捉活的。”因此赵云得脱此难,此亦阿斗之福所致也。这一场*,赵云怀抱后主,直透重围,砍倒大旗两面,夺槊三条;前后枪刺剑砍,*死曹营名将五十馀员。后人有诗曰:
血染征袍透甲红,当阳谁敢与争锋!古来冲阵扶危主,只有常山赵子龙。
赵云当下*透重围,已离大阵,血满征袍。正行间,山坡下又撞出两支军,乃夏侯惇部将钟缙、钟绅兄弟二人,一个使大斧,一个使画戟,大喝:“赵云快下马受缚!”正是:
才离虎窟逃生去,又遇龙潭鼓浪来。
却说钟缙、钟绅二人拦住赵云厮*。赵云挺枪便刺,钟缙当先挥大斧来迎,两马相交,战不三合,被云一枪刺落马下,夺路便走。背后钟绅持戟赶来,马尾相衔,那支戟只在赵云后心内弄影。云急拨转马头,恰好两胸相拍,云左手持枪隔过画戟,右手拔出青宝剑砍去,带盔连脑,砍去一半。绅落马而死,馀众奔散。赵云得脱,望长坂桥而走。只闻后面喊声大震,原来文聘引军赶来。赵云得到桥边,人困马乏,见张飞挺矛立马于桥上,云大呼曰:“翼德援我!”飞曰:“子龙速行,追兵我自挡之。”云纵马过桥, 行二十馀里,见玄德与众人憩于树下。云下马伏地而泣,玄德亦泣。云喘息而言曰:“赵云之罪,万死犹轻。糜夫人身带重伤,不肯上马,投井而死,云只得推土墙掩之。怀抱公子,身突重围,赖主公洪福,幸而得脱。适来公子尚在怀中啼哭,此一会不见动静, 多是不能保也。”遂解视之,原来阿斗正睡着未醒。云喜曰:“幸得公子无恙。”双手递与玄德。玄德接过,掷之于地曰:“为汝这孺子,几损我一员大将!”赵云忙向地下抱起阿斗,泣拜曰:“云虽肝脑涂地,不能报也。”后人有诗曰:
曹操军中飞虎出,赵云怀内小龙眠。无由抚慰忠臣意,故把亲儿掷马前。
却说文聘引军追赵云至长坂桥,只见张飞倒竖虎须,圆睁环眼,手绰蛇矛,立马桥上; 又见桥东树林之后,尘头大起,疑有伏兵,便勒住马,不敢近前。俄而曹仁、李典、夏侯惇、夏侯渊、乐进、张辽、张郃、许褚等都至,见飞怒目横矛,立马于桥上,又恐是诸葛孔明之计,都不敢近前。扎住阵脚,一字儿摆在桥西,使人飞报曹操。操闻知,急上马,从阵后来。张飞睁圆环眼,隐隐见后军青罗伞盖、旄钺旌旗来到,料得是曹操心疑,亲自来看。飞乃厉声大喝曰:“我乃燕人张翼德也!谁敢与我决一死战?”声如巨雷, 曹军闻之,尽皆股栗【1】。曹操急令去其伞盖,回顾左右曰:“我向曾闻云长言:翼德于百万军中取上将之首,如探囊取物。今日相逢,不可轻敌。”言未已,张飞睁目又喝曰: “燕人张翼德在此!谁敢来决死战?”曹操见张飞如此气概,颇有退心。飞望见曹操后军阵脚移动,乃挺矛又喝曰:“战又不战,退又不退,却是何故?”喊声未绝,曹操身边夏侯杰,惊得肝胆碎裂,倒撞于马下。操便回马而走。于是诸军众将一齐望西奔走。正是:黄口孺子,怎闻霹雳之声;病体樵夫,难听虎豹之吼。一时弃枪落盔者, 不计其数, 人如潮涌,马似山崩,自相践踏。后人有诗赞曰:
长坂桥头*气生,横枪立马眼圆睁。一声好似轰雷震,独退曹家百万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