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背影,她也是绝妙美人。
说来她并不那么打眼,炭灰色的风衣也宽松,遮去了身材,走在街上容易被灰突突的路人埋葬,但我可以感到她的出众,因为呢,还是招供一下吧,我是美术学院的高材生,眼毒着呐。
她风衣的衣襟时而飘起,姣好的身材若隐若现,富于弹性,不是外国人,这点从她刚才打手机时说的话就可以判定出来,但无疑也不是普通中国人,我想起徐悲鸿在法国留学时画的一幅女人背面的人体素描,模特儿虽是法国人,却东方韵味十足。眼前的她就像那模特儿,尤其她的丰腴,不同于当下时尚的瘦,这是我喜欢的。
她的身高估计不会低于一米七,不会的,个高的人适合穿风衣,那样走起路来显得飘逸。她身上的挎包款式朴素而昂贵,绝非暴发户的那种光鲜亮丽的名牌,高跟鞋也是黑色细跟的,这种款式现在的女人很少穿了,而时尚男性脚上的那种粗跟鞋或宽头坡跟鞋,刻意凸显女汉子范儿,而她不,她穿戴的一切都只适合她自己。那么她是模特儿?至少是平模,就是杂志和网页的时装模特儿,职业的耳濡目染养就了她的品位,但模特儿多半是炫耀*的,她却不像。那么是普通的上班族?现在是周三的上午十点多,她还在街上这么悠闲地走?而且眼下的社会,以她的美貌,可以所向披靡,什么得不到啊,都可以得到的,得来全不费工夫,不需要做朝九晚五打卡的苦逼上班族。那么是富二代?也不像,富二代一般是恶俗的,还属于暴发户范围,短时间的暴富还没来得及使这些人除了味蕾之外的器官得到同步发育,所谓真正的富贵气有待时日的汗漫滋育,怎么说也要一个世纪吧。那么是老板?也不对,虽然老板族衣食无忧,属于不坐班阶级,但这些人早已成了惊弓之鸟,时时刻刻为环境的“风吹草动”所烦恼,时时计算着别人和预防被别人计算,所以他/她们极富现实感,显得心力交瘁,疲惫焦虑,我干活时接触到的老板们都是这样的。而她的气质,看上去几乎不食人间烟火,像幽居在什么静宅深巷,乏味了,无聊了,忽然来到市井街巷走走看看。那么,她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呢?
她偶尔侧目旁顾一下周围的什么,有一次路过一家花店,她停了下来,隔着玻璃橱窗往里看了看,静思片刻,略微缓慢地将目光从那些花草上移开,又继续走了。
这是我第三次跟踪她了,每次都是在这个中南购物广场附近看到她的,时间在上班高峰之后,根据我的观察,她不在附近的什么写字楼里上班,每次都好像是路过,可她为什么常常要从这里经过呢。
2
白日之下,跟踪女人,我自己也没想到自己竟如此大胆。其实我在自己喜欢的女人面前一直有一种不可克服的自卑感,我永远不敢走上前去对她说一句什么,哎,说实话,我可能都没有勇气面对面地站在她的面前直视着她,除了在学校的教室里和同学们一起画模特儿,那是一种集体行为。这种情况虽然后来好一些了,那是因为同班的女生拿我无所谓,也就是根本不注意我,无视我的存在,其实后来我发现这样也好,这样我反而会自在些,舒服些,但我还是无法像别人那样自然和坦荡。我也暗自想过自己有什么心理问题,却理不出个头绪来。我想到虽然班里的女生不鸟我,可我却比别人更注意女人,对有眼缘的女生我是很上心的。我想起几年前路过舞蹈系的练功房看到的那位女生,我也不知道她的名字,只是看到过她好几次,有好感,就觉得她是我可亲的人了。我注意到她修长的身段和灵巧的动作,走起路来轻灵而有弹性(这个弹性和我眼前跟踪的那位女性走路的弹性是相似的)。从她大腿的白嫩看,无疑是我喜欢的女人的皮肤,她肩上搭着一条浅玫瑰色毛巾走过来,完全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可是有个瞬间,我发现自己的目光与她的眼光碰触了,她即刻显得略微拘谨而不安,和别的同学一起迅速离开了练功房。在那一刻,我觉得有些异样,我觉得自己的目光在注视她而又被她察觉的瞬间,没有退缩,退缩的是她,于是我感到自己的勇气了。这是一种难言的快感,这种快感持续了至少两个星期,直到那天我去食堂打饭时正好在窗口处碰见她,我的欣喜又重新充满了我。她在帮厨,勤工俭学吧,看到我时目光便顺了下去。我忘记我点的什么菜了,可她好像知道我要什么菜似的选择了几样,然后满满地盛到我的饭盒里,我见了也拘谨起来,匆匆地走开了。那时的感觉超过了“快感”,而有点幸福了,可之后也没发生过什么,确切地说,我后来几乎没再见过她了。还有一位女生是学校广播站的同事,她是戏剧系的,那天她来向我要稿子时,嘴唇的鲜嫩简直像春天里要绽放的樱花,我对她说写好了,可是其实我全忘了,一个字也没有写。她说给我吧,这时我就把手里的一幅没画完的速写递了过去,她接过去看了看,困惑得无语了,我见状有点慌乱,也一时语塞,还是她用那美丽的樱花般的嘴唇发出对我速写的评语:“画得真好!”可其实我并不是很喜欢她的身材,有点太成熟女性的体态了,她说以后你给我画一张画吧。我说好。可是,和前面的那位舞蹈系女生一样,我后来也没再见过她了。事到如今,我不得不承认是我的腼腆和胆怯造成了这样的局面,现在想来我对她们记忆犹新,难说完全是亲切感,亲切感是有的,但每当我闭上眼睛的时候,浮现出来的是她们的那些美貌,哪怕是局部的美貌,美貌包含亲切感吗?可能是的,我不太懂。
大学的同班同学里有一个女生在毕业的时候,曾经说过一句怪怪的话,她说我这个人绝对有桃花运,但最后到手的却肯定不是桃花,我很不高兴。可是,如她所说在毕业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没有女人,无聊孤单,整天四处晃荡,不知所终。
兄弟,你有过那种漫长的,孤独的,封闭的,没人理的日子吗?没有?那你比我运气好,真的,比我运气好。这种生活有一种黏性,一旦过上,比如说过上了半年一年,你就可能被黏连住,像吃了麻叶,摆脱不了,变得越来越孤单,越来越乏味,乏味?是的,大部分时间是这样的,但麻叶的效果是这样,有时它又能使那个孤独变得不太乏味,甚至相反,尽管你还是自己一个人,可你觉得你不算真的孤独,而当你习惯了一种生活方式的时候,生理和心理都自然地默认了它,在每天忙碌的同时,也体会到自由自在的存在感。那天我读到一篇有关植物生态的文章,其中描述一个孤独隔绝而又繁茂的植物世界时用了一个词:辉煌的隔绝。我轻轻念着这五个字,心为之一动,觉得还有这样去形容隔绝的啊!辉煌?是的,辉煌,可是那一瞬间过去之后,一切还是会恢复到常态。
大学毕业后,我的工作一直没有着落,整天就那么待着。零敲碎打的活只能维持我饥一顿饱一顿的生活,生存的本能使我养就了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习惯,我开始喜欢观察路人,留意他们的言行举动,不知从何时起,跟踪人也就慢慢成了我的一个嗜好。起初没有特定的目标,也并非仅仅跟踪美女,也跟踪一般的不美的,跟踪男的,除了想窥视别人的隐私之外,其实我更感兴趣的是想看看他/她们是不是也和我一样无聊孤独,也有着相同的挫折感。
眼前的这个女人并非街上偶遇,而是从一个自己无意拍的视频里发现的,是的,我偷偷拍的视频,这样就要扯到一年多前我做的一个项目了,它们彼此之间多少有点沾边,我说“沾边”两字是有找借口之嫌的,但我没撒谎,我们在做许多事的时候,不是需要些“借口”吗?
