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去年9月开始,日本陆续解除了大部分的入国限制。随之而来的是时隔3年再度回归的大批外国游客。在众多旅游目的地中,位于东京的“二次元圣地”秋叶原无疑是最受到关注的地方之一。秋叶原可能是日本国内能最直观感受到疫情对经济冲击的地方了。不管是主干道的大店铺还是巷子里的小店家都在近三年的时间里经历了“大洗牌”。比如2020年8月闭店的Sega游乐城二号店址一直空置了两年多。而就在开放前几天,著名的周边商店“虎之穴”把包括秋叶原店在内的五家分店一并关张,转战网络。但正所谓危机即转机。根据2022年11月8日日本动画协会公布的统计结果显示,日本动画的世界市场合计达到了2兆7422亿日元的规模,为历年最高。在过去几年更常居家的各国观众对日本的动漫文化也产生了更多的兴趣。而这似乎也给了民众一丝新时代的希望。
但回过头来说,仅把秋叶原看成是某种可以赚外汇的产业的中心也是有失偏颇的。事实上,在最初秋叶原之所以成为一个亚文化圣地和它拒绝大资本的介入息息相关。通过对日本学者研究的梳理,本文试图回溯秋叶原变身成包括动漫在内的各种兴趣的“圣地”的空间历史。而如果把这个具体场所放到更宏观的向度来观察的话,我们又能从秋叶原出发收获更多关于战后日本社会的新认知。
撰文|黄秋源
秋叶原的空间简史
从行政上来说,作为地名的“秋叶原”确实存在于东京都的台东区。但更为人熟知的以亚文化为核心的“秋叶原”商圈则在上述地域更南侧的地方。以JR“秋叶原站”为中心的这片区域并不大,但是包含了从电子设备到“二次元”、铁道又或是偶像等各种店铺。
早在德川幕府第二代将军秀忠的时代,由于在附近展开的神田川河道改建工程这一片区域开始得到开发。此后木材商店以及民居成为了这片空间最主要的利用目的。1870年,明治政府在此处设立了“镇火社”以祈祷对频发的火灾的控制。民众则仍然按照神道教与佛教混同的旧俗在此祭拜具有防火效力的“秋叶权现”神。而设施附近用于防火的空地/原野则理所当然地被称为“秋叶原”。1890年,为了缓解铁路上野站和新桥站的运输压力,只处理货物的新站在位于两站间的秋叶原开设。再加上1928年蔬果市场的迁入,秋叶原在战前就发展成了一个重要的物流中心。
上世纪五十年代的秋叶原街头。
虽然日本在战争中自食恶果把一切繁华变为了灰烬,但这也意味着最普通的民众终于可以摆脱军国主义的叙事而追求自己的生活和趣味。战后不久,位于秋叶原的电机工业专门学校的学生就开始在附近的黑市打工以谋求生计。他们工作的一个重心是用从占领军流出的电子元件组装最简易的收音机。在渐渐做出名声后,全国各地的零售业者都会来到秋叶原寻求这一廉价的趣味品。1949年,占领当局出于附近道路的扩建需要下令黑市拆除。但在商家自组织的抗争下,临时的市场终于在铁道下拥挤的空间拥有了一片固定的店铺。让秋叶原真正腾飞的自然是随后来临的日本经济高速成长期。1960和70年代,富裕起来的民众开始追求包括“三神器”——冰箱、洗衣机和电视机在内的各种最新家电。而本来就以收音机等消费小家电为核心业务的秋叶原也顺理成章地开始了新业务。各种类型的家电商在站前鳞次栉比地展开。有数据称当时日本全国约一成的家电销售都在这片还不足1平方公里的空间里上演。
