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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明天
我出生在一个没落的满清贵族家庭。
六岁到十六岁,整整十年,我学的都是如何依附丈夫,如何为丈夫分忧。
终于,我成了闺中女子的典范,成了人人赞颂的「格格」。
外祖父在一堆上门提亲的名门望族里,为我选了一位好夫婿。
他说:「这是我能为你找到的最好的路。」
我徐徐下拜,行了一个最规矩的礼,「孙女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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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出生在清光绪二十年的深冬,出生在一个满清的贵族家庭。
这年的大清在一场大战中惨败,全国上下的白银都赔了出去,连带着昔日繁华的八旗贵族也一同衰败。
我人生的前六年,府中的吃穿用度依旧如同旧制,我的阿玛甚至纳了一房妾室进门,丝毫看不出一点大厦将倾的迹象。
可夜深人静时,我会看见额娘在烛火下拨着算盘珠子皱眉叹气。都说破船还有三千钉,可这三千钉怎么也维持不住一个王府该有的体面。
在我六岁生辰的前夕,我的阿玛死在了妾室的房里。
我跟在额娘身后进到姨娘屋里,屋中烟雾缭绕,弥漫着一股奇异的味道。
平日里恃宠而骄的姨娘跪在榻前抖若筛糠,她只穿一件单薄的纱衣,额头上凝满了豆大的汗滴。
而我的阿玛,往日里站在我身前如同一堵墙的阿玛,如今却横躺在榻上,形销骨立得如同一具骷髅。
「阿玛。」我往前踏上一步,想凑近去唤他起来,却被身后的额娘拽住。
「明希,你的阿玛没有了。」
额娘的声音很轻,听不出情绪。
阿玛的葬礼办得体面,用尽了家中最后一点白银。
额娘在这场葬礼后遣散了家中所有的奴仆,连后院那几房姨娘也一同放出了府门。
几个姨娘全是阿玛在风月场所搜罗来的,她们临走前跪在大厅痛哭,求额娘不要赶她们走,她们赖以生存的是一张貌美的脸,可无人庇护的美貌在这乱世里只会横生祸端。
额娘垂首,说了声抱歉。
她如今自身难保,更没有办法庇护她们。
额娘带着我来到了南京城的外祖家,外祖父是汉人,早年在京城做官,后来遭弹劾贬谪,就退居南京,一待就是十年。
外祖家中清冷,只有他一位老人和几个仆从。
额娘说,家中本是有几个舅舅的,如今都外出谋生或是读书去了。
外祖性情冷淡,终日整理公务,偶有闲暇也是醉心书画,从不曾亲近额娘与我。
「额娘,外祖父是不是不疼我们?」
额娘抬手摸摸我的脑袋,最后什么话也没有说。
我养在深闺,吃穿上虽不如以往,但总归还是好的。
外祖虽不大与我亲近,但十分重视对我的教导,他派人搬来许多《女戒》《女训》类的书让我学习,又找来一个曾在宫里待过的嬷嬷,教我规矩。
有次我路过书房,恰巧听见额娘与外祖父的对话。
「为什么非逼她学这些?」额娘的声音听着有些急,「女子这一生难道就非要靠夫家吗,明希可以去国外读书,去学些安身立命的本事……」
额娘的声音被外祖父的一声冷笑打断:「女子本弱,如今又恰逢乱世,与其让她一个人逐水飘零,不如寻求一个好夫家安稳一生。」
我的额娘平日里看着文弱,可那日她却执着地为我争了许久。
我并不知道他们争吵的结果,只知道第二天教养嬷嬷依旧出现在我的院子里,而我的额娘被送往了寒山寺,我与她再难相见。
2
我被规训得很好,我会琴棋书画,能为未来的丈夫红袖添香,我还会管家理事,能为未来的丈夫执掌中馈。
我六岁到十六岁,整整十年,学的都是如何依附丈夫,如何为丈夫分忧。
我成了闺中女子的典范,成了人人赞颂的「明希格格」。
终于,外祖父在一堆上门提亲的名门望族里,为我选了一位好夫婿。