3
那年我还是一个艺术学院美术系的学生,替老师做了一件活,是市公安局刑侦科与美院合作的项目,内容是建立国民面相结构类型的数据库,有了这个数据库,办案人员可以根据目击者对嫌犯面目和体格特征的描绘,调出相关的形象类型,快速锁定嫌犯,制出相貌图,以公示天下。从理论上说,这样可以大幅度提高破案速度,实际效果如何,还待有关部门的鉴定。我的工作既不是鉴定也非对素材的研判,而是项目里科技含量最小的那部分,就是人物形象的收集和分类。
公安局陆续发来了一些文字资料,从资料上看,数据库的类别主要是人的脸部,五官部,头颅类以及人的骨架体态类型诸部分,原始资料的大部分需从街上收集来。这类事枯燥繁杂,老师是绝对不愿*,于是就落在我们这些作为助手的穷学生身上了。我喜欢画人,所以不怕与人打交道,加上是政府项目,报酬大概不会太低,至少不至于赖账,所以这段时间里,我应该吃喝无忧,不必再向父母伸手要钱了,如做得好,可能还有额外的奖金。
人的相貌收集到街上去偷拍就可以了,分类则需要时间,我想到以前在地摊上看到过《麻衣神相》,一本宋人的相书,它也许会给我提供一个现成的类型框架,省去我少说一半的时间,以体现我生活的座右铭:少干活多挣钱。于是我去了省图书馆,没费多少工夫就找到了那本书。虽是八四年印刷粗劣的小册子,但我觉得如获至宝,来到一家幽静的咖啡店,点了杯招牌咖啡“夏日花园”,坐在软皮沙发上阅读了起来。
没读一半,就失望了。《麻衣神相》对面相的研究竟是很粗糙的,一本书的目录仅有五官分类,如“象眼”“猪眼”“猴口”“仰月口”“鲶鱼口”“胡羊鼻”“贫贱开花耳”,等等,而没有脸型的归纳,这样就陷于“得毛而失貌”了,所以这本书基本上是相书无相。让我迷惑的是,古人相人怎么会有这样低级的忽略,想到从前看古代圣人像,难怪他们千人一面,老子、孔子、孟子、墨子,长得都像一家人,如果谁犯了案,官差肯定不知抓谁,只好先统统带到局子里再说。想着想着我就阴笑了,我忽然想到自己的这张脸,于是乐此不疲地把自己的五官与相书里的细细对照,发现自己的眼睛介于象眼和鸳鸯眼之间,又查看了一下解释,还好,这两种眼睛都是主富贵的,就是说我的前途还不错。可我的鼻子是猴鼻,喻示贫穷而且寿命也不长,我略感不悦和渺茫,又赶紧去查自己的唇型,好像有点像鲶鱼唇,这种唇型的人命好像很贱。看到这,我不仅不高兴而且有点沮丧了。我把《麻衣神相》扔到一边,心想宋代人也擅长忽悠。
《麻衣神相》是靠不上了,我只好到街上到人海中去拍照,不免暗暗叫苦。我需要个相机,最好加上摄影机,我本想向项目主持的老师申请经费来置办这些器材,可刚一张口就被无情地回绝了,于是,我只好咬牙自己倾囊买下,反正以后也还会用到的。我买了GoPro Hero3运动摄像机,这是当时我用过的顶级的家伙了,再把原来的山寨手机换上iPhone 4S,可谓武装到牙齿。手机随见随拍,GoPro呢,我把它固定在胳膊一侧,有时也固定在帽子上,虽然稍微有点扎眼,模样有点怪,但还是能在多数人没有醒过闷的时候,把他们的模样高清拍下。我来到市中心繁华的购物广场、步行街、女人街、美食街等人多的地方,悄悄地、暗暗地一阵狂拍乱照,然后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插上U盘,把白天拍的那些人物在电脑屏幕上一遍一遍地浏览。
那些陌生人各怀心事,眉头多半皱着,或盯着左右,或望着前方,神情茫然空漠。我想人的常态多半如此吧,他们没料到自己会被一个陌生人暗中拍下,所以脸上毫无造作,露着那种没有自我意识的意识,与电影里电视剧里人物的那种不可救药的装腔作势相比,他/她们好像来自另一个国度,生就在另一种文化生态和文化氛围里。可是,也有一些人发现了有个照相机摄影机镜头对准他们偷拍的时候,他/她们神情就遽然大变,惊恐地、怀疑地、敌意地朝你望过来,没有一个好脸。而我倒是喜欢这种神情的戏剧性的转变,因为不管怎么说,矫揉造作也是一种状态,不是吗?所谓自然,应是包容了所有状态的一种状态吧。
我是那天在看录影时注意到那个女人的,是很好看的背影,我赶快把视频退回去重放,如此重看了好几遍。眼睛呆看着她,知道自己发现了“新大陆”,可惜我只拍了她的背影,重放了多遍,也没发现她的正面,甚至连一个侧面也没有,只是一个风姿绰约的背影。
4
大学三年级的时候我第一次画维纳斯的全身石膏像,一班二十七八个人,占满了维纳斯前面所有的角度,开始我还挤在很侧面的一个地方,眼光得穿过前面三四个画架六七条胳膊,才能看到维纳斯侧面的小肚子,但是前面有个女生喜欢把画板拿下来放在自己的大腿上,这样我就什么也看不见了。一狠心,我把画架放到了维纳斯的身后。那个位置是没有人的,就我自己。当我把画架支在那里,开始观察打量维纳斯的背面的时候,我得承认我有些失望。
维纳斯的背面显得有些臃肿,腰也过于浑厚,那双薄腴秀美的脚从我的角度只能看到小脚趾,果然没什么值得画的。虽然老师说模特儿的任何角度都是可以入画的,但我并不以为然,是我个人的偏见?那为何大家都不选我这个角度呢,周围就是我自己一个人在画。自己就自己吧,我开始沉下心动起笔来。这是个三星期的长期作业,所以从石膏的长高宽窄比例到背部肩部和裙子衣褶,都需画得精确不误面面俱到,没料到要做到这点比想象的难得多。
维纳斯的背面显得有些臃肿,腰也过于浑厚,那双薄腴秀美的脚从我的角度只能看到小脚趾,果然没什么值得画的。虽然老师说模特儿的任何角度都是可以入画的,但我并不以为然,是我个人的偏见?那为何大家都不选我这个角度呢,周围就是我自己一个人在画。自己就自己吧,我开始沉下心动起笔来。这是个三星期的长期作业,所以从石膏的长高宽窄比例到背部肩部和裙子衣褶,都需画得精确不误面面俱到,没料到要做到这点比想象的难得多。
或许你也有这样的体验,就是记忆里的,或者印象里的美好特殊的事物人物,一旦说出来或写出来,常常不是那么回事,它们无可奈何地变得平凡无奇了。那次画维纳斯石膏,我就再次体味了这种经验。
我本写生高手,成绩一直是系里的前三名,一个星期过去,我却大败下来,似乎中了邪,素描稿打了多遍,就是不大像维纳斯,别说美不美了,连形都没画准,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挫折。记得老师曾说,如果对形没有把握的时候,可以去摸摸对象,会有帮助的,于是我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教室无人,用手把维纳斯摸了个遍,当然也包括摸她的背部,臀部和大腿。
摸着冰冷的维纳斯石膏像,滑腻柔润,在和我手掌接触的时候,石膏像好像渐渐有了温度,某个瞬间里,我甚至感到这没有生命的石膏像在我的手下好像活了起来,像人的皮肤,我分明不是在摸石膏像,而是在摸一个女人。我发觉自己好像在耍流氓,有点肆无忌惮,因而一种类似犯罪的意识朦胧升起并在我的周身蔓延开来,我似乎在某种程度上理解了那种犯罪意识,我摸着,摸着,极力细细体会着指间感到的所有微妙的触觉信息,它们如此微茫而明确,低语与暗示并存。我想起从前和女性接触的残片记忆,丝丝入扣又刻骨铭心,那些女友后来都哪去了呢?她们的真情和假意,嫉妒和冷漠,还有那些似乎已经彻底遗忘了的珍贵细节,正当我继续想入非非的时候,我却感到了维纳斯石膏里的死尸般的冰凉,这种感觉和柔滑的皮肤质感交织在一起,向我提示着两种不同的暗示,我有些困惑了,感到了这具石膏的陌生。我绕到维纳斯的前面,抬眼看着维纳斯,她在黑暗中望着前方,或者准确地说望着黑暗。好在我没开灯,维纳斯也看不到我,我忽然很想摸摸维纳斯的胸部,可不知怎的,我没敢下手。
我又绕回维纳斯背后,看不到她的脸,心里放松多了。我继续摸着,如此往复几遍,手电光下再反复对照我的素描稿,发现我画得几乎精准无误,只是没有从前面看到的维纳斯那样美罢了,我终于醒悟了:完美的维纳斯是不完美的,她的缺陷就是她的背影。我在想那个不知名的有着精湛技艺的古希腊雕塑家,怎么会忽略维纳斯的背影?莫非故意,还是美人的背部本来就不是那么美的?可是她,我拍的视频里的她,那背影是多么美妙啊!