但随着经济泡沫的破裂以及位于公路沿道和城市郊外的量贩型家电行的成长,秋叶原的家电成交额逐年下降。由此,秋叶原又一次开始了自我的转型过程。1980年代,随着家庭游戏机的发售,这片地区成为了这一热潮的主导者。1990年代,秋叶原的主干道又被以电脑为主体的全新电子产业占据。1994年,区内电脑设备的销量正式超过了家电。另一方面,和各类“趣味”有关的店铺也开始在此逐渐立足。1995-1996年,因为电视动画《新世纪福音战士》的热播,一股手办和模型制作的潮流席卷了日本。几家关联企业都把总部或主要营业所设在了秋叶原。2005年,女子偶像组合AKB48(AKB即取自“秋叶原”一词日语罗马音Akihabara)在此开设了专营剧场。组合所主打的“可以见面的偶像”概念让她们红极一时。而从AKB系列发扬光大的包括握手会、年度排位选举、“C位”等概念和实践深深影响到了整个亚洲的文娱产业。
《新世纪福音战士》。
值得注意的是,上述秋叶原的简史并不是一个简单的“线性上升”的过程。诚然,今天在秋叶原占主导的是延续了手办模型热而来的和动漫或游戏相关的产业。但这不意味着其他产业已经被彻底赶出这里。事实上,在车站不远处仍然有一条专门经营电子元件的商店街。许多“发烧友”会到此处淘宝已经绝版的真空管等零件。而在靠北边的地方甚至还有最传统的蔬果店继续经营。换句话说,在秋叶原这个“空间”中不同的“时间”维度实现了共生。
无味的东京?
像秋叶原这样以一种主要产业或特色为核心但又具备其他机能的城区可以说是日本城市最基本的一种构成。但回过头来说,把“趣味”作为自己主打的秋叶原和其他的城市区域相比又有着自身的独特性。这种独特在东京等大城市看起来越来越“无味”的趋势之下变得更为明显。日本学者森川嘉一郎对此提出了详细的分析。
在著作《趣都秋叶原》里,森川把秋叶原整体的发展史放到了日本城市空间的变迁中进行了有趣的分析。根据他的说法,在战后建设的第一阶段日本城市发展十分显著地由“官”所主导。包括最为典型的西新宿开发计划在内,这一时期的城市建设总是先由地方或中央政府公布一份“都市计划”,接着再有企业或其他团体配合这种方针迁入事先被公权力准备好的“空地”。而到了20世纪7、80年代,“民”的力量成为了最主要的建设动力。此时最典型的例子无疑是涩谷地区。由“西武”和“东急”这两家大型铁路公司所投资的百货店让涩谷变成了时尚和潮流的最前线。虽然相关的法律修订不得不需要政府的介入,但可以说没有这些民间大资本的参加城市的再开发已经不再可能。
与此同时,森川也指出了这两个阶段对城市与建筑不尽相同的指导理念。在“官”的阶段,新开发的区域完全被“现代主义”的逻辑所裹挟。让城市处在潮流的“最先端”是公权力合法性的重要来源。于是,在纽约、伦敦可以见到的高层办公楼也被搬到了新宿。在大楼的玻璃墙内外,空间被按照“效率”的逻辑所划分。相比之下,在“民”的阶段,城市理念要来得更为复杂。森川犀利地指出,在不管是被称为“晚期资本主义”或“后现代”的此刻没有一种潮流可以占据主导,因为“资本”本身是没有核心价值的,它所唯一追求的就是盈利。但此时也有一个可以被称为“主流”的做法就是把空间进行“主题公园化”。彼时,以迪士尼乐园为代表的设施成为了最盈利的道具。而园区外的东京城市本身也被一个个小乐园所填满。比如在上述的涩谷,百货店的楼层会按照不同的主题进行内饰,而店外的城市空间也会被“西班牙坂”“意大利公园”等西欧元素所装点。这种故事性给城市空间提供了唯一的“统一性”。
但显而易见的是,这些主题很容易就显得“过时”,进而城市空间也和时装一样不得不进行周期性的重建和再开发。但万变不离其宗的是它们在消费主义之下本质上的“无色无味”。在他的书中,森川教授从城市在漫画中的表征出发为我们提供了一组生动的例子。
大友克洋作品《阿基拉》。
