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年前,我大学毕业,怀揣着"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的伟大而幼稚的梦想,我到了一个偏僻的煤矿,开始了长达五年的矿工生涯。
初,入炮釆队,主要工作包括打眼、填药、放炮、铲煤、顶收支架、回老塘炭、开镏子、看马达窝、开皮带、看材料道、送饭等。因工作原始、辛苦且危险,炮釆工区又被称为"劳改队"。工作三班倒,分早、中、夜三班,大家轮流,每15天一换,唯领导可选班。
上班前,先去领了灯,然后每班20余人一起,坐直电梯下到地下约400米处,步行约1小时至工作面,其路上坡下坡,坎坷崎岖,黑暗之极,偶有壁灯,但多数须靠头顶镀灯照明。至长约百米的工作面后,开始打眼、放炮。巨响之后,煤灰尚弥漫之中,空气中有浓浓的炸药味,全班人马涌入,吞吃着漫飞的煤灰、炮粉,每20米两人为一组,将炸至镏子外的煤铲至镏子上运走。工作面高低起伏不平,高处可直立通过,矮处仅半米左右,须贴地爬过(直至今日,我仍多次梦到爬过长而低矮的通道)。煤铲净后,移镏子,移支架,再进入下一轮打眼、放炮⋯⋯,如此反复。
记得下井首日,大家围坐在镏子、支架旁,班长开会。忽然,已釆过煤的区域轰隆巨响,几支木支架被压断,声响惊人,众疑冒顶,皆惊叫,暴跳四逃。惟我岿然不动。一分钟后,恢复安静,确认并非冒顶后,众人又聚回原处,继续开会。班长脸色铁青,怒骂"尔等怂货,就TM知道跑,丢人现眼!人家这李大学生,第一天下井,人家都没动!"我未语。其实,非我不逃,奈何面前共有4条路,我第一天下井,路不熟,不知向哪跑,而已。
又一次,我正在材料道小憩,忽听头顶咔咔咔异响,先后有几块煤石砸落下,随着声响愈大,落石渐多,我稍一犹豫,即暴跳爬逃而走,刚跑出2米,刚才所睡之处即轰然腾灰,尽被煤石掩埋。惊,汗,幸,惧。自此有恐顶症,持续5年有余,每睡觉,必盯着房顶,戒备塌顶。每坐车,必戒备车顶,恐其坠落。上课时亦不时盯看吊扇和房顶,怕其突然坠落。
又一次,因提前升井,独自一人行至半道而镀灯竟灭,而道又无壁灯,其时,四下巨黑,耳畔惟风,满世界绝无半毫光亮,有如地狱,与闭眼世界无二,你是无法体会在地下400米处的暗黑中一个人的恐惧与绝望的。慌悚数分钟之后,我开始自救,不顾手指脏污而不停以舌舔湿手指,竖起,向手指感觉凉的方向摸行(井下须通风,风进的方向必是出口,故风吹指凉的方向即为出口),幸而,约数十米后听见皮带声响,并遥见微弱壁灯,狂喜,泣,遂不顾跌撞,速奔而去,跄踉爬跑,两小时后,终顺皮带运转方向逃出绝境。
⋯⋯
下井釆煤矿工多为农民合同工即临时工,工作辛苦,又脏,每升井,除牙齿与眼球外皆黑,唾沫与鼻涕亦黑,故洗澡多用澡堂而少用淋浴,多用粗皂而鲜有香皂,多用配发的专业洗油去污剂。我每次下到澡池子,脚踩之处皆煤粒,如沙滩般感觉。每次洗澡都要洗1小时,但亦仍洗不干净,指缝、皮肤皱纹里时有煤黑,日时一久,几融入皮肉。除了累、脏之外,釆煤亦危险。我所下的井道处,即发生过瓦斯爆炸,数十人瞬间灰飞烟灭,无一幸免,甚至尸骨无存,其惨,其痛,其恐怖,无善辞可陈。正是此种恶劣的工作状态,矿工们心理、肉体俱有压力,故多嗜烟、酗酒。
其时,我的宿舍三人,除我之外,另两人即为农民合同工。其中一位忠厚老实,典型的中国任劳任怨式的农民,其每天最开心的时候就是边洗工作服边哼唱《花心》。不知为何,半年同宿期间,除此歌之外,我未听他唱过别的歌。
或许,他象我一样,坚信春去春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