他也是满清贵族,虽是下三旗,但与我也算家世相当,而且是他家比我家有先见之明,早早地开始经商办厂,没有和我家一样早早败落。
「明希,这是我能为你找到的最好的路。」
外祖父垂垂老矣,他须发皆白,连一双瞳仁都变得浑浊。
「孙女知道。」我徐徐下拜,行了一个最规矩的礼。
郭尔本氏送来一张照片,上面是与我定亲的少年,他穿了一身青灰色的长袍马褂,戴着一副金丝边的眼镜,模样斯文。
照片左下角用钢笔写了他的名字,郭尔本若轩。
「格格也该拍张照片送过去。」旁边的嬷嬷提点我。
我颔首应下。
第二天丫鬟们将我很是打扮了一番,还特意为我簪上了我从王府带来的一支点翠发簪。
嬷嬷打量着镜中的我感叹:「格格生得美,可惜这眉毛太挑,眼角也是上扬,若是生一双细眼垂眉,便能更添一分娇弱。」
照相师傅是个洋人,他金发碧眼,见人就是一副笑脸。他来得很早,在后花园中找了个清静雅致的地方架起照相机,耐心地指导我如何摆出好看的姿势。
「小姐,您把背挺直些……」
「不可,格格得含着些腰,背脊也压弯些,这样才显得柔美。」嬷嬷走过来将手搭在我的肩上,压垮我刚刚挺起的背脊。
照相师傅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最后还是帮我拍下一张令众人满意的照片。
我的照片被送往郭尔本氏的府上,送照片的嬷嬷说她家大夫人对我很是满意,赞我娇美怜人,还特地送了一对胭脂水釉梅瓶以示喜爱。
我们的婚事顺理成章地敲定下来。
婚礼前一个月,我上寒山寺祈福,一并去看望我的额娘。
一别十年,她变了许多。
在我的印象里,额娘总是穿着繁复精美的旗袍,踩着高高的花盆底,顶着张扬的旗头,和任何一个八旗贵妇都没有分别。
可如今她一身青衫布衣,连一头长发也只是用一根木簪随意挽起。
「额娘。」
她在我的轻唤声里回过头来,露出一张素白的脸。
「明希?」她走近我,一双手捧着我的脸细细辨认,「你长大了。」
我原以为我与额娘起码会相拥着哭上一场,可事实上并没有,她很快地接受了我的长大,我也很快地接受了她的老去。我们很平静地待在她的禅房里,连对话都带着一些客气疏离。
我跟她讲了外祖父给我定下的婚事,递给她看郭尔本氏的照片。
「看着是个传统的男子。」她接过照片之后仔细地看了一番,然后又看了我一眼,「与你倒是相配的。」
此后我们久久无话,直到我快离开的时候,她才说了一句:「明希,好好过下去。」
我点了点头。
3
我成亲这天,是久雨后的第一个晴天,天空上还挂着一轮淡淡的彩虹。
送我上轿的嬷嬷说,这是个好兆头。
新婚夜里,我在摇曳的烛光里头一次瞧见了我的丈夫,他戴着一副金丝框眼镜,看着和照片上一样斯文。
他比我预想的更好一些,待我温柔尊重,闲暇时也会陪我游湖赏花,是个很好的丈夫。
家中的长辈对我也很放心,一早给我了库门钥匙,家中事务全安心交给我打理。
婚后半年,我被诊出喜脉。
一府上下都很高兴,最高兴的当属我的丈夫。
他在大夫离开后牵起我的手,声音雀跃:「明希,我们有孩子了。」
那是我第一次见他笑得这样开怀,连带着我也欢喜起来,笑着说:「对呀,我们有孩子了。」
可惜我这个孩子,到底是没能留下来。
得知我有孕后,公婆怕我伤身劳神,不准我再管理家中琐事,还将若轩的东西收拾到了书房,让我与他分房而眠。
而我们分房的第三个月,从小服侍他的丫鬟传来喜讯,说是有孕了。
嬷嬷告诉我这个消息的时候,面色有些难辨。她斟酌许久,最后还是补了句:「小姐,切莫伤怀。」
我笑着拍了拍嬷嬷搭在我肩上的手,表示无碍。
我与若轩本就是包办婚姻,他们家看上的,是我显赫的姓氏和贤良的品行,既能满足他们的面子,又能满足他们的里子,是做个儿媳的好人选。
若轩表面待我再好,可细扒却没有几分真情。我若一哭二闹三上吊,只会消磨掉他对我那本就不多的情谊。
如今我怀着郭尔本家的嫡长孙,只要平平安安生下来,那他再多几房妾室再多几个庶子,于我而言并无所谓。
可世事,并不能全如我所愿。
在我喝下燕雀妾室茶的第三天,一个雪后初晴的午后,她邀我去后院赏花,一边说着与我如何姐妹情深一边拽着我落进湖里。
