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痕
严小明
又是一个冬季,万物都在蓄势待发。在这农闲时节,刚进入腊月,农人们就开始营造过年的氛围了。
邻居之间,串门的多起来了,看一看张家过年前又更换了什么高科技的家电家具,瞟一瞟李家媳妇小孩又添置了好多新潮时装,年轻的媳妇们,像打破了一窝蛋的一群麻雀,叽叽喳喳交流着网购的年货信息。天冷了,男人们相互碰面打一声招呼,邀进屋坐一坐,喝杯热茶,海阔天空地谈论国际国内形势,搓一搓踌躇满志的双手,刚刚呼出的一口口热气,顷刻间就消融在寒冷的空气中。男人们豪放爽朗的笑声,像大海的波涛,一浪连着一浪,一浪高过一浪,每个人的脸上洋溢着满满的幸福感。这是春节前,农人们的标配形象。
刘志高的妈妈,精心准备团圆年饭有十几天了,先是要准备食材,除了本地产的鸡鱼肉荤类食材,还挑选好本地的新鲜上乘土菜。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刘妈妈觉得还是本地菜最合口味。有的食材,是要用新鲜的,就临时准备,有些需要用腊制品,还有的要用坛子酱菜调味。烹饪方式,是炒是蒸是煮,是炖是煎是煨,或是下油锅,都得仔细斟酌。头道菜,是华容酒席桌上一张名片,刘妈妈在传统华容饮食文化中,又把华容头道菜创新了一下,添加一点新的什么形式和内容。华容女人就是这么聪明,双手就是那么的灵巧。经过刘妈妈精心的设计和制作,一桌十二大碗品种齐全,色香味皆俱的华容团圆饭,在腊月三十的中午11点,就已准备妥当。
大年三十,在外奔波的倦鸟都要入林了。妻子翘首企盼着远方的丈夫,老母亲像盼望出海归来的渔船,祈祷着平安祈祷着丰收,牙牙学语的幼童,眼巴巴地指望着父亲的那鼓鼓囊囊的蛇皮袋,里面该有好多好吃的东西。
刘妈妈,快六十岁的人了,她望着一桌子热气腾腾的志高从小就喜欢吃的饭菜,耐心地等待着志高回家。
下午1点了,还没有等到儿子归来,她长叹一口气,声调是如此低沉。
“老头子,吃吧,先吃吧”。
刘爸爸一声不吭,闷闷地一口接一口地抽着“软白沙”,时不时的长吁短叹。
老俩口是60后,志高是他俩的独苖,1990年志高出生的那一天,村里的接生婆兴奋地高喊“恭喜啊!是个带把把的“。幸福时刻,夫妻俩激动得流下了热泪,在重男轻女的农村,夫妻俩几乎有了范进的神态,大呼一声“中了!生中了!”。当天,2000响一挂的鞭炮,就放了100挂,满月酒也是开了两天的“流水席”。
刘志高的母亲姓高,志高既是夫妻俩爱情的结晶,也成了他俩心中的梦想。
说来也怪,小孩子志高,也很争气,为夫妻俩争了不少的光。读小学时,就是少年队大队长,读中学时,就是县级“三好学生”,成长过程,一路顺风。
2008年高考,刘志高不负众望,考取了湖南工商大学,学的是市场营销本科专业。4年学成归来,刘志高又被省城一家大企业招聘,工作3年后的2015年五一节,刘志高又与心仪的姑娘成亲了。在百花盛开的2017年春天,刘志高又顺利升级,抱上了一个乖乖女儿。
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志高与许多的优秀学生一样,一步一个脚印,顺风又顺水,前途一片光明。
