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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squire:您觉得今年有哪些事算得上是“黑天鹅”事件?
施展:太多了。我都目不暇接了。最重要的还是疫情,但疫情已经不能算黑天鹅了。我最近还看到一个新闻,美国洛杉矶港的货船根本卸不了货,以至于集装箱回不来,淤积在那里,咱们就会出现集装箱荒,导致海运成本增加。还有像今年的极端天气、煤荒电荒,事先谁能想到这个?
还有一些我后知后觉的事,比如数字货币的猛涨,还有元宇宙这个概念的迅速展开。
Esquire:作为一名历史学家、政治学家,为什么这两年来公开发言的一个关键词是数字货币?
施展:数字货币的底层是基于区块链技术,区块链提供了一种全新的组织机制,我称之为“囚徒困境”的第三种解。“囚徒困境”表明人们之间多么容易背叛、多难合作起来,但人类社会又是基于合作,所以就必须为囚徒困境找到解。过去有两种解,一种解是反复多次博弈,出于长远利益的考虑,人们就不会背叛,囚徒困境被破解,但反复多次博弈以小规模的熟人社会为前提;大规模陌生人社会中多数活动都是单次博弈,人们大概率会背叛,此时要破解囚徒困境,就只能靠强力第三方执行人,来对背叛者加以严厉惩罚,合作才能出现。区块链当中的公有链基于其分布式记账技术,能够在陌生人社会中实现熟人社会的效应,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现象,数字货币则是让公有链获得活力的驱动机制,公有链和数字货币是共生关系。
Esquire:但好像有能力去玩数字货币的,基本都是受过高等教育、有经济基础的人?
施展:现在年轻人参与的也特别多,而年轻才代表着未来。
Esquire:今年还有一个关键词:元宇宙。
施展:我觉得元宇宙目前是概念大于现实。首先技术能力就没有完全跟上,元宇宙要获得好的体验,对带宽和算力有很大需求,这个就对能源又有更大需求。现在的元宇宙还处于一个将爆发未爆发的阶段,许多人都是看中这个概念来提前卡位。我直觉上判断,这有可能类似于上世纪90年代末的那一轮互联网泡沫。元宇宙一定是未来重要的方向,但当所有人都这样认为时,涌进来的人一多半都会变成泡沫死掉。
Esquire:在中国,今年还有一个词也很重要:反垄断。
施展:一个平台型的互联网公司,天然是垄断的。传统行业的边际效益是递减的,企业规模扩大,管理成本会急剧上升,边际效益会下降,最后达到一个均衡点,那么这个企业就扩展到极限了。而平台型互联网公司的边际效益是递增的,网络的规模越大,价值就越高,而增加的管理成本远远小于网络价值的增值。这种产业,最终一定是以全球作为运营单位的,而不是有限的规模。
一个平台型的公司,在今天已经具备基础设施的意涵了。只不过这个基础设施不是国家来建构的,而是由企业。作为一种基础设施,网络越统一,效率就越高,所以这种平台天然具有垄断性特征。这时,对它们的监管要求就被提出了。基础设施的基本特征是必须无差别地提供服务,有“二选一”的话,就不是合格的基础设施了。
对于这样的企业,监管逻辑和其他企业肯定不一样,需要精细化的监管;但对应地,平台型的公司也应该享有它的一些特殊权利,权责需要有某种对应关系。
Esquire:但平台壮大之后,怎么处理个人隐私问题?
施展:确实非常严峻。我在《破茧》里讨论过这个话题。不同的时代对个人权利的定义是不一样的。像农业时代,资源匮乏,分配高度不平等,95%的人生产,5%的人消费。贵族或者领主手中会聚拢大量财富,他们不能仅仅将这些钱用来消费,也必须用来为手下的那些附庸做些什么,生老病死他们都要管。那个时代对个人权利的定义,和我们现在熟悉的很不一样。富人的财产上附着有对穷人的义务,穷人虽然没什么财富,但仍然对于富人的财富可以提出特定的权利主张,产权边界跟我们今天所熟悉的非常不一样。
工业革命以后,财富资源迅速膨胀,变得越来越多,95%的人生产,同样是95%的人消费。这个阶段最重要的是经济的效率,保证效率的前提则是清晰的产权关系,这样才能降低交易成本。为了确保产权边界的清晰,人们对个人权利做了一种新的界定,这和当时的技术条件、经济条件和社会逻辑是紧密相关的。
到了未来的信息经济时代,可能就会变成5%的人生产,95%的人消费。大量的人会因为AI的替代而失去工作,也就没有能力消费。如果这样,整个社会的经济循环会崩溃,此时必须要有一种新的分配原则出现。这意味着,我们现在所熟悉的个人权利的逻辑也一定会发生改变。
那些大的平台公司,之前,它们从个人身上拿走了大量数据,再基于这些数据获得巨额收入。人们的行为都在产生数据,但在过去,这些数据没有价值,今天是因为大平台的算法而有了价值;平台当然应当因此获利,但这些利全部落到了平台手里就不对了,产生数据的人也应该获得分红。
比如李佳琦,他非常之努力,但他获得的财富,相当一部分其实是粉丝追捧的结果,那么这些粉丝是否应该得到一定的分红?