湖水寒凉,我在这场落水里永远地失去了我的孩子。
这事难评,我与她一同落水,一同落胎,又恰巧避开了丫鬟小厮的视线,谁也说不清是谁害的谁。
我们的丈夫一碗水端得奇平,一边是青梅竹马的丫鬟,一边是明媒正娶的夫人,他没办法偏移。
额莫克甚至在探望我时让我体谅若轩。
「你失去的是一个孩子,可他却失去了两个,他该比你更伤心。」
我望着屋外被冻僵的小雀儿,思忖了好久,最后点了点头。
他们实在太低看了我,他们以为我外祖父家内宅简单,我定然学不到什么内宅手段。
可这内宅手段,也不一定是要学的。
4
来年开春,燕雀又一次*。
孕妇贪食,喜好也多变。
若轩偷偷给她设了个小厨房,瞒着我专为她做饭后的小食。
她一边吃大厨房的火焖牛腩,一边吃小厨房的芝麻汤圆;一边吃着笋干炖鹅,一边喝着冰糖炖雪梨。
食物相克。
她又一次落了胎,身子虚亏,大夫说她活不长了,可她吊着一口气迟迟不肯咽下。
我身为当家主母,理所当然地,去送了她最后一程。
她躺在雕花床榻上,丰盈的脸颊已经深深凹了下去,再不见往日的灵动秀丽。
我与她闲话家常,端得温柔又得体。
大概是因为油尽灯枯,她对我再无敌意,反而是从床榻上滚落下来,用嶙峋的身子给我磕了个头。
作恶的人总想在死前求得一个原谅,以免带着一身罪恶踏上黄泉路。
可我偏偏不让她如愿,我往前走了两步,蹲下身握住她的手,贴在她耳畔说了一句话。
我离开的时候,正对上前来看望她的若轩。
他颀长的身影站在四四方方的院门前,一双眼里瞬间升起难辨的神色,疑惑、愧疚、恨意,最终归于一派沉寂的浓黑。
我朝他欠了欠身,礼数行得周全又得体。
5
妾室的葬礼办得潦草又随便,卷着一张破草席直接埋进了深山,这人间不管再怎么繁华,都与她无关了。
她死后,若轩难过了一阵。
他为她写下悼念的诗句,字字句句皆是深情。
只是男人深情又薄情,半年后若轩在行商的路上偶遇一个卖身葬父的孤女茯苓,觉得她貌似故人,当即将她带回了府。
初见时,我实在是打量了好一番,才从她泛红的杏眼里瞧出一些与燕雀相似的影子,她们哭起来的时候眼角都带着一抹薄红,都是娇弱无依的可怜模样。
我将茯苓安置在后宅,拨了个丫头照顾她起居。
她平日只待在屋子里做些绣活儿,偶然出来见了人,也总是低垂双眸。
我提过让若轩早些纳她做妾,好给她个名分,可若轩只说她守孝期未过,要等满三年才好。
只是若轩不着急,家中公婆却很着急。
家中一连三胎都没生下来,还折了个妾室进去,怎么看都不吉利。
他们着急要个孙儿,可我又在上次落胎时身体受寒,短时间内难以孕育,他们便想将这姑娘早早纳进来,好生孩子。
额莫克苦口婆心地劝着,阿玛哈也连带着施压,他们双管齐下,不久后若轩就纳了茯苓。
茯苓性子乖巧,并不爱惹事,有了名分后天天早上来给我敬茶请安,恭敬又温顺。
我并不讨厌她,有时候还会和她闲聊几句。
她这人心思浅,一开口就将身世说了个七七八八。
她说她父母早亡,年纪很小的时候就跟着爷爷相依为命,他们爷孙靠卖草药为生,今年突发饥荒,她的爷爷没能挨过去。
她说着落下一滴泪来,那泪啪嗒一声落在衣摆上,洇开一块深色的印记。
我恍惚间,想起我的外祖父。
6
外祖父的死讯是霜降那天传来的,那日霜重,我推开门时只见着白茫茫的一片,报丧的小厮垂着头,孤零零地立在这片白里。
几个舅舅都远在异地没办法赶回来,这场葬礼只有我和额娘两个人代为操持。
额娘并没有因为外祖父的逝去大恸哭泣,整场葬礼她都显得异常平和。
夜间守灵时,我一边烧纸一边提议让她搬来我的夫家,与我同住。
可她笑着摇了摇头,对我道:「明希,我要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我有些诧异,伸手想去拽她的衣袖,却被她避开。
「我如今也不过三十五六,还有一半的人生未过,后宅已经困住了我的前半生,我不想它再困住我的后半生。」
「明希,抱歉。」