5
我想再去拍她,拍她的正面和侧面。那个视频是在中南购物广场拍到的,于是我又带着摄影机去了那里。当然白等半天。我知道在一个城市里想要再次撞见一个街上曾见到过的人,犹如大海捞针,但还是莫名其妙地来到这里,想再见到她。我也有点想耻笑自己,觉得自己可能有毛病了吧,她为何不是一个外地人呢,那天她只是路过此地,然后直奔了机场或者是火车站,现在正在一个陌生的城市,在一条相似的街道上同样风姿绰约地走着,或许她已经结了婚,甚至有了孩子,是一个年轻的家庭少妇,此时正在逛商店为自己的丈夫买一条领带或为孩子买奶粉,或者为她的母亲生日选一束花,如果这些都非事实的话,那么也可能是谁包养的小三?为什么不呢,小三的思路虽有可能,但我当时却极不愿意那样想下去,不知为什么我有点伤心,觉得自己蠢得像猪。
连着等了两三天,我开始觉得再见到她是个虚幻的事了,我甚至怀疑我的那个印象是否是假的。美好的东西多半都是虚幻的,这是我有限的不足三十岁的生命总结,我认为这是个真理。我暗下决心,决心不再去那里。第四天早晨出门的时候,我记得我调动了自己的全部意志来压抑和控制我想去的欲念,仿佛在同什么顽强作对,我终于赢了。我去了城西的另一个繁华地段拍照,我使劲地摁快门,咔嚓,咔嚓,咔嚓,听着这些机械般重复的声音,我感到自己与其说是被某种空荡的机械声所填充,不如说是更空虚了。
6
这个项目还没有完工,我却面临毕业。面对将来不确定的新生活我心中惘然。在校时,我的心气和多数同学一样都很高,觉得自己是大艺术家的料,如今行将毕业,心理起了明显的变化,大家都神色不安地四下找工作,然而从几个已经找到工作的职业性质看,分明都改行了。我呢,虽然毕业创作得到了一个什么优秀奖,但在拿到获奖证书和五百元奖金后,我就变成了无业游民。是啊,想到每年全国大小艺术院校有十几万的像蚂蚁似的毕业生,心里就瘆得慌,社会哪需要那么多画画的人啊,但我还是喜欢画画的,不想马上改行,可谋生却很艰难。我手头正在做的那个项目尚没一分钱的进账,可房租和温饱的压力就已逼上门来,所以我不得不找些零活挣钱,以解燃眉之急。我先后给小学围墙画过“讲文明懂礼貌”的壁画,给土豪的小三画过美人像,在大街旁边的围墙上写过大标语和配图,也参加过几个什么小展览卖过几幅小画,但这种零敲碎打的事是难以为继的。记得在最困难的时候,也就是在房租已拖欠了四个月,房东准备把我扫地出门的时候,我不得不再次向父母开口要钱。父母是开小面馆的,起早贪黑,钱来得不易,所以父亲一开始就反对我学画,说你学什么都比画画好,能养活自己。现在我的狼狈印证了父母当初的英明预测,所以当我在电话里隐晦地说出那个要求的时候,父亲的冷嘲热讽甚至是幸灾乐祸的声音就直撞我的耳膜,他对我当初没听他的话耿耿于怀,并扬言不再供我上大学,这我理解,但事情落到这步,总不能不救一把吧。两个礼拜后父亲打来了五千元,后来又收到另一笔一千五百元的汇单,估计是母亲私下寄的,她为我的窘况忧心忡忡,说一个男孩是要谈女朋友的,没钱,穷巴巴的,怎么行!我心怀感激的同时,也很难过,决心不到万不得已之时,再也不向父母要钱了。
没想到的是在我几乎落魄的时候,有个女孩向我示好,她是早我一年毕业的校友,叫严妍。以前在学校打过几次照面,后来在我的画展(群展)上再次碰上了。美院校友自来熟,她没作品参展,但对我能参展很羡慕,尤其喜欢我的画。她的话让我开始注意起她,我发现她有很好看的手,十指纤纤,洁白修长,长相也是秀气的,尤其侧面的四十五度角,鼻子和下巴的弧度都很美。像大多数美院女生一样,严妍留着长发,身材瘦削,爱穿一双装范儿的、皮质做旧的大头皮鞋,我问她在干什么,她说在混,有一顿没一顿的,我说瞎说,你的气色那么好分明是富二代,她说气色好吗,我说好啊,她说那你请我吃饭吧,我笑了,说早知道就不说你气色好了。
没过多久,严妍就向我表白了,现在想来我那时是心不在焉的,我觉得自己并没有动心。记得问过她为什么喜欢我这样的屌丝,她说你不是屌丝啊,你的画很好,那个策展人也是这么说的,他很看好你,我也看好你。你画的人和别人不一样,你懂人,你画上的人都是活的,像在哪里见到过,主要是这些人物里面都有一种可以打动人心的忧郁和孤独。你画的那张维纳斯石膏也好,那么美,我听了心里暗笑,觉得她没有见过真美人,事实上她和所有恋爱中的女人一样,都认为自己是最美的,那天她对我说画画我吧,给我画张肖像,再画一幅裸体,以做我年轻时的青春纪念,你不觉得我比上学时老了吗?
我为严妍画过一幅肖像,没画好,原因可能是和她太熟了,不如初见面时的敏锐了,而那幅画她的人体我却认为画得相当成功,她也满意得爱不释手,总是看啊看,然后问我她的身体真的有那么美,那么白嫩吗,我说当然,她说没骗我?我说没骗你,她听了将信将疑,良久,终于还是选择了相信,转过头来对我那样含笑说道,怪不得你对我那么色!当晚她做了几个我喜欢的菜,像麻辣鸡丁和蹄髈烩栗子,还有她从江苏老家带来的高度数的双沟大曲。
严妍那天喝了不少酒,脸色泛着少见的红晕,不停地对着我微笑又微笑,然后硬实地坐在了我的大腿上,使劲亲我的胸脯和臂膀,我顺着她腿往上摸,感到她滑溜溜的睡袍里什么也没穿,于是就搂住了她,她继续进攻,抓、挠、嘬,齐头并举,咄咄逼人,极富侵略性。那一夜,她活像动物世界里发情期龇牙*着的小浣熊,我看着她那疯狂而扭曲的表情,心里并不舒服,也不好说什么,只好闭上了眼睛,在翻天覆地的做爱中默默忍耐,至少有三根烟的工夫之后,终于,我感到她达到高潮时明显的痉挛以及我自己的瘫软。从那以后,严妍完全黏上了我,既小鸟依人,又像养鸟似的对我体贴入微,关怀备至。不久,在她的鼓动下,我在离学校不远的地方租了一个小单间,和她同居了。
在那些无所事事的日子里,我们在屋里厮混,看美剧,吸麻喝酒,做各种自以为是的美食,给她拍各种臭美的照片。照片里的她光鲜艳丽,而实际上并非如此。同居之后,我发现她生活混乱也不爱收拾,嗜睡懒觉,有时连吃饭都懒得下床,就直接躺在床上吃喝,这和我的爱整洁整个拧巴,心中叫苦。有时候,我上午才收拾好,下午又乱了,时间久了我也懒得动,随它去,后来我竟然在屋里发现了老鼠,它们的毛发看上去好像比我还要干净。
我后来想,如果我和严妍不是那么快地上床,特别是,如果她不是在做爱时像浣熊那样的龇牙咧嘴,我们可能不会那么快地掰了。我属于那种善于掩饰自己真实心理的人,可还是让她慢慢感到了我逐渐冷下去的心,她明白我不再爱她了,我之所以没主动向她提出来,是自己的某种胆怯,我不知道怎么面对她,说白了也就是不知道如何面对自己。不到半年,还是严妍提出分手的,她说我恨你,我恨你,然后大闹起来,凶相毕露,几乎疯狂,她把房间里凡是能摔烂的东西都砸了个稀巴烂,而且居然一下把床也掀翻了,然后突然抓向我,我几乎是仓皇而逃了。当时我真的有种不小心掉进动物园里又从那里跑出来的感觉,那个房间里我的东西我几乎一样也没带走。不能说我一点不伤感,但她掀床时的爆发力给我的震撼更强大。我承认不到两个星期,我又平静地回到自己并不真正讨厌的孤单无聊的生活了。
我渐渐养成了一个新的习惯,就是喝酒,多半是劣质酒,酒量也慢慢大了。我常去附近名叫“白熊”的酒吧,是个半地库,走下几个台阶进去,里面幽暗昏沉。扎啤卖得不贵,只要二十元就有一大杯,喝个两三杯也就有了些醉意了,有了醉意的世界分明要可爱得多。吧台后面墙壁上的各色酒瓶在壁灯微黄的光照下隐隐闪烁。不知哪里弄来的一只鹿头也挂在那里,它的那双黑黝黝的假眼睛,呆呆地望着远方,哎,看什么啊,再看也没有草原和你的哥们儿了。
调酒师有一男一女两位,我常碰到的是女的。想起我和严妍那段并不温馨的过去,分手时她的狰狞在我心里留下了很深的阴影,这个阴影对我影响深刻,它让我从此对女人小心翼翼,不太相信了,应该说对她们吃不透,所以我在那段时间里对于女性有些望而生畏。其实呢,我对自己好像也不大相信了。望着那位女调酒师,心想她的真实面貌又是怎么样的呢,她这张温柔的面孔下,是不是藏着另外一副面孔,是否也会突然凶相毕露,狰狞得龇牙咧嘴,原来那一脸的淑女相瞬间荡然无存?但这些是一时半会儿看不出来的,能看到的只是酒吧昏暗灯光中她的殷勤和蔼,调制鸡尾酒时晃动调酒杯的动作熟练而优雅,这么个昏暗的地方,天天和酒打交道,会如何呢,我想到调酒师的脸上都有夜色,而且我也没见过喝醉的调酒师,特别是女的调酒师,她们太理性,太旁观,总是小心翼翼,和酒永远保持着安全的距离,所以你们并不懂酒,你们只会调一调酒,搭配点好看的、按你们的话说各种“浪漫的颜色”,但你们不会懂得里面的奥妙和精魂,那么你们跑到这里干什么?我一边喝着酒,一边想着。酒杯里的酒不知不觉喝干了。这是杯Mojito,今天第一次品尝,是这位女调酒师给我介绍的,她说男人可以尝尝,没准喜欢,一般男人都喜欢的,说完她还对我微笑了一下,那笑容很温婉,有点贤惠的味道,我很受用,喝了两口,果然好,也说不上怎么个好,甜酸味,口感醇厚,不错,不错,我第一次发现自己很喜欢这种酒味,它很懂我,甚至体贴我,在这昏暗之处,疲惫的夜晚,我会喝几杯Mojito。我看到她刚调好一杯,黄绿红三色独立叠加,女性喜欢的那种东西,这时我才想起来作为鸡尾酒中的“底酒”的朗姆酒,威士忌和伏特加,这些浓烈的酒和橘子汁、苹果汁、柠檬汁和薄荷汁等的混合,有点像男女的融合,配的量,选的味对头了,就可口了,不然就完蛋了,我就是完蛋了一次,才跑到酒吧里来的。可是为何要喝鸡尾酒,单喝朗姆酒、松子酒等岂不更好,我觉得自己这个想法有点道理,再想下去却是愚蠢的,是啊,男女搭配,干活不累,搭配不好就打起来了,酒就变得难喝。嗯,差点忘了,以前那位男调酒师就曾经说过,鸡尾酒里的各种酒的量必须精准,稍有不慎,鸡尾酒就成鸡屎酒啦,他说“鸡屎”的时候脸泛红光,我现在脸也有点温温的热,很舒服,想着想着我就有点自鸣得意,觉得今晚在这没白来,“白熊”给我上了一课,我已经有点“微醺”了,“微醺”这个词真好,是谁想出来的啊,一定是个酒吧老手,去他妈的,今晚把钱包喝空为止。