根据同名漫画改编的90年代电视剧《东京爱情故事》至今仍被很多人视为日剧的经典。“莉香就是东京本身啊”!这句话大概能概括出整个故事所传递出的氛围和意涵。但森川却指出“东爱”里的东京和更早时代的东京发挥着完全不同的作用。之前漫画里的东京因为其自身的吸引力从而可以独立地影响故事发展。而“东爱”的东京只是一个让主角们可以在同乡会等场合遇到的单纯工具而已。森川更近一步提出,在同一时代的诸如著名漫画家高桥留美子的《相聚一刻》等作品中,我们甚至能发现“故事的发生地在东京”这件事本身变成了无需描述的事实。因为漫画的重点已经从“都市的景观”变成了“日常的情境”。换言之,“东京就是莉香”:这种相反的逻辑才是正确的。因为城市已经变得无聊,从而需要靠着主角(通常是女主)的魅力和波折的剧情来进行填补。
漫画中东京的这种“褪色”不仅体现在对现状的描绘中,它同时也融入了对于未来的畅想这一本应该最具趣味与想象的维度上。森川提到上世纪90年代前后的不少科幻作品,比如《新世纪福音战士》和《Akira》等,都有对未来或虚构中的首都的描绘。但如果仔细观察的话这些构想大都是对60年代左右东京规划的变形而已。当时,以“建筑天皇”丹下健三为代表的日本设计师就提出了包括“东京湾填埋”等在内的未来城市计划。这和上述动漫里的“新东京”等场景不谋而合。也就是说,此时人们所设想的“未来”其实是在不久前的“过去”人们已经设想过的,而“当下”本应该是这些“旧未来”变成现实的时刻。这些“炒冷饭式”的创作所揭露的不仅是这些计划本身的空想性更是已经无味的东京无法为人们提供新的可能性的冷酷事实。
“趣都”的成立
和前两阶段的“官”与“民”相对,森川提出90年代的秋叶原明显是由“个”为主导。个人的爱好对城市空间产生了最大的作用。确实,并不存在什么政府文件要求把秋叶原打造成“二次元示范园区”。在一定程度上,我们或许可以说包括“新世纪福音战士”的手办热潮有着电视台资本在背后推波助澜。但这无法解释动画结束后热潮依靠其他作品持续下去的现象。更重要的是,许多手办或周边店最早其实也尝试在涩谷等区域聚集,但最终它们都在撤离后转向了秋叶原。
秋叶原的手办店铺。
如果说从电器到个人电脑的转换因为它们实质上都是“家用硬件”而顺其自然的话,秋叶原从电脑到动漫等亚文化的转型则需要寻找其他理由来进行解释。在他的书中,森川选择借用容格等人的精神分析理论。概括来说,作者认为两者共享了一种“内部指向”的主体性。对日本动漫产生重要影响的是由迪士尼为代表的美式动画产业。众所周知,后者的动画是对来自欧洲的童话故事进行纯化或者说圣化后的产物。在面对这一强大的客体时,日本动漫没有选择对作为霸权的外在他者进行模仿而是利用自己的主体性试图将其向内部“同化”。这种主体性体现在重新把色情、暴力等元素加入到动画之中。通过几代人的努力,一种明显的“日式动漫”身份也由此成型。相似的情况也发生在个人电脑之上。曾经的大型电脑完全被掌握了知识霸权的科学家们所操纵,但是PC等设备通过独特的操作程序不仅建立起了自己特殊的风格也“同化”了后续进行的科技革命,为它们设定了新的标准。而当电子技术成为了新的外来霸权后,我们又能看到诸如弹幕、颜文字等日式发明试图把它们进行再度“萌化”。由此,一种共通的主体精神状态让在秋叶原发生的从个人电脑到动漫的转化变得合情合理。
世界系动画的代表作《你的名字》。