额娘总是会在葬礼之后抛弃一些东西,在阿玛的葬礼上,她抛弃了王妃的尊荣,摆脱了婚姻的束缚;在外祖的葬礼上,她抛弃了我,挣开了母亲的枷锁。
我尊重她的选择,于是站起身,一拜到底。
「额娘,保重。」
一场葬礼,我失去了我在这世上剩下的两个亲人。
若轩知晓我难过,又开始在我的房里留宿。
「明希,我们再要个孩子吧,孩子就是你的亲人。」
他的声音很低,语气也很温柔,莫名能听出一些缱绻的味道。
我仰躺在他的身下,看着床顶上摇晃的芙蓉纱帐,点了点头。
我终究还是没能怀上孩子,大夫来了又去,都说我寒气入体恐难有孕。
若轩为此找了好些药方,那药炉子就摆在我的院子里,时时小火煨着,一日三餐饭前饭后,总是吃不完的苦汤良药。
我就这样吃了半年,半年后,茯苓那边传来了好消息。
她被诊出身孕,已经月余。
晚上若轩照常宿在我的房里,他躺在我的身边,侧身将我抱住。
「等茯苓的孩子生下来,就记到你的名下。」他拨开我的长发,将吻落在我的后颈,「那些药,你别再喝了。」
我总是看不透我的丈夫,他有时候情深似海,有时候又寡情薄义,像是一块墨,拿在手上是沉甸甸的实挺挺的,要磨上很久才能化开,可真的化开了,也不过那么一点点。
7
茯苓有了身孕后,府上的重心都落在了她的肚子上,全都盼望着她能平安生产。
我的日子一下子变得清闲,有时候实在闲得无聊,就与隔壁府上的张夫人结伴去梨园看戏。
梨园新来了个戏子,是红极一时的京城名角柳映泉,他最擅小旦戏,扮相俊美艳压群芳,一双美目勾魂摄魄,唱做更是一佳。
听说京城好几家小姐为了他争风吃醋,闹得很不好看,他为了避风头从京城躲到了南京。
台上的幕布缓缓拉开,戏子踏步而来,他头上的珠钗轻晃,身上的环佩叮当,一袭彩衣,满脸浓妆,一双凤眼波光潋滟。
我盯着他的眼睛,恍惚间想起小时候看的话本,想起那传闻中吸人精气的狐狸精。
「与你一见钟情甚,一点根芽种得深。」
我在他的唱词里垂下眼,喝了半盏冷茶。
「京城盛传他容貌惊人,今日一见,也不过如此嘛。」旁边的张夫人看着台上的柳映泉,发出一声轻嗤。
我点点头,轻声道:「是啊。」
柳映泉一连唱了七天,从《菊宴》到《吊园》,唱完了整整七场《钗头凤》。
我也一连看了七天,第七天的傍晚,《钗头凤》谢幕。
府上的马车停在梨园外,专程等着我回家。
我掀帘子上轿的时候,一眼就看见了端坐在轿子中间的若轩。
他穿着一身月白色的长袍,金丝镜框下的眼睛紧闭着。
前些日子他去城郊收账,一连几天,想来是累极了。
我坐到他的身边,没有打算吵醒他,可他还是被动静吵醒,睁开眼将手覆在了我的手上。
「这些日子,冷落你了。」他话是这么说,但语气里半点愧疚也没有。
我脸上带上抹浅笑,不着痕迹地将手从他手下抽了出来:「怎么会呢,你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他半阖着眼皮,视线落在我的脸上,神色不明:「是吗?」
他没有等到我的回答,轿子就停了下来。
8
茯苓生产那日,天下大变,幼帝下诏退位,清王朝落下帷幕。
若轩与阿玛哈怕我们府上会受牵连,权衡之下将我与生产完的茯苓和她的孩子安置到了乡下的别院。
我们离开时天还未亮,浓浓暮色里额莫克握着我的手,叮嘱我千万护好刚出生的孩子。
我点了点头,转头对上若轩,他一夜未睡,眼里尽是疲惫。
「明希,护好自己。」
别院建在山脚的一个小村庄里,这里地处偏远,民风淳朴,是乱世里难得安定的一隅。
茯苓从前在后院的时候总是一副怯生生的样子,可到了这里,却一下变得明媚起来。
她总在喂完孩子后跑出去和村里的女孩子们玩儿,她们三五成群地坐在大槐树树下,叽叽喳喳地聊天,说到激动处还会手舞足蹈地比画,看着很有朝气。
与我们一同来的嬷嬷和我一起照顾孩子,手忙脚乱的时候她也会埋怨茯苓孩子心性,没有做娘的样子,可说到最后,她总摇着头叹息:「她才十五岁,确实也还是个孩子。」
每月初一若轩都会托人送来平安信,信中只写着一句话:【一切安好,勿念。】
我将每封信都妥帖收好,以为我们不久之后就能团圆。