我随手从旁边胡乱堆放的杂志里捏出一本,就着灯光看,好像也是在介绍酒,虽然也伴有寒带、热带、亚热带的各色旖旎风光,主要还是那些设计精美的酒的图片,更准确地说是各种酒瓶的特写,它们好像来自世界四面八方,都是有头有脸的身份。灯光暗,没法细看也没心情细看,只是发现那介绍酒类的几页里,都有一位光鲜亮丽的女人,身材姣好,婀娜多姿,一手握酒瓶,一手作不同的娇态,眼睛深情而挑逗地看着我,我心里笑了,嘴角也咧开了。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在酒的杂志里会出现女模特儿了,也明白了这酒吧里为什么雇女调酒师,或者说,女调酒师为什么跑到这个男人扎堆的夜间酒吧里来,她是来了解我们男人的,是来窥探我们男人的那些东西的,这些东西就是我们在酒吧里喝酒时喜欢说的胡话,而这些胡话只对男性,有时甚至是陌生的男的敞开心怀说的,是的,一定是这样的。想到这,我看了看手里刚斟满的Mojito,一饮而尽。其实我原不懂酒,也并非真的喜欢这个兔崽子Mojito,可是今晚我好像懂了,心里敞亮得可以照亮自己。这时,她正在为另一位顾客配制着另外的一种酒,从颜色上看,肯定不是Mojito了,是橘色的。我看了看那个顾客,四十多岁,比我至少大十岁吧,可显得深沉苍凉多了,他似乎是这里的常客,因为旁边一个老板模样的人,也过来和他搭讪,好像在议论着别的什么事,说着说着都笑了。那女调酒师递过来一杯刚调好的鸡尾酒,我看着那杯有三四层多色的鸡尾酒,那粉红色,淡蓝色,翠绿色和淡紫色,绚丽而多情,不像喝的东西,而像是一个城市的幻觉。
7
老师看到了我发去的邮件,对我工作的进展赞不绝口,说够快的啊。我向他提出了一个新的类型,就是:人的后脑和背影。罪犯也是有后脑勺和背影的啊,而且,罪犯作案之后逃跑,想来多半都是掉转屁股跑开的,这时罪犯的后脑勺就会成为目击者所看见的唯一的一部分了,不是吗,老师听了觉得有道理,说他会和公安局联系,建议增添内容,我心里想问经费是否也加点,但没敢说出来。
我活干得快起来,但又担心干得太快以至于项目过早结束而再次失业,因为这个项目听说是计时工资,所以我又故意慢了下来,比如,以前十张照片,十分钟的影像,需要花半个小时处理,而现在时间增加一倍,有时是一倍半;我还添了新的毛病,就是一边喝啤酒一边吃韩国烤肉串一边干活,晕晕乎乎,舒服惬意,我常常就在电脑屏幕前一边干活一边睡着了。
有时做梦我也会看到满目的脸脸脸,还有背影,后来主要的影像都是背影了,它们汇成浩瀚的海洋,海洋远处的背影是模糊的,它们好像在往黑暗的海里义无反顾地走去,然后消失在那里。我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就是那些背影全都变成了嫌疑犯,他/她们都在逃避我的目光。
那个拥有美妙背影的她在哪儿呢?有时我也梦到她,我想快快走上去看看她的正面,她的脸,可是她仿佛有意地要和我保持距离,不让我走到她的前面去,不仅如此,我和她之间的距离不但没有缩短,反倒扩大了,模糊了,她的身材也在发生变化,一会儿变得粗犷肥胖,一会儿变得更加妖娆,有时竟变成了刚分手不久的严妍,她变成了一匹英俊的白马在城市的大道上飞奔起来,马尾巴也随着张扬起来,我看到它鼻孔冲着我粗悍地喘气,凌空嘶叫,然后很伤感地朝我望来……
醒来后,发现原来窗子忘关了,清凉的夜风吹进来掀起了桌上的纸片和外卖饭盒。我想起已经熬了两个通宵,已把无数的人脸和背影都归了类,增建了十几个文件夹。我为那位绝色女人的背影专门建立了一个文件夹,视为一个特例。特例源自类型又独立于类型,这叫人有些迷惑。我不打算把她这个“特例”作为犯罪嫌疑的造型参照资料交给公安局,我不希望别人注意她,评点她,她是我的,我要独享她。
我不断地将她的身影放大,将她的头部放大,然而越是这样,仿佛越是虚幻,但是我满足于对她的一厢情愿,于是对别的图像和视频画面也做了同样的放缩变化,结果效果是同样的。我开始大幅度地放大那些图片,细细观察它们,结果有些意外的发现。我看到一个老头正在恶毒地注视着旁边一位少女嫩白的脖子,一个朴素无华的妇女把一个男孩踢翻了,还有一个老外正在抬头往天上看,好像在盼下雨。
由于这些发现,我想到前些时候拍的照片是否也有类似的情况,于是回到那些文件夹里,点击,放大,再放大,慢慢浏览,不久,也发现了新的类似的细节,其中有一个人正在对远处的什么人做着奇怪的手势。此外还有一张熟悉的男人的脸,似乎在电视还是在什么报纸上看到过,穿得很低调,却仍然能看出是高档货,尤其是那黄灿灿的手表表带和细的也是黄灿灿的项链,此时他正在和另一个男人说着什么,旁边还坐着一些衣着暴露的女人,表情暧昧,左右张望,我忘了拍的地点是哪里了,好像是本市最豪华的酒店大堂里。这些无意中拍下的东西,使我轻微地震惊了。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拍下来的,也没去多想。
然而,当我把整理好的资料发给老师后,我莫名其妙地失去了那份工作,我给老师打电话询问,他说他也不知出了什么事,上面要他换助手,哎,他说你做了些什么事啊,想想是不是得罪了谁?我说我拍照片能得罪谁啊,老师说,他们说你像个贼,鬼鬼祟祟的,还跟踪人。我心里一惊,觉得我的动静怎么人家都清楚啊,莫非我也被跟踪了?但本能的反应是对那些指控断然否定,说除了拍照,我啥也没干,老师听了,沉吟着说道,也没什么,不干就不干了,没什么了不起的,以后再有别的活我会给你打电话的。
8
我毕业了,同时也失业了,变成了无业游民,哎,“游民”多少还是个“民”,是普通阶层的一员,而当你失去收入来源又渺无希望的时候,你其实就是个鬼,无业游鬼。我往哪里游呢?我感到我被一双巨大的手牢牢地挡住了眼睛,以至于看不清那双手后面的东西。我想到小时候数学考试不及格,被老师关在教室里罚抄,抄了一遍又一遍,抄到眼晕头胀,可是还是不行,那是我不会做的题目,哪怕五十遍五百遍我还是不会做。我感到整个世界好像都在与我作对。
好在老师还是向着我的,他往我账户里打了相当于四个月工资的红包。我感到未来的一段时间将是很不安定的,于是我决定换一间租金便宜些的房间,把省下的钱存下以备不测。新换的屋子位处一个尘土漫漫的城乡接合部的小巷深处,是旧院落里的一小屋,没有厕所,如内急了便要去院子外面的那个公共卫生间。房顶上有猫,仅有的那个小窗子外面可以看到另一灰瓦房顶,天黑了,房顶后面的天色悠远而深邃。
很快我发现新的邻居都是民工之类的草根族,他们下班之后,便习惯待在院子里打牌搓麻,有的在天井里的水龙头上接上皮管子给自己冲澡,这是一天里他们惬意的时候吧。每当他们光着身子擦澡的时候,我便看到那些黝黑发亮的躯干,那些只有常年干体力活才有的漂亮肌肉,这种人在城市里很难找,于是我就坐在一旁用速写本画他们,他们也好奇,问我画没画鸡巴,有个也许是湖南来的人,盯着画看了半天说,什么鸡巴,没有啊,给割掉了,都是鸡巴毛,于是大家哄笑了,说鸡巴毛管鸟用啊。
有时我和他们聊天,他们问我怎么混到这里来了,言下之意是我这样的小白脸应该是住在城里高楼的,我胡乱编了个瞎话搪塞了过去,他们懂,绝不再问了。这些人都爱抽从农村家里带来的大烟叶,喝劣质白酒,吃咸菜辣菜,找二三十块钱一晚的女人。有一个四川来的细高干瘦的年轻人,常和我找话说,开始有点犹豫,怕我不理,可我注意到他那像玉米的满口黄牙,有一次,我对他说,你很帅,可以想办法去电视剧里弄个什么角色。他听了张开黄牙嘴乐了,说我逗他,我说人家导演没准就看上你的黄牙,你看王宝强的翘翘板牙还不如你,黄牙听了脸色略微一正,耳朵也直了些,我接着问结婚了没有,他说早结了,娃都两个了,我问媳妇呢,他听了脸色一下就沉下来了,没再说什么,我想其中怕有难言之隐,也就不再追问了。没想到几天后,黄牙反而主动对我说起了他媳妇的情况。