光明的前途,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曲折的道路。人生如牌局啊,每时每刻,都面临着不同的选择,人生路上,处处都是十字路口,在任何一个十字路口,方向选择错了一毫,人生的道路就会千差万别,谬以千里。
2018年4月的一天,一个再也平常不过的日子。刘志高和几个同为营销的朋友,在一起为庆祝女儿周岁,喝了个醺醺大醉。第二天,就一同出差,到了南方的一个大城市揽业务了。枯燥的旅途中,几个朋友和刘志高说起了业绩的事。朋友们都说,现在的市场,更多的是人缘,是人脉。在社会上混,混的就是人际关糸,尤其是搞市场营销的。人脉关糸,不请客怎么行,不带点刺激的,怎么拉客户?这是时尚,是社会潮流。
刘志高人高马大,身高1米83,单瘦个,仅腿长,就超过了1米。有同事还戏称他是“刘蛋高”,后来觉得这称呼还是有点不雅,就简称他为“刘高”,刘高虽然人高马大,但人不马虎。刘高早就知道,那几个朋友说的“带点刺激的”指的什么。朋友们也曾反复劝说过他,但他不想沾那玩意儿。可这次,他还是有点动摇了。一是为了提高业绩,二是他对自己的自控能力和较强的毅力,还是自信满满的。
那是高三那年的2007年下学期,紧张学习一个月后,放了三天月假,他在网吧放松了一下,迷上了一种叫“通天侠”的游戏,他硬是在网吧泡了三天三夜,电脑桌上放的几桶方便面,老板在桌旁放了几瓶开水。复课后,他总是心神不定,上课时,听着听着,不知怎么总是不由自主地有种强烈的打游戏的冲动,学习成绩开始急剧下滑。老师问他原因,他默不作声。记得那年,他没有跟任何人说起这事,硬是自己把自己的“网瘾”戒除了,那么粗的瘾都戒了,他就不信,“摇头丸”的瘾,想戒就戒不了?!
开始接触那“带点刺激的“,一次,二次,三次,他很快就找到那种感觉了,人有点恍惚,有点飘飘然,有点兴奋,有点莫名的快感。
开始的几次,别人给,他不拒绝,就吸食,几次后,就主动找别人要了,再过几次,他自己已经感觉到,生活中或者说生命中,不能缺少那玩意儿了,一天不用,浑身不舒服,全身无力,精神不集中,浑身像蚂蚁叮咬,像万箭穿心!
过了一段时间,经济开始拮据了,他一个月的收入才5000多,除了生活开支,以前他每月可结余3000左右,现在却把结余的全部用于玩这个“带点刺激的”了。这还不说,他的用量越来越大,服用时间间隔越来越短了!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2018年7月,在一次和客户的聚众吸毒中,他被公安民警带走了。
“千万不要告诉我老婆,千万不要告诉我们经理,我一定痛改前非”,这是他第一次落网后,信誓旦旦地表示痛改前非,还有所敬畏地抛出了“二千万”。
两个月的强制戒毒后,他对妻子谎称出差办业务,回到了家,妻子准备了一顿丰盛的晚宴,为丈夫接风,感谢丈夫对家庭的辛勤付出。
又回到了过去的工作和生活轨道,又遇见了过去的那些老朋友。
“有货吗?”,他无法克制自己了。
有老朋友,有老熟人,毒源,不是问题。问题是,毒资何来?
他想到了单位同事。
“阿毛,我在外面接了个大单,我要招待客人,我卡上没有钱了,你暂时借我3000元,你微信转账。下月发工资一定还你“。
他计算了一下,3000元,又可以让他潇洒十来天了!