可朝代更迭乱世动荡,不是我们想团圆就能团圆的。
我们到乡下的第五个月,一群拿着砍刀的土匪*进了这个小山村。
嬷嬷年迈难行,我和茯苓只好将她藏进枯草堆里遮掩身形,而我们带着孩子往山上逃。
茯苓以前常在山间采草药,对山路并不陌生,她带我来到山巅一处隐蔽的山洞里,躲了整整一夜。
夜里狂风大作,孩子在我们的怀里哭闹不休。
「姐姐,你说嬷嬷,还在吗?」她说着一哽,眼泪落在我的手背上,烫得灼人。
「茯苓,人各有命。」我摸摸她的脸颊,将她抱进了怀里。
第二日天明,我们带着孩子爬过几座高山,终于找到一个小村,村民们热情而心善,招待了我们一夜,给我们指了回南京城的路。
我们跌跌撞撞走了几日,终于来到久违的南京城。
可当我们回到郭尔本府的时候,却发现府里只剩下一个小丫头。
「前些日子城中动乱,少爷带着老爷夫人出城避灾,说是去了江南,怕是不会回来了。」
我与茯苓一下子成了乱世里的浮萍,逐水飘零再无所依。
9
我们一路南下,路途中几经坎坷。
世道不太平,我们两个女子带着一个襁褓中的孩子,自然成了很多人眼里的肥肉。
一路上我们九死一生,险些就死在了寻亲的路上,好在上天保佑,我们遇见了一个心善的戏班。
那是个艳阳日,我与茯苓相扶着走在山间小道上,隐隐听见了有几个人在呼救。
这时我们本该避开,可茯苓到底医者仁心,她看我一眼,说道:「我若不去看看,心中会不安。」
我点点头,随她一起过去。
五六个人围着一个倒地的老头,嘴里一声声地喊着班主。
「我会些医术,让我看看。」
众人连忙退开,给茯苓让了一个位置。
茯苓的眉头皱起又落下:「无妨,是暑热。」
她先宽慰了众人,又朝我道:「姐姐,你把藏青色的小行囊给我。」
我递过去,她从里面翻出一个小瓷瓶,倒了几颗药给昏迷的老人喂下。
老人悠悠转醒,转危为安。
一行六人朝我们连声道谢,又见我们两人带着孩子,便邀我们一同行路。
山路难行,好在有他们的帮忙,我们才顺利到了江南。
临别时,班主叫住了我:「夫人可是南京人?」
「正是。不知班主有何事?」
「我有一徒儿,花名柳映泉,若有一日你重返南京,帮我给他带上一句话。」
「请讲。」
「我是信他的,可富贵权力压人,我不得不做出违心举措。」
我点点头,朝他们一行人行了一个大礼,权当作报答。
江南很大,我们并没有当即就找到若轩他们。
好在茯苓懂一些医术,她行医问诊收了些钱财,我们也能安稳度日。
我们在城郊租了间小平房,白日里她摆摊看病,我则待在家里照顾孩子。
「姐姐,我打听到了。他们就住在城东,随时都能找见。」
她刚给孩子喂完奶,抱着他轻晃,眉眼间看不出半点欢喜。
「姐姐,你带着孩子去吧。」她说着,将孩子递到我怀里,「我就不去了。」
「我与少爷并无情谊,当年他帮我葬了阿爷,我受了他的恩情进府做妾,如今我给他生了个儿子,算是还了这份恩情,与他就算两清。」
我想再说些什么,却被她打断:
「有些人血里有风,注定是要漂泊的。」
「姐姐,不要留我。」
10
我带着孩子来到城东,按照茯苓给我的地址拐进一个小巷子。
在这个小巷子里,我终于见到了我的丈夫。
两道高墙劈出的一方狭长小天地里,我的丈夫执着一柄素色的油纸伞立在尽头处,像是落在宣纸上的一滴墨点,无声地散出几缕哀愁来。
他看了我许久才终于确认是我,迈步朝我走来。
他没有问我他的乳母,也没有问我他的妾室,只是单手接过孩子,对我道了声辛苦。
夜里若轩睡在我的身旁,一遍一遍地摩挲着我手上的硬茧,在我快要睡着的时候,我听见他的声音。
「我将你送去别院,本是打算让你避难的。」
「却不想事与愿违,让你受了这样多的苦楚。」
「明希,以后我们夫妻同体,再不分离。」
我在他的喃喃自语里熟睡,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
若轩早已起床,将孩子抱在案台上逗着他玩儿。
见我起来,若轩笑着招呼我过去。