原来两口子来城里不久,媳妇就失踪了。几个月后的一天偶然撞见了。那是在一个超市的收银处,黄牙正在付钱,看到门口出现了一个女人似曾相识,定神再看,像是媳妇,当时眼泪一下就出来了,拔脚就要追,收银员喊住黄牙说钱还没付,等把钱胡乱付完再转眼时,媳妇不见了。他紧追到门口左右张望,看见那个女人在路灯下急速往前走,黄牙想喊,一转念心想万一认错了也不好,就快速安静地在后面跟踪着,这样走过了一些街道和小巷。黄牙发现她穿了一件黑色闪金属光的短裙子,很时髦的样式,头发也烫过,染过了,虽然有点怪怪的,但好像年轻了不少,他似乎明白了她的不告而别。他注意到这女人的背影,她走路时那特有的姿势,那一刻,他完全确定了这女人就是他的媳妇,虽然相貌发生了不小的变化,但某种曾经在一起生活过才有的“关系”,使他迅速对自己的判断确信不疑。
他跟着她走过天桥,走过几条巷子和小街,看着她一路像小鸟一样不安地探头探脑,他不紧不慢地跟着她,打定心思一定要跟着她,看她去什么地方,什么“家”,见什么人,这样越想心里也就越难平静了,他说他当时的心都要跳出来了。黄牙这样心乱如麻地走着,脑袋紧张而空荡,在一个路的拐弯口的地方不料被一辆路过的自行车撞倒在地,小腿肚子被划了个大口子,鲜血直涌,黄牙仍然不顾一切地爬起来继续追,不料腿已不那么听话了,只能一瘸一跛地跟上去,但哪里能追上那女人呢!黄牙眼看着她走远,急了,脱口喊她,她闻声回头看了看,大概认出了黄牙,便走得更快了,后来竟小跑起来。当时有几个在路旁吃麻辣烫的人认定黄牙是个流氓,厉声呵斥黄牙,黄牙见状急了,就蹲在地上哇哇地号起来了。后来,当他站起来的时候,感到头晕和极度的疲惫,但更麻烦的是他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了,周围虽是普通的街道和楼房小区,但却不知究竟是哪里,他走丢了,他迷失在这些对他来说“长得都一样”的错综复杂的街道和楼宇之中。
我后来和黄牙聊天时,又提起这件事,问他有没有再去找过媳妇,他说去找过,但再也没见到过她,说完咧开嘴,憨憨地微笑道:“这个城市太大了,城市什么都好,就是太大了。”我说你们农村不是也很大吗,他说那不一样,村里再大,走不丢,城里是会走丢的。
我有时也和他们一起抽大烟叶,去胡同口的小馆子里喝两杯,试图把自己喝大,有几次还真的醉如烂泥,一觉睡到次日的下午。我不知道我是在开始一种新的生活呢,还是在逃避正在开始的生活。我需要找个工作,美院毕业好歹也是手艺人,找个工作并不太难,可我什么也不愿意干,我感到自己原来一直力求上进的状态现在松软下来了,也许原来的上进才是个假象,我骨子里恐怕是有着堕落基因的人,从前那些基因在沉睡着,现在可能正在逐渐苏醒,我在倾听它们苏醒的声音,它们的生机和诉求。我想到和前女友在黑暗里的做爱,高潮时她扭曲的脸其实是可怕的,同居时出租房里从破布堆里钻出的老鼠溜光洁顺的毛,还有现在窗外院子门口的垃圾堆中的野猫和野狗们,在路灯下投出的斜长的影子。
那次喝高了,黄牙他们拽着我去找小姐,我也很久没有碰女人了,二三十块钱一晚的女人是什么样的?没见过,便跟了去。那是城乡接合部位处高架桥下的一片农民房,其中有一半都已经被拆毁得看不出原来的面貌了,那些待拆的屋子也已很破旧,暮色中看去,容易被误认为废墟。密枝成晕的秃树影与昏暗中的屋顶和破楼融为一体。巷口的几个小摊贩的摊位上吱吱啦啦地冒着热气,像是卖麻辣烫和铁板豆腐之类,摊主们的脸被自己支起的灯光照得暖亮,每个摊口面前都聚着一些耐心等待的人。走入小巷,便看到一块浴室招牌,招牌里的灯光将广告字映得血红,门口立着一个妇女正把一盆绿殷殷的水往路上泼,湿漉漉的地面上已经浮着一些灰白的泡沫。往前十几步之遥,是另一些小点的广告牌,幽光莹莹,飞蛾缭绕。路的两边都是垃圾,隐约地散发着腥臊,一些可疑的东西上落着些兴奋的苍蝇,估计是呕吐物,一个臃肿的人东倒西歪地走过来又走过去,身上传来一股浓烈的酒臭,我看了他一眼,他眼神浑浊飘忽,鼻子硕大油腻,卷着舌头一边用手指剔牙一边不知道在嘟囔什么。
黄牙把我们带到一家小理发店,门边坐着几个年轻的男人,正懒洋洋地翻看着掌中手机,我看到理发店里的粉红色的灯光下坐着几个女人,都不年轻了。其中一个抬头看了看我们,也没说话。掀帘进里屋,撞见一个女的正扒开裙子,裆对着吹风机在吹。粉红灯光下的女人们的眼光都抬起望了过来,她们中有的人比从外面看起来更老,其中一个女人脸很黑,擦了满脸的粉也没有抹匀,她熟人似的对我们其中的一人说,大哥啊,怎么今天有空啦,早把我们给忘了吧!黄牙则问有没有新妹子,那女人说有啊,东北的东莞的都有啊。我们进了另一个里屋,几个女人坐在那里嗑瓜子夹核桃,空气中有好闻的香味儿。有个女人嘴角长了一颗黑痣坐在角落里,圆盘脸,眼皮鼓鼓的,刷着紫色眼影,怔怔地看着我们,并没有什么姿色,好像很识趣地坐在角落里看别人,我一时觉得她有些脸熟,却想不起在哪见过。我挑了她,她看了看我,然后拍去大腿上的瓜子碎屑,同时似乎换了口气后,站起身来。我跟她进了房间。她很温顺,走到那张像是按摩床一样的垫子前对我说,在这上面吧,要铺干净的毛巾吗,然后,一边脱衣裤一边问我要不要用嘴做,我还没有回答,她已低声甜甜地说这雨天太潮了,什么东西都会发霉的,说着就抓起我的手摁在她已经下垂的乳房上。
我晕晕乎乎地回到屋里,倒在床上想睡,可脑袋昏沉而清醒,地砖上的明澈月光将我沁透,睡不着了,于是坐起来发呆,觉得脏,自己脏,床上脏,画夹脏,电脑脏,烟灰缸脏,酒瓶脏,哪儿都脏,于是出门在院子里用那接着水龙头的皮管子冲了把澡。
天有点凉了,我一边冲一边哆嗦,水花四溅。我打了很多香皂,那肥皂泡泡把自己弄成了“雪人”,月光下觉得自己像一个什么“神”。清幽的檀香好闻极了,可我却更冷了,赶忙擦干身子,穿上衣服缩回屋里,烧水泡了杯热茶,喝了几口后感到稍微暖了起来。打开电脑,重新浏览起不久前拍下的那一张张陌生的人像,人影和背影,我忽然感到所有的这些人都是似曾见过的人,他们,她们,都是熟人了,而且我自己也是其中的一个。
我想到了那女人的背影,那如此美妙的背影,忽然有种称之为歉意的东西冒了出来。我点击那个属于我自己的文件夹,再点开那个视频,一片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她在那里轻盈地走着。
9
她再次出现在中南购物广场的时候,我几乎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不再是那件风衣,是浅蓝色的连衣裙,晨风中,随着她轻快的步履飘逸着。我有点犹豫,虽然以前也跟踪过女人,但今天怎么了,我感到有生以来第一次真正跟踪一个女人,心怦怦地跳,不敢跟得太近,怕她察觉,怕她回过头来鄙夷地看着我,然后一刀两断我们这种关系。我和她有关系吗,什么都没有,我连她的正面都没怎么见过,但不知何由,我却感到和她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我想向前急走几步以便端看她的脸,她的眼睛,如有可能,我甚至想拉起她的手,可是觉得时机还没到,我想到了不久前做的那个梦,现在是梦吗?不是的,因为我听到她那灵巧的高跟鞋走路时发出的清脆的声音了,而梦境再真切,也是听不到声音的。路人熙攘,但都是各走各的,并没注意这边,我于是若无其事地继续跟在她的身后。
她浅蓝色裙子上的玫瑰花在摆动中盛开了,似有恍惚的香水味儿,又好像没有,彼此的距离不过七八来步,我好像离她很近,能感到她的呼吸,一种莫名的亲切感油然而生,心跳也急速起来。
这件浅蓝色玫瑰花连衣裙我似曾相识。初中时,同桌的女孩子也穿过这样的裙子,虽然那个女同学长相并不出众,可当时我却感到她是好看的,甚至是美的,她的名字已经记不起来了,但那件裙子在我的记忆里清晰如昨。在我眼里,那裙子不仅是美的,也是善良的。也许并非在同一个梦里,我看到过我的母亲也穿着一件蓝色的连衣裙,但不是浅蓝而是天蓝的,晴美的蓝天下她和邻居们一起聊天说话,母亲后来转脸时看到我了,那样平常地微笑地望着我,慈爱而美丽,让我惊异,因为平日母亲的眉头永远是紧缩的,她的手指因常年忙碌而显得短粗有力,衣服常年是旧的,只有在节日时才换上新装,那天母亲把我姐姐打扮得美丽极了,什么节日使母亲自己也穿上了这么美丽的衣服?那么这一定是我的梦了,可那女同学浅蓝玫瑰花的连衣裙难道也不是真的吗?她察觉到我注意这件裙子,所以常常穿那蓝裙子,有时还换白色的,但她不知道我最喜欢的还是那件蓝裙子。她的长相似乎是甜美的,她为我削铅笔,把一盒铅笔都削得尖尖的,尖得让我担心别扎到了我的眼睛。她是我第一次那么近地接触到的女孩,我天天感到她的呼吸,她喝奶茶时的咕噜嗓音,她手腕的细瘦,她额头上的腻汗,特别是她微微凸起的胸,有一次她转身,而我正好伸手去接另一个男生递来的书本,意外地碰到了她的胸,现在想想那是柔软的小乳房,还没怎么发育吧,但当时我吓傻了,她也很不自在,脸红了,然而彼此很快都镇静下来,她还那样地瞥了我一眼,并没有怪我的意思。后来据说她因为父母调动工作而转学了。
