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组缃先生是作家,又是教授。原名吴祖襄,字仲华,安徽省泾县茂林人。潜心于古典文学尤其是明清小说的研究,历任中国文联与中国作协理事,《红楼梦》研究会会长,当年清华园的“四剑客”之一。
“先生讲课,与众不同。或是因为自身也是作家,所以讲课时常会以“创作者”的视角分析文学作品,常有独到的见解。”这是我母亲曾对我说过的话。
母亲回忆,在她刚上燕京大学时,就听高年级的同学谈论过吴组缃教授,据说先生的课在清华大学很叫座。她当时就就心向往之,想有机会也去旁听先生的课。到了1952年,院系调整,三校中文系合并之后,她如愿以偿,终于不用旁听了。
我的文学启蒙源自于母亲。我的文学视野也源自于母亲。母亲给我讲文学作品的方法则源自于吴先生给她们当年讲课的方法。
先生讲课方法很特别,通常是先把作品发下来,让同学们自学,然后分组讨论,再把讨论中总结出来的问题提交给他,他在课堂上再针对同学提出的问题分析讲解。这样一圈下来,对文学作品的理解就会有了飞跃性的提高。
母亲说,吴先生讲课时最根本的一条就是“要从生活出发”。但凡作家写作品,必须要先体察生活,而读者理解作品,也需要体察生活,用现实生活来作参照。在现代文学课上,先生讲茅盾的《春蚕》时,竟然否定了这个故事的真实性。当时所有的同学都很惊讶,因为茅盾先生在现代文学史上的地位是不容置疑的。
《春蚕》是茅盾写于1932年发表的一篇短篇小说。故事讲述了老通宝一家人,盼望着有一个好收成,能够偿还债务,让自己的日子好过些。但可笑的是虽然老通宝得到了所盼望的丰收,因为蚕厂的接连*,他的茧子卖不出去,最终不但没有偿还上债务,反而增添了新的债务。茅盾用老通宝一家人的遭遇,折射出了那个时代的社会面貌,反映了农民在黑暗社会里被残酷的压迫和剥削,苦苦挣扎的景象。
先生说,养蚕的老农有多少桑叶养多少蚕,这是有一定之规的。文中的老通宝既然有着丰富的养蚕经验,肯定不会借债买桑叶来养蚕的。毕竟那个时代的农民还很保守,不会冒着*的风险去做投机性的买卖。先生进的家乡就养蚕,当地老百姓关于养蚕有两句谚语,一是:无桑不能养蚕;二是:有多少桑叶养多少蚕——这是来自长期实践的经验之谈。先生的深入剖析,令人没法不信服。
先生讲古代小说,也始终一贯地强调从生活出发。他不讲哲学课,然而跟我们反复讲的是“反映论”。他坚信生活是创作的源泉。鉴赏古代小说也必须以现实生活作为衡量的标尺。他又说,“研究古代文学,我们都认为历史知识是重要的。历史知识,就是当时的生活知识”。因此,吴先生在讲解《儒林外史》、《红楼梦》等古典名著时,总是联系当时的社会生活实际,绐学生讲授一节生动的历史课。
我从小就喜欢读《红楼梦》,一遍一遍地看。母亲也喜欢。我和她聊得最多的也是《红楼梦》。她对《红楼梦》的认识与我不同。我曾以为是因为年龄和阅历的原因,直到我到了她的年纪,我才知道,我们之间的不同,是因为欣赏文学作品的角度不同。
母亲也是老师,也教中文。我也曾是老师,也教过中文。
母亲讲课的方法,受她的老师吴组缃先生影响很深。而我讲课的方法,也间接受益于先生。算偷师学艺吗?其实也没是。从小到大的耳濡目染。
母亲说,先生给他们讲课时很善用比喻,比如讲到文学评论时,先生在课堂上说:“有一种打台球的高手,打出一杆球,击中一个目标的同时,还能碰动旁边一个或两个球,而后从台沿上反击回来,又连碰一大串,使得满台的球都动。一杆打出去,可以得很高的分数。”
先生说,《红楼梦》的作者安排几个陪衬人物的出场,就有点像打台球的艺术。比如作者“派”了贾雨村“护送”林黛玉、薛宝钗两个人进贾府和主人公贾宝玉会合的过程当中,还就手分别介绍了贾、林、薛三家的家世和境况。从这一点就可以看出作者的手法之精炼和巧妙。从中就可以看出,先生的眼光之犀利和精细。
北京西山蓊郁的丛莽中,有一座普通的坟茔。墓碑上有两句语:“竟解中华百年之恨,得蒙人民一世之恩”。这是墓主人吴组缃先生对自己一生情事真诚的高度概括。
季羡林曾经这样描述他这位老友:“池塘边上,一个戴儿童遮阳帽的老人,坐在木头椅子上,欣赏湖光树影。” 现在,池塘边的木头椅还在,只是“戴儿童遮阳帽”、“欣赏湖光树影”的老人不见了。
吴老逝世已二十五年,“古来圣贤皆寂寞”,光阴流水,世事沧桑,对这位风骨卓然的世纪老人,旧人会记得,新一代可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