他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拿过一张宣纸,纸上写了两个字——景和。
「春和景明,景和就做他的名字。」
我点点头,并无异议。
11
我们在江南一住三年,第三年的冬天,阿玛哈在一场大病中去世。
额莫克终日郁郁,也没能挨到来年开春。
都说落叶归根,我们将二老的骨灰带回了南京,也重新回到南京定居。
临行的前一天,我偷偷去了从前与茯苓租下的小院子,院子里晒着一筐又一筐的草药,却寻不见人。
我问了邻居,他们告诉我茯苓上街问诊去了,并不在家。
我从早晨等到天黑,还是没能将她等来,见上我们最后的一面。
我留了个小盒子给她,里面是一把赤金打造的长命锁。
只求她平平安安,长命百岁。
我与若轩坐着马车,不过半月就到了南京城。
一别三年,南京城的面貌改变得并不多,城西的梨园还开着,柳映泉也还在那里唱戏。
只是昔日与我结伴看戏的张夫人,早已去外地避难,再找不见了。
我带着几个仆人将破败的郭尔本府修缮一新,重新住了进去。
家里的生意搁置了三年,很多账已经算不清了,若轩在外日夜打理,很少回府。
景和也已经四岁了,到了开蒙的年纪,我为他请来一位德高望重的教书先生,他整日待在书房听从先生教诲,再不像从前一样黏在我的身边。
我又开始去梨园听戏。
三年的时间并未在柳映泉身上留下什么痕迹,他依旧化浓妆穿华服,唱着悲欢冷暖,演着生死离别。
我听得耳熟,他唱得悲凉。
我看他从《梁祝》唱到《贵妃醉酒》,看他从化蝶殉情的祝英台变成盛唐醉酒的杨玉环。
这天下几番风云变幻,上位者换了又换,乱世的漫漫烟火里只有这伶人守着三尺看台,从没变过。
这日他谢幕,我第一次来到了后台。
「柳公子,你的师父让我给你带句话。」
后台人声嘈杂,我在一面铜镜前找到他,他明明卸了妆,容貌却越加绮丽,真是如妖精一般。
他回头看向我的时候,一双凤眼勾魂摄魄,我心口一滞,缓了缓才道:「他说他相信你,只是皇权富贵压人,他做出了违心之举。」
当年的事我略有耳闻,柳映泉当年艳绝京城,不少达官显贵为了他一掷千金,明争暗斗求他青睐,最后还闹得出了性命。几家都是官宦望族,都不好得罪,只好将气撒在了柳映泉的身上。就这样,他被逐出从小将他养大的戏班,孤身一人到了南京城,敛去锋芒做了最普通的戏子。
他听了我的话眼里慢慢攒出一点笑意,像是枯木逢春。
「我知道的,师父养我十余年,将我视作亲子,授我手艺,教我做人。」
「我一直都知道的。」
他起身,朝我作了一揖:「多谢明希格格。」
12
民国七年,世道越发地乱了。
小巷子里躺满了骨瘦如柴的乞丐,他们年纪或大或小,个子或高或矮,远看去各不相同,凑近看却全长一副模样,薄皮包着骨头,颧骨高凸两颊深陷,一双眼睛大睁着,浑浊而空洞。
政府每天都要派人将饿殍搜集到一处扔出城外,听说城外的乱葬岗已经堆成了一座小山。
粮食的价格一涨再涨,平民百姓怨声载道,却不敢反抗。
我带景和上街买宣纸笔墨的时候,看见两个抱着孩子的妇人站在街尾处,她们饿得精瘦,张着干涸的嘴唇说了些什么,紧接着伸手把对方的孩子抱过来拿在手上掂了掂。
一个妇人抱着孩子离开,一个却还立在那里,她身下的影子被残阳拉成一条细线,生生将巷子劈成两半。
「额娘,你怎么哭了?」
景和拽拽我的袖子,我这才惊觉我的眼泪已经流了满脸。
我将景和塞进轿子里,然后转身朝那个妇人走去。
我将钱袋子解下来递给她。
妇人麻木地低头,死水一样的眼睛在看见钱袋子的时候猛地蹦出精光,眼泪如洪水般泄了出来。
她哽咽着想说一句谢谢,可嘴巴又张又合,吐出来的只有破碎的音节。
「快去追,还来得及。」
她跪下朝我磕了个头,然后朝另一个妇人离去的方向狂奔而去。
我看着她消失在巷子的拐角处,一回头就看见了若轩。
他走过来牵过我的手,将我扶上了轿子。
13
若轩不再让我出门。
我守着院子里四四方方的天地,终日数着灰蒙蒙的天上掠过几只小雀。
这些日子里我总会想起额娘和茯苓,还有生死未卜的嬷嬷。
她们如今待在这世上的哪个角落,是否能吃上一口饱饭?