这种新的主体性对于现实社会又造成了什么影响呢?首先森川观察到了一种城市空间对于个体空间倒错式的模仿。秋叶原许多商场布置不再按照“效率”或“故事性”,而是个人的“趣味”来分类:一二层是男性向动漫周边,三四层是女性向,五层是偶像相关,六层是18禁等。此外,森川还发现秋叶原空间又有着其他地方所没有的封闭性。不管是以“官”主导的CBD还是以“民”主导的商业区,大多数的建筑外墙都由玻璃所组成。透过透明的建筑外壁我们能看见人们指向外部(欧美)的态度。但在秋叶原,大多数建筑呈现完全封闭的状态,偶尔的空隙只是用来换气的窗户。“趣味”爱好者所追求的是一种沉浸在被自己兴趣所包围的“内向”状态之中。和其他人的交流并不是他们的关心。只要回想一下现在用来形容各种爱好者的“宅”一词最本来的意思就是指某人的房间。而当他们真的和外界进行互动的时候我们也能发现两种倾向。一种是把“外界”进行完全的抽象化。这点在包括新海诚电影在内的一系列所谓“世界系”的作品中最为常见。男女主角要面对的不是彼此就是诸如天灾、末日等“世界级”现象。而其中间的社会往往被他们视而不见。另一方面,趣味追求者们在和外界的交流中也非常明显地具有一种单向性。回到秋叶原的大楼来说,虽然许多商场密不透风但它们的外墙也经常被各色动漫形象所“包裹”。这种出于趣味的涂装是爱好者们对外发信的一种方式。普通民众的反应他们不感兴趣也无从知晓。
同时,森川也指出了一种新的“性别角色”出现在了“趣都”秋叶原的空间里。在CBD,男性的“社畜”无疑占据了主导,而在购物商圈女性则被赋予了最重要的角色(当然这也都是权力或资本建构的结果)。但在秋叶原,作为“第三性别”的“宅男”则成为了最重要的力量。这个分类并不是酷儿理论中会出现的中性或者流动性,而是指虽然生理性别和性向认同都是“直男”却对以性为基础的生殖或婚恋活动丝毫没有兴趣的群体(当然森川在书中采取的全是男性视角,基本没有对亚文化本身存在的性别不平等进行讨论)。森川强调,这些趣味的爱好者会觉得某个女性角色“萌”或“欲”并不是因为她们具有某些现实中女性所具有的特质,而是因为她们本身的虚拟性。宅男们的这种特色和以前在秋叶原出没的主要群体对比之下显得更为明显:在秋叶原还是电器街的时代,来此消费的主要是作为“一家之主”的中青年男性和他们的家人。
一个可能的反论是,虽然“第三性别”听起来骇人听闻但是与众不同的“新人类”基本上每个时代都会出现。比如在1980年代,原宿等地每逢周末就会出现的穿着夸张服饰劲歌热舞的“竹之子”群体。对此,森川解释道,对于这类群体来说特定的空间只是他们的“舞台”。在此,他们可以扮演和在职场或家庭中不一样的全新角色。但对于亚文化爱好者来说,他们在秋叶原追求的不是特殊性反而是一种日常性。他们想要看到的是在自己房间里贴的某动漫角色、某型号列车或某偶像海报也会出现在秋叶原大楼的外墙之上。“竹之子”离开了原宿就不是“竹之子”了,而“宅男”出了秋叶原仍然是“宅男”。
《千与千寻》。
进入2000年代,东京都政府利用自己手中的公有地积极推行了一系列“秋叶原再开发”项目。今天,数栋高层写字楼已经占据了秋叶原站前的核心位置。由此,一种“官”和“民”相联动的新自由主义也开始对秋叶原的空间生态造成冲击。同时,当《千与千寻》在2002年和2003年分获柏林电影节金熊奖和奥斯卡最佳动画电影之后,权力和资本也意识到“二次元”是可以被用来赚取外汇的重要手段。今天,秋叶原主干道的动漫周边商店大多是连锁店铺。规模更小且“同人志”色彩更重的店铺要不是在大楼的夹缝间艰难生存要不是转移到同在东京的中野等地区。但秋叶原本身不特别地令人担心。毕竟从蔬果市场到收音机黑市再到家电圣地,这片空间已经实现了多次的转型。而在疫情后的新时代它又会给世人呈现出怎样的新状态是大家在期待的。
撰文/黄秋源
编辑/朱天元
校对/陈荻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