疾驶而过的公交车的声音提醒了我,那是辆正要靠站的公交大巴,等在车站的一大坨人急急贴了上去。她也停下片刻,然后绕开车站向右侧走去。她边走边抬头望了望左前方的高楼。风吹乱了她的秀发,她抬手整理它,哎,那胳膊多么优美啊,这不是梦,不是的,是真的,现在她在问路了,向另一个女人问路,一边问,一边侧过脸来看着什么,我终于看到她的侧脸了,那是如此美妙的侧脸。一个人的存在是件奇怪的事,我是因为爱这个人而去爱她所在的城市吗?我想是的,反过来也一样,这样想着,我看了看周围的行人,居然多了一点莫名的好感,觉得他们和她们一个个都很顺眼,如果这时有人忽然踉跄了或摔倒了,我会不加犹豫地上去搀扶的。这样想着,走着,如果不是担心她会忽然转弯而跟丢了的话,我会继续这样瞎想下去的。果然,她停了下来,往旁边张望了一下,我感到她随时可能转身改变方向,甚至掉头向我走来……
但没有,她继续往前走,走过了广场,走到古柳街,这条街是一条仿古的旅游街,街的两边有很多卖纪念品的商店,民族风的长裙、披肩和大项链串子。女人们都喜欢裹个大毯子伪装艺术范,幸好她没这样穿,幸好。
她在一家咖啡馆前停了片刻,然后走了进去。那家咖啡馆的墙一半是玻璃的,所以我能从外面看到她,她走到台前看了看,向店员说了什么,然后走到那些桌子前选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了下来,似有心事地看着窗外。虽有玻璃窗的反光支离了里面的影像,透过它我还是终于看到她的正面了。我至今也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字来形容她的美貌,只记得自己不由自主地走进了咖啡馆,小心翼翼地在桌子边坐了下来,一个店员走过来问我要点什么,我说要一杯腊肠,话刚出口,发觉说错了,急忙纠正,要了拿铁。
她喝了会儿咖啡,看了看手机,手指似乎在打着短信或微信,然后就望着窗外的什么若有所思。阳光穿过玻璃窗落在她的浅蓝色的裙子上,由此折射的蓝莹莹的反光映在她的脸颊上,使她看上去仿佛沉浸在天色里。这时她又叫来服务员点了个甜点什么的。我注意到店里的音乐似乎是个怀旧老曲子,歌名却记不起来了。为了招揽生意,咖啡馆在选择曲子上看来是动了不少心思,就是有意地不时地换着不同的歌曲和乐曲,以使来自不同地方的顾客都觉得好听,觉得宾至如归。那么她喜欢什么曲子呢?她来自何方?现在怀旧的曲子快接近尾声了,我才想起了歌名,噢,是鲍伯·迪伦的Its Not For You(并非为你而唱)。
她再次把目光转向窗外,然后略微抬起下颌,不知什么意思,后来我发现她那个角度是可以从玻璃窗上看到自己的身影的,也就是说她在“照镜子”?是的,我看到她用手指整理了一下垂在那儿的头发。不知道为什么,虽然看不清她的表情,但有一种莫名的感觉告诉我,她心情并不好。音乐又换了,是个比较吵闹的流行歌曲吧。她又坐了一会儿,起身走出去了。
这条街上的游客很多,促销员吆喝得声嘶力竭,此起彼伏,大人和小孩,本地人和外地人,其中还有零星的外国游客。我看着她的背影在人群中若隐若现,从她身边擦肩而过的人也不时回过头来看她,她似乎也不在意,始终那么不紧不慢地保持着自己的步调,往前走着。
晚高峰了,街上穿行的车辆有点多,我注意到她在过马路的时候有些慌乱,步伐快了些,好像担心过往的车辆随时会把自己撞倒似的,我情不自禁地紧跟了几步,此刻忽然响起一声急刹车,一辆吉普好像从空而降,突然杵在我的左侧,轰隆隆的摇滚乐声即时撞来。那个年轻的司机对我狠狠竖起了中指,眼珠子鼓鼓地瞪着我,我也用中指顶了回去,他大骂了我一句什么,然后那吉普猛地一加油,几乎是蹭着我的肩膀冲过去的,我本想也破口大骂,但犹豫了,怕被她听见了而认为我粗鲁不堪,我立在那里怒目远送着那可恶的吉普,但等我的眼睛再次转过来的时候,她已经不见了,我急走了几步还是不知她的去向,这时我看到许多人从地下的什么出口涌出来,是地铁出入口,于是想到她是不是进了地铁?很可能的,我顺楼梯而下,进了地铁口。人依旧很多,当挤到站台的时候,我看到一辆地铁正在慢慢地驶离车站,站台上人声鼎沸,而她已经消失了。
10
我是两个星期后在同样的地方等待她的时候,被人打了。一个人出现在我的眼前突然一记重拳,我感到被什么硬物狠狠砸了一下,顿时金星四射,眼前一黑就栽倒在地,并没有摔在地上的痛感,只记得在那瞬间水泥地的味道提醒我现在已经趴在地上了,而且可能会更糟,那个袭击我的人还会趁势再次攻击,虽然我意识到了这点,但已无力防卫了。身体很重,挪动困难,十几秒钟过去,第二次袭击没有发生,我才闭上了眼睛,黏稠的有腥咸味的血糊住了我的左眼。
后来我想,如果我是那个袭击我的人,也可能会这样做的。一个人总是在同样地点出现,每次出现都是在跟踪一个美女,而且基本上没有顾忌,旁人会怎么想?当然会觉得我是个胆大妄为的小流氓,如果那人也认为她是个绝色美女的话,那我挨的这记重拳则是迟早的事了。所以当警察在医院问我有关嫌犯的时候,我并没有向他提供什么有价值的信息,警官也没怎么细问,双方都没觉得这是值得挖掘的案子,所以算我倒霉,或者说我白挨了一拳。只是这一拳打裂了左眼的眉骨,皮肉像小嘴一样张开,缝了十七针。一个星期拆线后,我头缠着绷带出了医院,哎,好在左眼没瞎,但要戴眼罩,所以像个独眼龙了。我在镜子里发现自己真有点像《加勒比海盗》里的那个船长,只是船长的船舱里常是金银财宝,我却是个正牌屌丝,那三千多块的医疗费对那时的我是一笔大开销啊。
我银行里的钱已用得七七八八了,也无脸再向家里要钱,我还是不想去找工作,可这么混下去也不行,房租在逼我,胃在逼我,连七块钱一包的中南海也难以为继了,不管如何我必须行动,我得先活下来再说。
我在鼓楼旁边摆了个摊画像,生意不错,显然我选对了地方。那里有酒吧一条街,白天和晚上都充斥着各类像我一样无聊的人和来自四面八方的兴奋又无聊的游客,一天下来,怎么也有一两百可赚,应该说对我这样的已经久无银两进账的人,生意已经算是很好的了。无疑,在几个同样摆摊画像的人里,我的技巧也是最佳的,唉,我差点都要忘掉自己曾是美院的高材生了。我把我画的玛丽莲·梦露和范冰冰等的美女画像往架子上一摆,很快吸引了不少游客的注意,尤其是女游客,原因很简单,我把她们个个都画成了范冰冰,我发现她们根本罔顾真实,而是认定某种美的模式,也就是大眼睛和锥子脸,然后让我把她们往那模式里套。这种对美的认知如同一种偏见,一旦形成,再改无望。我曾经碰到过几个女顾客,她们其实相貌姣好,但都不太满意自己的脸型,手指着我模版中的范冰冰说,就画成这样,就画成这样,画成这样就好,每逢这种情况,我都说这是小菜一碟,只要三十块钱,不用整容,就可以变成鲜活的范冰冰了。后来生意太好,我便及时加价,一张画原本六十元,涨到九十元,而那些女士问都不问就稳坐在我给她们准备好的靠椅上了。这是一条画像挣钱的捷径,我很容易把她们画得飘飘然,让她们觉得物超所值。此外还有一个发现,就是我的那个眼罩,本来随着伤口的愈合可以取下来了,但发现没了“独眼龙”的范儿,生意即刻冷清,无奈又把眼罩戴了回去,让那只已经恢复健康的眼睛暂时继续蒙受黑暗的委屈,果然,生意又东山再起,我心想,这种鸟画我用一只眼去画,也就够了。
画像的收入平均每月能有八千多,除去摊位费和房租吃饭等开销,还能存点钱,这很重要。几个月下来我居然有了点积蓄,身心稍安,日子也稳定下来,可我明白这眼下的生活不是我要的,但什么是我要的呢,我也不太清楚。我还不老,说不出“譬如朝露,去日苦多”这样的话,虽然我认为曹操的诗牛叉,他是懂得悲伤的,但心里暗忖他如不*人放火,诗也难说写得好,你看曹植曹丕,诗就软了。诗和*之间果然有那样的互动关系吗?我不清楚,可我却想着:为什么那些自*失败了的人,之后会安然选择继续活下去呢?他们在留恋什么呢?我在留恋什么呢?我也不知道。
