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吴玫
“与记忆逐渐消失的爸爸7年告别,让人热泪盈眶的亲情之作”,是院线按在日本电影《漫长的告别》头上的推荐语。很诱人的一句话,让我在多部当天上映的电影中选择了它。
然而,却不仅仅只有亲人们在得知爸爸罹患了阿尔兹海默症后,从震惊到接受、陪护、不舍、告别的心路历程。
像每一次看电影,这一次又是等到演职人员的字幕全部播放完后,我才站起来离开放映厅。于是我读到,电影中阿尔兹海默症患者山崎努被排在了第4位。这就对了,《漫长的告别》借用爸爸记忆慢慢消失的7年,与观众讨论了这样一个问题:处于不那么尽善尽美的婚姻中的女性,应该选择退出还是隐忍着将其进行到底?
排在演员表中第一位的苍井优,是电影中爸爸的小女儿芙美。《漫长的告别》中,苍井优的戏份哪里超得过她的妈妈?导演中野量太却当她是头牌,为什么?因为,芙美代言的是当下大多数年轻人的婚姻观。
芙美的第一场戏,是看一眼来电显示后将手机塞进了口袋里,芙美要与将要回北海道种土豆的男友分手。那么,中野量太是怎么来交代这一对恋人分手原因的?看着男友往她精心烹制的蛋卷上浇了厚厚的番茄酱,芙美觉得不可思议:我做的蛋卷怎么能搭配番茄酱呢?男友回答:我已经想了很久,要在你为我做的蛋卷上浇厚厚的番茄酱。吃了一口浇了番茄酱的蛋卷,他咧嘴一笑,“你下班回家我已经离开了。”芙美只好抿紧双唇出门上班,也将一段曾经浓烈的情感甩在了身后。话不多,却将芙美这一代人对婚姻的态度表达得淋漓尽致。
相爱容易相守难,特别是当爱情进入到柴米油盐的日常生活后,相守就变得难乎其难。是什么摧毁了芙美的这一段感情?无非是要不要在蛋卷上浇番茄酱这类琐事。遇见这样上不了台面却让人觉得膈应的芝麻小事,比芙美年长一代的女性会怎么解决?在芙美看来,那是她们的事,要芙美来做选择题,宁愿一别两宽,哪怕明知道感情的空窗期有多么寂寞。
在演员表上排在苍井优后面的,是爸爸的大女儿麻里的扮演者竹内结子。麻里虽然比芙美大不了几岁,这位随研究鱼类的生物学家夫婿移居美国的全职太太,中野量太也只用了一场戏就交代了这个日本女性与美国有多么疏离:麻里正站在炉灶旁,客人中的美国太太好意地来到麻里身边,夸赞她的烹调水平,顺嘴问问锅里的蛋卷是怎么做的。麻里的英语根本不够应付美国人的这个问题,只好手舞足蹈,结果,锅里的蛋卷糊了,惹得麻里对着黑乎乎的蛋卷暗自神伤。
让麻里倍觉沮丧的哪里只是糊了的蛋卷!忙于鱼类研究的丈夫,每天总要等到天色黑尽才进家门,不会英语的麻里没有朋友,只有儿子放学回家后才算等到了个能与之说说话的人。“在家要说日语”,麻里这么规定儿子,但是,很快融入美国社会的儿子,怎么可能依着妈妈的意思行事?结果,母子两人分歧越来越大,终于,在一个屋顶下生活的他们,形同陌路。爸爸得了阿尔兹海默症,给麻里一次次长途飞回日本的机会。爸爸的状态的确令麻里心忧,然而,借爸爸的病况回到日本回到妈妈和妹妹身边的日子,却又是麻里最自在的日子,她看着妈妈全心全意照顾爸爸的样子,不由得怀疑起自己婚姻来:自己为什么不能像妈妈那样拥有幸福的婚姻?
如果不看演员表我们都忘了由松原智惠子扮演的这个角色,有自己的名字叫东曜子,在整部电影中出场时间最长的她,有一个取代了她姓名的称呼,妈妈。
爸爸的病程进入第3年后,偶尔清醒时他总嚷嚷着要回老家。妈妈知道这也许是爸爸此生最后一次回老家了,便下定决心和两个女儿一起长途跋涉,陪伴爸爸回到了他长大的地方。那里,一草一木还是旧日的模样,妈妈一下子想起1964 年东京奥运会举行那年,她认识爸爸的那些往事,以及跟着爸爸来到这里第一次拜见公公婆婆的情景。而爸爸呢?只会坐在老屋的屋檐下呆呆看着远方,间或,吃一块侄儿为他准备的西瓜。
往事和现状,怎能不让妈妈感慨万千?她想起当年自己同意嫁给这个男人时,他是多么温文尔雅!40多年以后,因为疾病这个男人的吃喝拉撒都得靠她照顾了。女儿们听着妈妈的感慨,不由得想起她们记忆中的爸爸,这个担任中学校长的爸爸,似乎总是缺席她们的家庭生活,每天总是早早地出门,多半又都在夜幕降临以后回家。就算回到家里,她们的爸爸也总是躲进书房,捧一本夏目漱石或者大辞典,所以,要说出一两件爸爸与她们在一起欢度时光的往事,真的很难。芙美没有说,但是芙美的表情告诉我们,妈妈与这样一个一心想着工作、全然不顾家庭生活的男人结婚,幸福何在?麻里也没有说什么,但是她内心的焦灼恐怕比妹妹还要炽烈:丈夫也像爸爸一样只知道跟他的那些鱼朝夕相处,自己怎么就没法像妈妈一样,接受这样的丈夫这样的婚姻呢?
假如不是妈妈的右眼突然视网膜脱落,芙美和麻里大概永远都不会知道,父母那看上去岁月静好的婚姻,是妈妈舍弃什么换来的。
妈妈住进医院后,芙美回家替代妈妈照顾爸爸,她这才知道,一日三餐并不是做好了端到爸爸面前就可以的,还必须哄着骗着让爸爸吃饱肚子;貌似在安静读书的爸爸未必就在安全状态,他会撕下书页塞进嘴里。更麻烦的是,爸爸已经失能到控制不住大小便,芙美得时刻准备为爸爸替换裤子……“我实在想不通,妈妈一个人是怎么把这些事都做下来的”,芙美跟远在美国的姐姐交流道。而正受困于支离破碎的家庭生活的麻里,也想问问妈妈:已经迈入老境的妈妈,是怎么以一己之力承担起照顾病人的重责的。
答案全在那首送别爸爸时妈妈唱的那首歌里:勇敢地向前走/不要让眼泪掉下来/想起春天的日子/一个人孤独的夜晚/一边哭泣一边向前走……
我们之所以只听见妈妈温柔的诉说,是因为她将眼泪留在了夜深人静一个人时。告别了爸爸以后,芙美和麻里簇拥着妈妈,回忆起爸爸拿着三把伞去游乐场迎接她们的画面。(吴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