基于过去的权利观来看,这当然不可以,因为那是李佳琦努力的结果。但如果没有粉丝的追捧,李佳琦也达不到这个程度。在过去,哪部分是李佳琦努力所得,哪部分是粉丝贡献所得,没办法在技术上作出区分。但区块链让这些东西在技术上能区分了。这个事儿可以基于智能合约自动执行。比如你在不断追捧我,流量足够大,厂家愿意把东西放到我这里卖。这时我可以设置一个分成比例,跟我的粉丝做一个智能合约。假如李佳琦没理这一招,这时冒出一个愿意分成的张佳琦,那就会很多粉丝涌到张佳琦这里。这是一个纯粹的市场过程,一种新的分配机制会出现,这才是一种健康的、让所有人达到共同富裕的状态。
我认为我们需要这方面的想象力,只要能想出来,现在的技术都能做到。只是现在我们还是基于工业经济时代的模式想象数字世界,对数字世界立法,但这种立法多半是错位的,因为最初的想象模型就是错位的。就好比大航海刚开始时,人们站在陆地的视角上想象海洋,把陆地的法律逻辑推广到海洋上去,结果完全失败。直到人们意识到海洋需要全新的秩序和全新的逻辑之后,新的空间才完全打开。
Esquire:您所在的“大观学术共同体”,今年还有什么重要的讨论?
施展:还是元宇宙或者说数字世界吧。我们想要了解的是,经济以这种形式发生了变化,对于未来的秩序可能意味着什么?
我们这群人共同进行研究已经有12年了。我们在共同研究的一开始就达成了一个原则性共识:中国因为加入世界秩序而获得了成长;世界秩序又因为中国超大的体量,会被重新定义;这种新的世界秩序,反过来也会重新定义中国。
也就是说,中国未来会如何演化,相当程度上是被我们自己重新定义的世界秩序所反向规定的。所以,中国的未来和世界的未来是同一个问题的两面。我们所有的研究,都会不断地回到这一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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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squire:如何总结您的2021年?
施展:2021年我花了很大精力去探访祖国的大好河山,为了写我的新书,到处调研;当然了,同时我也在密切关注现实。
Esquire:前段时间去山西,是去考察什么?
施展:上个月我去晋北走廊,这一地带有相当一部分是和长城的走向重合的。这几年我一直在尝试回答一个问题:中国是谁?一个国家究竟是谁,是通过对历史的讲述方式表达的。
对任何一个组织、一个国家也都是一样。你对过去辉煌的讲法,定义着你对理想中自己的想象,也就规定着你对未来的想象。
在公共舆论当中,我们对古代历史的讲法有一个值得改进的地方,就是中国史基本被等同于中原史了。边疆、少数民族,在公共叙事里是缺席的。这不仅对中国历史的讲述是不完整的,甚至对中原历史的解释也变得残缺。因为中原和草原是相互塑造的,脱离开一方无法完整地解释另一方,它们构成一个共生演化的体系,所谓的中国史应该就是这个体系的演化史,它最终演化为多元一体的中国。
过去我们往往说长城是中国的北部边界,我说那是错的,长城仅仅是中原的北部边界。当我们讨论中国时,长城其实是中心,而不是边界。所以我想以长城为中心切入视角,把中原、草原、西域、高原这几大板块融在一起讨论,来重新解释何为中国。
我们今天已经处在一个严重的不确定的时代,对于这个时代我们要如何理解,没有任何答案。
应对不确定性,最重要的能力是提出真问题,是对既有问题的不断反思。
Esquire:您对2022年有何预测?
施展:Winter is coming(凛冬将至) 。2020年我还在幻想,世界是否还有可能回到疫情前的状态?但2021年之后,真的回不去了。一方面,回到过去那种各国之间互信的状态非常难;另一方面,想回到过去,需要技术条件不发生实质性的变化。一旦技术条件改变,那过去就终结了。现在能看到一系列新技术正在出现,而且它们的演化会很快,可能十年之内我们这个世界就面目全非了。
2009年的时候,你没法想象2019年的世界。同样,我们今天无法想象2030年。如果元宇宙真的到来,那么什么叫自由、什么叫权利、什么叫财富,甚至什么叫国家,都有可能被重新定义。回不到过去不一定是个坏事儿,有可能只是意味着某种新秩序要展开。
我们今天已经处在一个严重的不确定的时代,对于这个时代我们要如何理解,没有任何答案。应对不确定性,最重要的能力是提出真问题,是对既有问题的不断反思。
我们回看人类历史,充满确定性的时代,其实是历史上的偶然,人类更长的历史都是处在不确定性的时代。也正是因为此,人类最主要的知识都是用来应对不确定性的。人类上一次如此充满确定性,是在“一战”之前,1871年普法战争结束到“一战”打起来的43年时间。当时整个欧洲对未来充满希望,但“一战”开始,一切都变了。对我们中国人来说,快速发展、对未来充满希望的,其实也就是这40多年。
我们只不过是刚好生活在这40年里面,于是以为这就是常态。在这个角度上,当下的我们是夏虫不可语冰而已。
摄影:苏里
采访、撰文:党元悦
策划:陈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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