我只知道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每天晚上回到屋里,我累得就不想再出那个门,如果房子是我的,我就愿意死在这里而懒得换个好点的地方。想到不久前我还在为公安局的那个项目奔忙就心里冷笑,虽然瞎忙乎了几个月,后来又莫名其妙地被开了,但从那时我开始对人脸骨骼的类型产生了兴趣,这个兴趣不同于我学画画时对人像的兴趣,我想两者是不同的,怎么个不同?此事虽已和我不再有任何关系,也不可能再有一分一毛的工资,我却像吸了大麻似的愣愣地琢磨着,自己也笑自己的痴。
画人之要取其神,这是学美术;画人之要取其型,这是学侦探。虽然侦探要会揣度嫌犯的眼神,但在抓到嫌犯前,你是很少有机会面对面地看到嫌犯的“眼神”的,目击者或摄像头只能给你提供嫌犯的外貌特征,也就是大概的脸型和体型,你也只能依据那些信息来锁定对象。在那个阶段,你还看不到嫌犯的眼睛,体味不到那些眼神,你看告示上的嫌犯的眼睛都是个“符号”或一个“标记”,就是这个道理。如果运气不好,你碰到两个体型脸型差不多的嫌犯,那你就麻烦了,这时就要拿出作为侦探的看家本事:盯着嫌犯的眼睛,揣摩那个眼神。
我大概喝高了点,居然在网上乐呵呵地查起著名罪犯的图片,把他/她们一一巡视一番,逐渐发觉里面有一种什么称之为“犯罪类型”的东西,和“脸型”有关,与“眼神”又难舍难分,飘忽不定,好像是“气质”或者是某种“气息”,这种东西本身就能让人迷惑和微醉,我看到其中一个罪犯的眼神很像邻居养的鸭子,想到一位伟大的慈善人物的脸型居然也是和网上一个罪犯的脸型不谋而合。
从前在学校画石膏,那一排排我们学画时心仪已久的古典石膏像,落满浮尘,姿态各异。记得我画的第一个石膏像是古罗马的“布鲁斯”,短脖厚背,武士之像,那又怎么样,现在想想那不就是一个*手吗,甩铁饼的古希腊男子体态多么俊美匀称啊,而那优雅的姿态其实是一个战斗姿态,因而也就是一个*人的姿态,将一枚“投枪”向敌人扔去,对方呢,对方可能也是另一个和他一样相貌俊美、姿态优雅的人,中枪倒地,血如泉涌。还有那位伟大的米开朗琪罗的石膏像,现在想来他的脸型无疑属于“贫”像,表情也苦巴巴,昏头昏脑,低头沉思,是啊,一个一辈子和石头和墙壁和天花板打交道的人,还能怎么样呢,只能如此了。那么“摩西”石膏像呢,卷毛,长脸,直鼻梁,如果不是石膏的白色,而是现实中的颜色,那么他就是栗色卷发,络腮胡子的长脸,直鼻梁,眼睛的颜色是棕色或是棕橘色,这就像电视上看到的恐怖分子的模样了,当然也有点像耶稣的伟大形象。此外还有维纳斯的柔美的脸型,怒目直视前方敌人的永恒少年大卫,学画时,大卫不是作为一个俊美的牧羊少年来画的,而是被视为一个典范,也就是一个标准,美的标准来对待的,他的鼻梁,眼窝,眼眶,嘴,耳朵和手,都被分别切割下来,作为我们初学画的“标本”,哎,标准,类型,类型,标准,弄得人怎能不犯糊涂,怪不得造物主是不露脸的,以免被标准化,类型化,变成我们的同伙了,这颇具深意,我不敢往下想,又很乐于想下去。
我听到自己的笑声。“千岛湖”的酒瓶已经喝空了五个,剩下的一瓶在电脑边急切地等着我。我一边享受着今天对人脸类型的“发现”,一边想着在卖啤酒的小店关门前再去买几瓶来。那天在给顾客画像的时候,碰到一个非洲的喀麦隆客人,那家伙醉醺醺地要我画他,画就画呗,可他喝醉了,东倒西歪坐不直,我说你坐好了,他听不懂,哇啦哇啦说什么鸟语,我扔下了笔,说你滚吧,别人还在等着画呢,他立刻就坐直了,然后用纯正的汉语说,他在通向上帝的隧道里飞翔,飞啊飞啊,快追上了。那喀麦隆人太胖,满面红光,看不出脸型,可既然下笔画,总要画出个脸型来,于是我就把他的脸画得像一张比萨饼,他看了却满口称赞,伸出大拇指叫好,还要和我合影留念,哎,真弄不懂老黑。
那么我的骨骼属于什么类型呢?我是粽子脸和国字脸的混搭,这是中国男人最常见的类型,也就是说无论在北方和南方的男性里,这算是常见的脸型,那么这有什么意味呢?《麻衣神相》里没说,哎,我妈生我时也没说,此时,我忽然领悟到相书的讳莫如深是明智的。明智归明智,可是我左眼的伤口留下了永久性的月牙状的疤痕,像个被封死的嘴,永远沉默是金了。
11
那段时间画得晚,回去的路上走着走着就剩下自己了。走在回去的路上,能感到嚣*的市井气寂然在月夜中平息下来,我甚至闻到了路边的梧桐树叶的味道,它们原来是夜里出来活动的。我手中画夹里的样画袒露在外,这是一幅没画完的发式轻佻的范冰冰,路灯一明一暗地掠过了她的锥子脸。月光很好,但我却总觉得有些异样,似乎有人跟踪我,可每当我回头的时候,身后总是空无一人。
那么是我的疑心,可我分明听到身后隐隐的哭声,微弱的哭声,飘忽不定得难以确定,或者准确地说是锁定。我转身望了望周围,除了我,便是黑暗以及把路面上的黑暗照亮的一小块一小块的灯光了。错觉?幻听?我继续走,那哭声似乎没有了。前面的街道依旧无人,路边的垃圾桶散发着精细而浓郁的腐臭味。我走过了柏油马路,石砌街道,然后就是泥路了,这就离我的住处不远了。那么哭声是从前面的十几个垃圾桶里埋伏着的野猫传来的吗,有的猫叫分明是哭,而且像女人的哭声,特别是初春的夜里,猫叫和人的哭声相比几乎乱真。我走近垃圾桶,停步细细观望了一小会儿,没有猫,只有酒瓶,空的蛋糕盒,此外还有塑料袋和烂纸什么的,在风中沙沙作响,莫非有老鼠?可老鼠是不会哭的,至少我没听见过老鼠的哭声,但是想到这,我感到浑身发凉,汗毛竖起,转身四下望望,定了定神。除了我自己的呼吸声,周围和死了一样的安静。
泥路渐渐变窄了,我不知不觉地走在已经熟悉得闭着眼睛都不会撞到电线杆的路上,我注意着街边的那些平日熟视无睹的东西,比如那个水泥电线杆之间的正发出隐隐电流声的变压器,那堆煤块和砍好后堆放凌乱的木块,晾挂在电线上的衬衫、乳罩、裤衩,等等,大概是忘了收回去了,一辆躺在地上的小孩骑的绿色自行车,还有又是一大堆模糊不清的垃圾,还有……
哭声又起了,似乎不像刚才那样飘忽,离我近些了,我觉得自己后背酥麻,双腿有点发木。我知道这是身临危险时的身体反应,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我现在居然还在这么平静地观察和判断自己的身体状态,这本身就是我的一种麻木?我有点害怕了,躲进了小巷的拐角处树丛的黑影里,我在那里等着,让那个哭声以为我走远了好快步跟上来,这一决策果然奏效,当我躲到那个影子里的时候,我就看到那个影子了。是她,是严妍,我看到了她的脸,她一直在跟踪我吗?一年没见,我搬了两次家,她如何得悉又如何跟踪到此呢?我看到她的脸扭曲而颓唐,犹如嫩草逢霜,我突然想走过去抱住她,她却像看见一件可怕的事物一样盯着我,快速地缩着身体往后退,那表情惊恐而夸张,让我想到了她的性高潮。她一边往后退,一边看着我,这样退了几步后,忽然掉头奔跑了起来,她跑得很快,高跟鞋的声音响彻夜里空荡的街道,不知为何我没去追她,望着她那远去的背影,我听到一个哭声在离我远去,它回旋在路面,然后逐渐消失在黑暗里。我站在原地,隐然感到此生怕再也见不到严妍了,她要以这种方式从我的生命中消失了。
12
我那天没去鼓楼的画摊干活,放了自己一天的假,也不知为什么,我居然刮了胡子,并把脏被单脏床单等等塞入大包,拿出去送进洗衣店,然后回到街上。天气真好,夜风吹来,感到自己步履矫捷,我忽然发现自己原来并不讨厌这座城市,我甚至又有些喜欢它了,这种变化,使我开始觉得自己不再是个局外人了。我走着走着就走到那天拍那美人的地方——中南购物广场。夜宵店的香味袅袅飘来,顿时感到肚子饿了,要了个炸糕,煎蛋卷和皮蛋粥,外加一杯橙汁,我好像从来没吃过这么多的夜宵。
夜晚地铁站台上人少多了,稀疏零星的人走来走去,精神看上去好的人大概是上夜班的吧,人称“耗子族”,下班晚的就显得疲惫不堪,我现在应该属于“耗子族”。这时地铁通道传来隆隆的声音,一辆地铁将开进来了吧,是的,车开进来,慢慢地停稳,开门,我走了进去。
车厢很空,几个年轻人捏着手机在玩,有的在发呆,瞌睡,有的在聊天。怎么还有高中生?那些鼓鼓囊囊的书包看上去就很重,他们也许是刚刚补完课。一个瞌睡的老汉背着一把二胡,大概是卖艺的,他看上去已经睡熟,他是不怕坐过站的。他这把年纪的人拉的曲子我是知道的,就是那些《二泉映月》啊,《春江花月夜》啊,《乡音》啊什么的,有一次我居然听过一个老头拉改版的《战士打靶把营归》和《东方红》,那速度实在慢得可怕,像在恶搞,但老头子是不会恶搞自己时代的红曲的,他的慢,无疑是艺力不逮,无可奈何罢了。一个女人头埋在自己的胸前打瞌睡,车身的晃动也是惊不醒她的,她那半边脸的青田痣胎记隐约可见,我想到小时候看到的被高压电电死的人的脸色也是这样的。几个农民工模样的人背着硕大的方型牛仔包,包的高宽都是一米多,不知里面装了什么,也许是他们的冬衣和棉被这类所有出门人需要的东西,他们神情麻木而警觉,有些像我当年上大学初来这座城市时的样子。我很理解他们,没想到这么多年下来,如今我也变成了旁观者了。