他又转眼一想,不对呀!我借了阿毛的,下月不还给他,他不会跟其他同事说这事?那我以后向其他同事借,是借不到了。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同时跟单位每个同事都开口借。主意打定,编的是同一个理由。先发信息,再打电话。果然,效果蛮好!一夜之间,有20多位同事转账过来了,有六七万,看来,这大半年的飘飘欲仙的日子有着落了。
但又一想,这也不是长久之计呀,他又用这个办法,又向一些还有联系的老同学开口了,向亲戚开口了。最后,他甚至向
单位领导和老婆开口了。
老婆和单位领导是刘志高的最后两张牌。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刘志高不是名人,却有很多名言。他说,他在世界上,只怕两个人,一个是单位领导,一个是家里领导。得罪单位领导,会让他白天日子不好过,得罪老婆,会让他晚上日子不好过,单位领导可以决定他戴帽子的高度,老婆呢,可以决定他戴帽子的颜色。他吸毒第一次被抓时,央求的就是要对老婆和领导保密。
“亲爱的老婆大人,我想和几个朋友筹资200万,在市区买下一块租期70年的土地使用权,估计5年内会升值到400万。我准备出资20万,但手头只有15万,还有5万缺口,请老婆大人从大局出发,从长计议,高抬贵手,我都是为了这个家呀“。
“经理,您好!我有急求您了!我妻子重病,需20万手术费,已筹资15万,还有5万缺口,感谢领导的救命之恩“。
“哦,好的,我派人先去看望你的妻子“,刘高当然会编造理由谢绝经理的看望。最后经理表态,请财务部暂支6个月的基础工资。
他有什么办法?他能有什么办法?他只能这样了,只能够耍无赖了,只能像九十岁的嗲嗲喝稀粥——无齿(耻)下流了。他自己都觉得惊奇,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别人说,女大十八变,而他是男大二十八变,变得连自己都不敢想象了。这个有刺激的玩意儿,硬是搞得他深陷毒沼泽,无法自拔,彻彻底底地变成了一个毫无廉耻的人。
上次戒毒才3个月,刘高又一次被民警逮了一个正着。
这次,无论刘高如何哀求,公安民警通知了刘妻和刘志高所在公司,并且说,这是三进宫,顽固性吸毒人员,要单位和家庭一定要配合禁毒工作。
单位除名了,妻子离婚了,带走了2岁多的女儿。
刘妈妈含着眼泪,吃完了既没有儿子和儿媳参加,也没有孙女参加的一顿凄凄凉凉团圆饭。大年三十晚上,老人家出门抬头望望,只见万家灯火,乡村一片热闹非凡的过年景象,进门低头看看,家里冷冷清清,却不见了儿子儿媳和孙女,家里这几年也极少见到新添置的家具和衣物,老俩口大眼瞪小眼,你一声长叹,他一声短吁,一屋的衰败景象。刘妈妈彻底绝望了,她猛然从杂物间拧开一瓶125ml的剧毒“百草枯”,没等到老头子赶到跟前,手一扬,嘴一张,一口光。老人家这一连串动作,比儿子在谈业务酒桌上的干杯,更加的潇洒,更加的毫不犹豫。
乡下的农家小院,刘府支起了白色的气垫拱门,一个大大的“奠”字,令人肃然而立,拱门的右侧书写的黑体美术字“庭院开罂粟“,左侧是“眼角结葡萄”,横批从右到左,是四个字“花好果酸”。
正月初四上祭日,刘志高在戒毒民警押送下,回到了老家。刘府满院的悲凉,灵堂除了几个老亲戚和老邻居,没有刘志高的一个同事同学朋友,怪谁呢?是刘志高自己远远地离开了自己的朋友。灵堂没有锣鼓喧天,没有电声乐队,几个邻居想起30年前,刘志高出生时的热闹非凡,不禁用衣袖抹了抹湿润的眼睛。
刘妈妈终于盼望到了儿子的回家团聚,可惜,母子早已阴阳两隔。
刘志高抱着刘爸爸递过来的两岁多的女儿,女儿瞪着圆溜溜的眼睛不解地望着爸爸。刘志高“扑通”一声,跪在母亲的灵柩前,抬头望着为他操劳了一生的母亲留下的那慈祥遗像,低头看看还完全不谙世事幼小的乖巧女儿,他多么想回到从前,多么想重新做人,多么想历经毒海折磨,归来仍是少年。他想到,自己的人生才刚刚起步,自己肩上还有好多好多的责任和义务,而他却早早地就为自己掘好了坟墓,阎王爷用比罂粟花更妖艳的彩笔,正准备勾上他的名字。想着想着,不觉悲从衷来,一串串葡萄般大小的泪滴,像断了线的佛珠,哗啦啦地沿着脸颊,滑过心际,浸湿了生于斯长于斯的老家那一大块多情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