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面:作茧自缚
阔别六年之后,崔健再次归来。与单曲时长动辄达到七八分钟的前作《光冻》相比,《飞狗》的八首歌,总时长只有37分钟,然而听感却并不轻松。
在紧跟主打歌而来的次曲《时间的B面》中,带有浓重布鲁斯味道的吉他乐段,配上音色沙哑却情绪松弛的萨克斯,和引人摇摆腰臀的鼓点,令人仿佛置身于滚石乐队上世纪70年代初的录音室,或是新奥尔良地区弥漫着酒精、汗水和荷尔蒙味道的小酒馆。
但老崔的声音一上线,歌曲的氛围立刻有变。不论是开篇处的假音,还是副歌部分的嘶吼,崔健的唱腔都与乐队的演奏风格不同,过于紧绷,太像是在向某个假想的朋友或敌人证明着什么。
崔健已经跟着他的乐队成员(萨克斯手刘元、吉他手艾迪、贝斯手刘玥和鼓手鲁超)们玩了多年爵士乐。他说这帮合作伙伴“看不起我这种玩摇滚的”,虽然只是句言重了的玩笑话,但其中也隐藏着某种真相。在吸纳了多年爵士乐养分后,老崔似乎依然没能真正消化掉爵士乐的本质——它不强制要求思想性,不强制要求观点的输出。它向听者索取的,只是在身体与心灵层面的完整投入,一旦做到了这点,在乐手的手中或口中跃动震荡的乐器,和听者同样在跃动震荡的身体,便可以合二为一。
归根结底,老崔还是个摇滚乐手。他不怎么热衷“摇滚教父”之类的浮名,但与“摇滚”二字相关的种种狭义内涵,以及80年代精神为他赋予的责任感使命感,依然是他无法也或许不愿卸下的重担。于是我们看到,在《飞狗》整张专辑中,崔健依然像几十年前一样批评、戳刺着现状。“如雷贯耳的嘲笑”,“满地打滚的鲜肉”……这些或隐晦或直接的意象,都在试图让《飞狗》成为一个透视当下的万花筒。
即便如此,老崔的尝试在很大程度上依然是无效的。毕竟,他试图召唤的对象,要么忙于为生活奔波,要么已躺平,很少有人愿意费力解读那些他精心炮制的海市蜃楼般的意象。所以当他如飞狗般向宇宙咆哮,向世人发出“咱俩一起沦陷”、“咱们来个互相摧毁”之类的邀约时,却不一定能得到回音。摇滚改变世界的年代早已过去,与崔健在国内地历史位相仿的传奇们,要么将目光投向更宽广的维度,要么创作愈发走向内心,要么早在青春期就已放逐了自己。崔健所坚守的,是摇滚精神当中最“重”的一面,这个由他自己选择的十字架,也注定会阻碍他飞翔。
B面:困兽犹斗
身陷于不可解的困境并不要命,要命的是对这种困境有着充分的自觉。崔健显然对战场的变迁甚至消失有着清醒的认识,正如他对自身体力与荷尔蒙的衰退也有着足够的体认。
所以,尽管在《时间的B面》里如愣头青般叫嚣着“老子根本没变”,尽管在《半边儿天》里还是那个用鼓点和高音撩拨美人儿的北方爷们儿,在更多的曲目中,崔健所表达出的,却是老兵凋零的遗憾,和心有余而力不足的落寞。他时而流露出“想吼却没吼,血气还是不够”的怯懦(《留守者》),时而感叹自己已无法像年轻时一般恣意张狂:“一头牛走上兔子的路……野性在温情中迷路”(《兔子牛》)。至于昔日疆场的面目全非,更是让心有猛虎的老崔无所适从,他唱着“昨日的追求已不再明确”,唱着“画地为牢”与“画天为牢”,唱着“我初心到底,没有目的”(《继续》)。烈士暮年,壮心犹在,却未想到与他对垒多年的老敌人,早已变成了风车。没有人能不被时代改变。
所以,在时代变迁的大浪中该何去何从?老崔给出的答案很明确,他选择“留守”,选择“继续”,哪怕这会让他显得荒谬可笑、不合时宜。这种与自己较劲的斗争,有时的确显得纠结拧巴,它让老崔的声音时常与乐队的伴奏相对抗,让歌曲在内耗中流失了许多能量。但老崔的自我挣扎,也为整张专辑带来了那些最动人的时刻。它们全都来自于当老崔接受自己的荒诞、不再试图赢下这场战争、只是甘愿成为整个壮怀画卷的一份子时。
当老崔在《留守者》中嘶吼自己的坚守时,他似乎很明白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的道理。于是随着他的嘶吼,小号声在临近歌曲结尾处洪亮地出现,强势却温柔地将歌曲带回过去,带回那个老崔帽子上的五角星闪闪发光的年代。
当老崔在《继续》中将音调骤然提高八度时,吉他和女声合唱所组成的音墙,却如海水般将他的嚎叫淹没,对应着歌词中“天空压下来,考验我的耐力”的画面。这首含义暧昧的曲目像《一块红布》一样,塑造着一个负重前行的“我”,和一个以温柔与爱作为武器的“你”。而崔健已经不再想赢得较量,甚至不再知道自己究竟在和谁较量。他开始允许自己被击败、被淹没,但他还没有允许自己落荒而逃。若是已经无力逆天行走,那么像条灰狗一样在泥泞中继续打滚,对一位老战士来说,也并不是一个不理想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