有时候,我也会想起柳映泉,听说梨园已经关门,他一个卖唱为生的伶人,空生得一副好皮囊,不知在这乱世里又要怎样活。
慢慢地,我竟也开始信佛。
我求这漫天诸佛保佑,保佑额娘与茯苓,保佑嬷嬷和张夫人,保佑柳映泉和老班主,保佑那两对可怜的母子,保佑这南京城,保佑这风雨飘摇的中国。
14
若轩是个能人,这乱世里谁都活不好,他却活得很好。
他的生意越做越大,赚的钱也越来越多,我甚至能看见他搬着一大箱一大箱的金子存进库房。
也许是商场磨人,他身上的斯文气慢慢褪尽了,只剩下商人独有的奸猾凌厉。
我不知道他在做些什么生意,只知道不再是实业。
有百姓将秽物扔在郭尔本府的朱门上,一串串的骂声从早上响到晚上,又从晚上响到早上。
我问了若轩,却只得来他冷冷的眼神。
「明希,这世道胜者为王,我一开始只想求个安稳,现在却想求个富贵。」
「泼天富贵就在眼前,我怎能不心动呢?」
他利欲熏心,眉眼间全是金钱与*。
不久之后,他带回来一个女人。
那女人十五六岁,樱唇琼鼻,一双杏眼水光盈盈,像个熟透了的樱桃。
我不想招惹她,她却招惹起了我。
她烟花柳巷长大的,行事做派娇美风流,最爱惹是生非。
她前一刻还在挑衅我多年无子,下一刻见若轩过来,又倒在地上柔柔弱弱地求我别伤她。
若轩走近扶起她,眉眼冷得像是覆盖了一层冰霜,看向我时没有半点温度。
他没有责辱我,只是扶着她离开。
那日过后,我们少年夫妻的情谊在那一刻,就算是散尽了。
后来他的生意做去了沿海,便举家搬迁,他带走了妾室和儿子,唯独留下我。
临行前,他带我来到燕雀生前住过的院子,与我在夜色里对质。
「明希,燕雀是急火攻心而亡的,她死前只见过你,你到底对她说了什么?」
我抬头看他,他依旧戴着金丝框的眼镜,岁月也没有在他脸上留下太多痕迹,可他再不是从前的若轩。
我的声音在这仲夏夜里显得尤为凉,一句话隔着数年的光阴又一次从我嘴里念出来,一字不差:
「你欠我孩子一条命,我拿你们母子两条命来偿,以后黄泉地狱,我们两清。」
他听后垂下头,像是落进污泥里再无法抬头的白鹤。
「真的是你。」
燕雀陪他长大,与他有青梅竹马的情谊。
当年我*了她,他明明知道的,却没有向我发难,原因简单,当时我失了孩子再无孕育的可能,他对我有愧,加上我与他新婚宴尔,也有那么一两分的真情。
可这愧疚和微薄的真情经过十多年的岁月,早就消磨殆尽。
而他心心念念不可再得的燕雀,却在他心上被他记得越发深刻。
曾经的饭粒子变成了门前月,朱砂痣也变成了蚊子血。
我终究是活得太长,长得让他厌恶了。
15
我一个人守着空荡荡的郭尔本府,一守就是十年。
这十年的时间漫长而凌乱,我身边的两个丫头陆续嫁了人,最后这府里真的只剩下了我一个。
我将空余的院落租出去,来租房的有走街串巷的货郎,也有进城做活的人力车夫,还有新时代的进步青年。
青年们的梦想远大,他们明明连饭都吃不饱,屋子里的蜡烛却彻夜长明,对着一张破烂的中国地图讨论得激烈。
后来,他们的热情慢慢地熄灭了,最后只剩下静默。
退房那日,一个女学生来见了我,她漂亮的眼睛里全是灰败颜色,对我说:「夫人,你也弄张船票吧。」
那时候的我们都知道,南京城上方悬着一把沉甸甸的屠刀,不久就要落下来。
可我们却不知道,这把屠刀能够绞肉。
南京城变天的前夕,城里的百姓已经隐约听到了风声。
大家都想尽办法想搞到一张船票,却很少有人如愿。
那日早上我起床,房间的窗微微敞着,照进来一点零碎的晨光。
我在临窗的案台上看到一张沾着污渍的船票。
去登船路上,我提着箱子回头看了一眼,道路两旁梧桐树绿叶翻飞,这座老城静谧而安详。
我以为终究还会回来,却不想这一眼,是我记忆里南京城最后的模样。
16
船登陆码头的时候,来接我的是十年不见的若轩和景和,他们父子并肩朝我走来,一个提起我的箱子,一个牵起了我的手。
这十年的隔阂仿佛从不存在。
若轩将我带回了家,家里只有三两个丫鬟,却不见他宠得如珠如宝的「燕雀」。
他不说,我也不问,我们相敬如宾,仿佛横隔在我们中间那十年的时间从未存在。