夜行车的速度因为乘客少而显得快了一些,因而车的晃动也更厉害,车轮子和铁轨摩擦而发出的声音更响,除了报站名的广播女声是清晰的,别的都显得空荡和困意。我看着车厢上端那一溜站名,感到从来没有像今晚这样注意过它们,继而又想到自己在这个城市生活了多年,竟有这么多地方自己从来没有去过,不免有点惊异和感叹。
车有规律地间歇地停靠车站,车门先后自动打开,有的站有乘客进来出去,有的没有,当车门打开而没有人进出的次数变得多起来的时候,我便意识到车行驶到郊区,这时车厢里除了我之外没有别人了。
我下了车,时而换乘不同线路的车,以便能去城市的不同地方。这个地下铁轨的网络真不小,简直是浩瀚无际,可也许这仅仅是我在不断地兜圈子而产生的错觉。每个站台不一样,好像每个车站的氛围和“性格”是不一样的。市区的车站人气浊重,哪怕在冬天,那里站台上也是很暖乎的。城郊的站台人少,显得冷寂空荡,不时有风从站台的入口习习吹入,又在楼梯拐弯处盘旋不去,所以在那里等车,就像滞留在一个奇怪而荒凉的地方,隐约听到地铁出口外野地的风声。墙上和廊柱子上的色彩鲜艳的各色广告,有女人胸罩的,有国内国外旅游胜地度假的,有英猛男士剃须刀的,有豪华楼盘即将封顶的,有某交响乐队的演出的,有大片和国产片的,几乎所有广告上都有面容艳丽的女星,她们目光青春无比地看着前方或者看着我,仿佛囊括了世界所有的旖旎春色。我盯着她们,她们也盯着我,不论从任何角度看着她们,她们都在深情地笑吟吟地看着我。
13
我是无意间透过咖啡店的玻璃窗看到外面的正在行走的她。她美妙的侧面让我心里紧了一下,我放下咖啡跟了出去。
她今天衣着鲜艳夺目。玫瑰色紧身套装柔软贴身,头发也松松地盘了起来,有那么几缕顽皮地散落下来,微风吹来,有种难以言状的好闻的香味儿。她也许出门前刚刚才沐过浴洗过头,或者这气味是她天生就有的,还有她水滴状的耳环,长长垂下在颈间荡来荡去,裙摆在小腿之上,因而显得她的腿型更矫健和修长了。
去赴约还是派对?眼下是四月,早春时候,没有什么特别的节日,那么是私人性质的派对?我想到至今也没敢和她说过一句话,她也没有正视过我一眼,不免觉得自己的胆怯和可笑,可不管怎么说,我感到我们已不再是陌路人了。
她一路径直走着,目不旁视。路上行人不多,但还是有人向她望过来,也就有人向我望过来了,我感到自己左眼的那块伤疤栩栩如生的存在了,心想着我的右眼今天不知能否安然无恙?记得那个伤疤的新肉刚长出来的时候,有些异样,微微的瘙痒,摸上去有些麻硬,似乎在提示我那小块平滑的新肉好像还不完全属于我,还在适应着我,或者是我在适应着它,虽然自小就有因各种原因留下的伤疤,但是这个小疤不光是最显眼,而且破相了。即使如此,我却没有丝毫的不快和悔意,一点也没有,而且我是快乐的,因为这样一来,我似乎和眼前这位我至今只敢在她身后跟踪的女人产生了一种不可思议的亲切关系,肉体的,感情的,心理的,好像都有一点,可是哪来的“关系”呢?人家都没有正眼看你一眼,即便转身了,正眼看你了,又怎么样,你敢看着她表白吗?你不敢!不敢吧!此刻,我忽然想到如果有个恶棍,或几个恶棍走来调戏她,你敢上前揍扁他们吗?我想我是敢的,我会毫不犹豫,把所有的仇恨,新的,旧的,相*,不相*全部仇恨,把迄今为止所遭受的一切苦难和坎坷,一股脑全部凝聚在我的拳头和脚上,向任何企图接近她的人猛烈攻击!可是你会什么呀,你在初中时学的那一点西洋拳不过是点皮毛,也没在实战中用过,摔跤也没学好,你在体育老师那学的几下子,不过是花拳绣腿,经不住对抗,而且啊,小时候你嘴馋时偷邻居马家的油炸鸡腿的时候,还被人家打翻在地狠狠打了一顿,更糟糕的是,当时你还没有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就被马家的不满十岁的小外孙把鸡腿骨扔在你的头上,被羞辱了一顿,就这个记录,你还能保护眼前的这个女人?是的,是的,我还会保护她的,虽然那些是事实,可都是过去的事了,简单地说,它们和眼下无关,我是一个不同的人了,虽然我的身手并无长进,但你们敢过来吗,不要动这个心思,免得吃苦头,惹出人命。操你大爷的,你们谁敢!你们这些人啊,虽然也是爷们儿,可是你们还不懂这样的事,就是如果你们敢碰她,我是会和你们拼命的!你们敢拼命吗?我可能会吃点亏,挨几下子,但你们记住,只要她在旁边观看,我就会将你们打翻,她如果再瞪你们一眼,我就会把你们打死。可是我就怕她瞪我一眼,那会是致命的,但她至今还没有看过我,是啊,这是我渴望的。今天我要做个决定,我要向她表白,她可能会鄙视我,嘲笑我,对我不屑,但这都是一瞬间的事,不就是一瞬间的事吗?你跟踪她已经多久了?想不起来了?你这个糊涂虫,你还能有这么长的时间跟踪她吗?你还有几只眼睛会被打爆,还会有几个“月牙儿”的小嘴在你脸上绽放?没准你的腿也难保能继续行走,你的脑袋也难免在一顿暴揍中开花,但是,抓住这个机会吧,上前去,迎接那个一瞬间,或者挨过那个一瞬间,了却这一心结,是的,什么事都可以发生的,即便再坏的情况发生了,也会过去的,也会有当天晚上的睡眠,这种睡眠就是为一切失败者预备的,在这个睡眠中,或在一个梦里,一切都会得到自我修复,第二天就来到了,太阳照样升起,我还会走路,呼吸,挣钱,不是吗,但我很难再交女朋友了,我可能很难再碰上任何能和你媲美的女人了,这时我不由自主地伸手摸了下左眉骨上的疤,指尖轻压揉抚着那小块新肉,我觉得那里面是有热血在流淌的,细胞生就的过程记载和储藏了这几个月我的跟踪历程,它是个证明还是旁观?都是的,既是旁观又是证明,现在那块“小鲜肉”似在安慰我,鼓励我,怂恿我,真的,我忽然想,如果她转身看到我的第一眼后,会不会把她美丽迷人的目光转向我眉骨上的这块伤疤,那枚“月牙儿”?她会是什么反应呢,诧异、迷惑、疼爱、可怜,还是无感?都可能的,不会是无感的,不会的吧?你毫无希望,一丝一毫一点点男儿血性都没有,全无出息的可怜虫!那么,可是,她为什么就不可能喜欢你呢,奇迹的发生,就是为了证明你刚才所有的想法全是庸人自扰,是的,庸人自扰,就是这样的,她很可能在看到你时露出微笑,善意的,甚至是一见如故的微笑,如此一笑,便足以表明我和她的亲切关系了,是的,是亲切关系,这是个莫名的有待命名的“关系”,当发生在陌生人之间的时候,它是神秘的,是种缘分!那么你还等什么呢,上前快走两步,轻轻搀起她的手,她不会觉得意外的,也不会觉得你粗鲁突兀,她会说,哎,你怎么啦,这么胆小,让我等你这么久,或者什么也没说,而是顺从地把她的手交给你,让你轻轻握在手里,然后你们就一起走,不管往哪里走都行,只要是一起走,这个世界很大,走吧,上前去吧,上前去。这样想着,我忽然感到自己身轻如燕,于是紧走了两步,可这时我发现她在视线中消失了,她在哪儿啊!去哪了?不会走远的,刚才,就在眼前,我还看到她的玫瑰色的裙摆在路人的童车上蹭了一下,对推车的人好像说了声“对不起”,而且还摸了一下那坐在车里的孩子的头。我赶紧往前走了几步,看到了前两天来过的地方——地铁站口,于是快步走下了台阶。
熙熙攘攘的乘客出来进去,虽然已过了上班的早高峰,站台上还是拥挤,人们刚从一列地铁拥出,急匆匆或是慢腾腾地往外走,有的可能要转车,所以时而向车将要进站的方向探头观望,人人都怀心事,可是你们哪知道我此刻的心事呢,而且,我也不想让你们知道。
我挤过人群,看到了她,玫瑰红的她。
她走到站台,抬头看了看站名,与周围的人相比,她不像是个每天乘地铁的人。其他那些等车的人都在与同伴说着话,有些人站在原地看着手机,或者看着前方的广告牌。她不时望着列车将要开出来的黑洞洞的地铁隧道。我看到她用高跟鞋的鞋后跟轻轻敲击着地面,她在想什么呢,那姿势和节奏使我想到了伦巴舞,跳伦巴舞的女人通常需要蟒蛇一样的腰肢,动作极富弹性。我忽然想到她要是去跳伦巴会怎么样?也许古典舞更合适她,她自己会这样想吗?她是否在此刻也想到了伦巴?我也可能和她一起跳啊!虽然我摔跤不行,但我是会跳舞的。
她的高跟鞋跟稍微停顿片刻后,又轻轻地敲击了起来,我心乱如麻,不知如何是好,这个时候,隆隆的地铁进站了,当地铁呼啸进站的一刹那,她忽然往那车轮下纵身一跳。
不知过了多久,我才能想起刚才发生的那一幕:她跳下去了。她的背影像蝴蝶一样轻盈,似乎想要去扑向什么,又似乎要去拥抱什么。她的肉体几乎没有给车子的行驶造成任何影响,哪怕是让车轮稍微颤动一下呢,没有,一点也没有,车平缓地喘着气地开过去了。我记得她被车轮吞噬的瞬间,她那套玫瑰色的衣裙一闪而过,那瞬间,我分不清其中的血色和玫瑰色了。
祁媛,1986年生人,2014年毕业于中国美术学院,获文学硕士学位,同年开始小说创作。现居杭州。作品散见于《收获》《人民文学》《当代》《十月》《西湖》等刊物,也曾获小奖二三。