后来他死于一场风寒,死前牵着我的手久久不放,又是叫明希,又是叫燕雀。
他死之后,我开始了独居,后来景和生子,我又去带了几年小孙子。
时间过得匆忙,小孙子长大成家,也生了孩子。
到我八十岁这年,我的曾孙女已经亭亭玉立。
她是杂志社的编辑,最喜欢听我讲清末民初的往事,后来在帮我整理若轩遗物的时候发现了他的随笔。
他笔下的我温顺谦卑,是旧时代女子的美好缩影。
「太奶奶,你和太爷爷虽然是包办婚姻,但相濡以沫了一辈子,肯定是有爱的吧?」
我摇了摇头:「战火纷飞的年代,何谈情爱?」
「那太奶奶,你这辈子,有对谁动过心吗?」
我没有回答他,只从模糊的记忆里找到一个少年的残影。
他站在戏台上水袖流转,是化蝶殉情的祝英台,也是盛唐醉酒的杨玉环。
我这辈子循规蹈矩,不曾行差踏错半步。
但当年他若问我一句,我也是愿意抛下这一身枷锁跟他走的。
(正文完)
番外 1·柳映泉
她大概永远也不会知道,那张船票是我送过去的。
我是孤儿,很小的时候就没了父母,在遇到师父之前我都是靠乞讨为生的。
我讨饭的地方,就在一个王府门口。
那家夫人心善,总是嘱咐下人给我一碗白饭,过节的时候我的白饭上还会添上一些碎肉。
就在那时候,我见到了她,她与我差不多大,生得很漂亮,一双眼睛大大的像是明珠一样。
她随她母亲,也是心善的人,每每从外面逛街回来,总会扔一些碎银子或是吃食给我
有一年大雪,她踩着积雪走到我面前,用糯糯的嗓音对我说:「小乞丐,你要挨过这个冬天啊。」
就在她的祝福里,我遇见了师父。
我真的挨过了那个冬天,可等我终于找到时机再跑到王府门口的时候,却发现早已人去楼空。
我原以为我们不会再见,可上天到底厚待我。
再次见到她的时候,是在南京城的梨园,她端坐在看台上,气度华贵,长成了女子最好看的模样。
「与你一见钟情甚,一点根芽种得深。」
这句戏词我唱了无数遍,只有这次最缱绻缠绵。
我打听到她嫁了人,夫家是当地有名的望族,我偷偷见过她的丈夫,那男人生得不如我,待她也不够好。
她每次来看戏的时候都蹙着一双细眉,像是不开心。
我为她唱遍世间百态人情冷暖,用尽我一副身心。
她的每次离开都让我猝不及防,她第二次离开我的时候,我整个人都要碎了。
我打听到她是去避难,却又听说她避难的那处村子有了贼匪。
我担心她的安危,主动去匪寇那里唱了三天,那里被绑的妇人很多,唯独没有她。
我想,她大概还活着。
果然,我们再次见面了。
这三年的时间里,她肯定受了很多的苦。
她来后台找我的时候,离得我很近,近得我心脏狂跳,似是要从胸口跳出来。
她遇见了我的师父,带了一句话给我。
你看,我与她的缘分总是这样妙。
后来的世道越来越乱,她再不出门了,后来我又听说,她那丈夫薄情寡义,为了一个女人丢弃了她。
这么好的她,就被这么丢弃了。
她待在偌大的王府里,一待就是十年时间,我租了间房子守在她的身边,一守也是十年。
后来上海城破,战火波及南京。
我求了一个我曾经的戏迷,为他唱了整整十天的戏,唱得我喉咙出血,坏了嗓子不能再唱。
我用所有的积蓄,仅存的尊严,换到了那张船票。
我趁夜将那张染着我血的船票,送到了她房间的案上。
那夜夜色漫漫,我用我坏了的嗓子唱了最后一句戏词。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壁残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番外 2·郭尔本若轩
很多年之后,我才知道我的船票并没有送到她的手上。
送船票的仆从临时反悔,将船票给了他的女儿,让他女儿逃了出来。
后来这个小姑娘找到我,告诉了我当年的事情。
那时候我便好奇,我的船票没有送到,那明希又是怎么样登船的呢?
可我没有将我的疑问问出口,她如今平平安安地回到身边,那旁的就都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